
我想買一張飛機票,去搶回我的女人。
羅佳離開了我,因為我送了她一枚假的訂婚戒指,那枚戒指很大很閃,就像一顆真的鉆石。
假如我有一萬八,我一定會給她買一枚真的,可是我只有十八塊,以及很美好的未來。羅佳只是目光有點短淺,只看到我欺騙了她這個事實,卻看不到我鐵了心也要給她的幸福。
好在我接到了一筆生意,那個男人出手很闊綽,一下子就砸了五千給我,這是我公司開張以來收到的最大一筆款項。在此之前,我總是替人去肯德基買一個全家桶,或者是從陽臺上爬進別人家里去取鑰匙,從而獲得幾十塊錢的薪金。
我的公司名叫“飛毛腿”,這是個很威風的稱謂。
那個男人沒有告訴我他的姓名、身份,甚至沒有告訴我完整的生意內容。他只是說,他必須要離開一個女人,這女人為此想要了斷余生,他不想受她脅迫,也不想看著她死。
我的腦海中呈現出了一個大致的梗概,對于一個聲名顯赫的男人來說,如何結束一段不可告人的戀情是一門艱深的學問。愛得越濃越纏綿,后來就越難抽身,這道理是人都懂。可我又能怎樣?把她綁架,然后好吃好喝地侍奉一輩子?
他苦笑,沒那么久,一個月就行了。如果一個月之后那個叫紫瞳的女人安然無恙,他會再給我五千。
一萬塊錢能夠買很多東西,但我只要一顆真正的鉆石,它會讓我把羅佳帶回家的勝算成倍增長。不過是一個月而已,一個成功的男人必須要把握機遇,而且要有耐心。
其實我一點把握都沒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要來了紫瞳的電話號碼,在男人離開后的晚上十一點多鐘,我撥通了她的手機。
我說,十年前這號碼屬于我的女朋友,她死了。在十年祭日的今夜,我想知道這個號碼會流落到誰的手上。我不需要鼓勵,也不需要安慰,只需要一個人安靜地聽我說話,這樣我就可以把那個隱約的鼻息當成她。
我入了戲,哭得很逼真。
從那一天開始,我總會在同樣的時間打電話給紫瞳。電話撥通,她還健在,心就安穩,就好像那一萬塊錢離我越來越近,羅佳也越來越近。
遺憾的是,這樣的工作一開始很有趣,卻一天比一天枯燥。我很累,哭不出來,也編不出莫須有的愛情橋段。演技下滑的最大弊端就在于信心漸漸匱乏,我總懷疑她聽出了什么端倪,所以有的時候,只能大片大片地沉默。
在沉默的尾聲,我聽到她說,我想見見你。
我說,不需要,真的。
這是一種做賊心虛的本能防衛,擔心她辨明了真偽,給我一記耳光,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樣在我的胸口扎上千萬刀。
可我就想看看她長什么樣,這點好奇竟然奇跡般地戰勝了我的恐懼。
她很安靜,看不出悲喜,就連那些令人動容的話語,也像是一種時過境遷后的娓娓道來。其實在打給她第一通電話的晚上,她就已經準備好了,瓦斯、遺書、長裙和淡妝。可電話那頭的聲音就像是個莫大的諷刺,無論她的死相多么安詳體面,也不會讓人在十年之后那樣深刻地回憶。
在護城河畔濃密的柳樹下,她說,她見我,只是想確定這世間真的還有那么一點美好,值得她繼續活下去。
我跟紫瞳不是一路人。
她總是諱莫如深,關于那個傷過她的男人,說得很少。在隨后的日子里,我們純粹是在消磨時間,好幾個鐘頭只是看幽暗的水光和對面天空飄過來的孔明燈。這種經歷真是無聊至極,讓我空前的懷念羅佳。羅佳長得不算漂亮,可在這樣人煙稀少的地段,她的作風無疑要奔放許多,我們相處的方式也會花樣百出。
我很擔心長此以往下去,我會忘了羅佳,這種事絕不能發生,她是我從剛發育時就開始樹立的理想。
可我也不敢疏遠紫瞳,她活在我編造的假象里總好過死在冰冷的現實中。好在這種若即若離的關系,只需維持一個月。
一個月終于過去,那男人沒有食言,他給的錢一分不少。
我用最快的速度,飛向了羅佳。
羅佳看著那枚貨真價實的鉆戒,有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淡定,那枚小小的鉆石擺在她的掌心,跟她手指上的另外兩顆相比,簡直渺小得過了分。
她說,這些都是她“干爸”送給她的。
我居然還很高興,我說你干爸就是我干爸,走,帶我去見干爸。
后來我才知道這不是個合家團圓的故事,而是兩個男人實力懸殊的戰爭。你也可以稱之為“蚍蜉撼大樹”,因為不是每個男人都有資格尊享“干爸”這種稱呼的。
我罵了她,罵她不要臉,她也罵了我,罵我又窮又懶。我們就像兩只禽獸在街頭對咬,外表兇悍卻又內心虛弱,因此只能虛晃一槍,然后各自逃命。
逃出很遠才看到手機上的短信,我很想你,你在哪兒?
在我的世界里,紫瞳只是一個攝像機,目睹了我動人的文藝范兒,卻看不到我在離開她后極其丑陋的嘴臉。攝像機愛上癡情的男主角?對不起,我的天賦只能演一場苦情戲,演不了科幻片。
我繼續給人跑腿、翻陽臺、取包裹、坐在街頭吃著盒飯,吃完了就回到辦公室。那是一家錄像廳樓上的小單間,夜深的時候,可以聽到樓下放毛片的聲音。
在偌大的城市里,紫瞳想找到我,談何容易?
可她偏偏就找到了,她在我張貼的小廣告上看到了我的電話,還有辦公地址。她說你為什么不打電話給我了,只問了一句,墻壁上的照片就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我和羅佳訂婚拍的。
那是誰?
是我的女朋友。我說。
我曾經告訴過她,在我前女友死后的這十年里,我再沒有過其他女人。可是現在,在這樣不堪的境地里,還有什么值得隱瞞?
她并沒有追問,帶著慣有的平靜離開。
我看不出她受到了什么打擊,我也沒有必要愧疚,跟她不熟,何況還救過她一命。她死,或者不死,我都活在當下,沒羞沒臊。
但我還是打了個電話給那個男人,告訴他我只負責紫瞳一個月的生命,現在任務已經完成了,可說不定紫瞳還是會想不開呢。你能不能去看看她,她需要你的安慰。
他做了保證,即刻就去。
我的心從高處落下,卻落不到地面上,只是空落落地懸在那里,忐忑地跳動著。我恍若看到紫瞳穿上了修長的波西米亞長裙,站在鏡子面前梳理長發,抹上淡妝,打開音樂,躺倒在床上。憂傷的音符在致命的瓦斯里流淌,她漸漸沉睡,手中的遺書落在地上,上面寫滿了她的悲傷。
那時,我已經在護城河邊站了兩個多小時,收到紫瞳短信時剛好是夜里十二點。她說,為什么不來救我,為什么不能給我一段清白的人生?
最后一盞孔明燈在對岸緩緩升起,越仰望,越絕望。
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孔明燈從天空墜落的情景。天幕高遠,氧氣稀薄,燭火熄滅,便是它皈依塵土之際。而這,也正是紫瞳的宿命。
她給我的短信,我已來不及給出任何答復。
警察的調查結果是,紫瞳生前患有很嚴重的憂郁癥,自殺傾向明顯。當晚死者一人在家,并無客人來訪,所以案件的真相很容易就能蓋棺定論。她從9樓跳下,說明去意已決,只有九死不悔的決心,才會有這樣的縱身一躍。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那個男人為什么沒有去找紫瞳,如果他去了,紫瞳還會不會死?
我打電話給他,他根本不接,于是我鍥而不舍地撥他的號碼,終于聽到了他的聲音。他很憤怒,大聲地呵斥我,你有完沒完?
我說,是你不想讓她死,你為什么不去阻止她?
他冷笑,你以為我真的那么在意她的生死?
是在感情最灼熱的時候,他將自己的秘密交給了紫瞳,而在感情冷卻的時候,紫瞳卻把他的秘密當成了死灰復燃的籌碼。她說她會死給他看,死前會把那些足以讓他身敗名裂的秘密大白于天下,那是他惟一的忌憚。
他不想因為一個把柄而屈服于一個女子,也害怕她會奮不顧身,玉石俱焚。他只能拖延她的死期,想辦法將那些證據索要回來。就在他焦頭爛額的時候,她竟突然主動把那些物件還給了他。她說,她好恨,恨不能讓他身敗名裂,可如果還能再把握一次深愛的機會,誰還愿意那么辛苦不堪地恨下去?
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擁有一個足以震懾別人的秘密。我不知道那個男人的身份,可我知道,我不是羅佳“干爸”的對手,我也不是這個男人的對手。
他說,她居然會愛上你這個跑腿的?你能給她什么?
紫瞳錯了,我什么都給不了她。
我只能成為那個在她離開十年之后,堅持為她想念和流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