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驚世駭俗的女子
有關蕭紅(1911—1942年)的故事,通常是這樣開場的:她與未婚夫同居于哈爾濱一旅店,欠了巨額費用,后者逃離,旅店老板威脅要將已懷孕的蕭紅賣進妓院。危急中她給報社寫信,蕭軍前往探望,兩人互生好感,他奮力將她救出。文學史上遂有珠聯璧合之“兩蕭”。
在這個簡略版的英雄救美傳奇里,蕭紅柔弱無依,蕭軍驍勇威猛,兩個文學青年一見鐘情。實情基本如此,只是前因后果頭緒紛紜,說來話長。
季紅真的《蕭紅全傳》(現代出版社2011年版),將她遇險前后那段經歷,梳理得非常清晰——
蕭紅與家庭抗爭,得以離開呼蘭到哈爾濱念中學。父親將她許配給富商與小官僚之子、小學教員汪恩甲,她起初對他并無反感,兩人經常通信。汪恩甲有富家子弟的沒落氣息,接觸愈多她愈增不滿,想退婚去北平念高中,父親堅決反對。最疼愛她的祖父已經去世,父女關系僵冷、對立,蕭紅以抽煙、喝酒排遣苦悶,性情變得喜怒無常。那時她與表哥陸哲舜很投契,后者去了北平念大學,蕭紅遂離家出走,與表哥相聚,進入北平女師大附屬女一中高中部。表哥早有家室,他倆在老家引起軒然大波,陸家、張家都拒絕寄生活費,除非他們返回。北平天冷、米貴,居大不易,陸哲舜漸生悔意,兩人關系開始冷淡,1931年1月寒假回家。
蕭紅被父親軟禁。假期結束前,她與家人周旋,假裝同意與汪恩甲結婚,要置辦嫁妝,得以去往哈爾濱,隨即再次抵達北平。待汪恩甲追往北平時,蕭紅已囊中羞澀,只得跟他回呼蘭。家人將她安置在距離縣城二十多公里的鄉下莊園,嚴密監視。直到10月初,她才伺機跑掉。
親戚家不愿去,在姑母(陸哲舜之母)家又吃了閉門羹,她衣衫單薄,身無分文,暫時落腳同學家,也曾流落街頭,險些凍餒而死。戰亂令百業蕭條,不但求學成為泡影,求職也渺無希望。1931年底,蕭紅無奈去找汪恩甲,但汪氏家族已對她深惡痛絕,他倆遂同居于哈爾濱東興順旅館。她曾經那么嫌棄汪恩甲抽鴉片,如今已是心灰意冷,兩人一起吞云吐霧。
哥哥強迫弟弟與蕭紅分手,汪恩甲的工資入不敷出,蕭紅卻懷孕了。汪回家求援,反被家人扣住。蕭紅去找他,又遭汪兄等怒斥。她走投無路,回到繼母的娘家,汪恩甲曾去找她。此后,她去法院告汪兄代弟休妻。法庭上,汪恩甲卻臨陣倒戈,表示自己選擇離婚。法院當場判他們離婚,這結局大出意外,蕭紅怒不可遏沖上街頭,無奈中只得又回旅館。汪恩甲追來道歉、解釋,兩人最終和好。到1932年5月,他們在旅館賒欠的食宿費已達四百多元(一說六百多元),汪恩甲回家取錢還債,這一走卻從此失蹤。
已有五個多月身孕的蕭紅陷入絕境,上天入地俱無門。旅館老板將她趕到簡陋、陰暗的儲藏室,時時催逼,她曾經要過飯。7月上旬,聽說旅館老板已經找好妓院,要賣她抵債,蕭紅急中生智,投書《國際協報》求助,隨即又去電話催促。她曾給該報投稿,雖未采用,副刊編輯裴馨園對她有印象,立刻與同事去旅館探望,并警告旅店老板不得為非作歹。次日,蕭紅幾次給裴馨園去電話,裴尚無救助之策,遂委托協助他處理稿件的蕭軍送幾冊書過去。
蕭紅恰好在讀報上連載的蕭軍小說,兩人一番晤談,彼此傾心,火速墜入情網。蕭紅浸泡在從天而降的戀情里,寫了幾首陶醉的短詩《春曲》。蕭軍、裴馨園等始終籌不到解救她的巨款,恰逢洪水肆虐哈爾濱,旅館一樓被淹,8月9日,一個老茶房提醒蕭紅,趁老板不在趕緊跑。她搭上一艘救生船,逃到裴馨園家。蕭軍設法去旅館接她時,她已脫險。
……
即便用再儉省的文字,敘述蕭紅二十歲左右的那番驚險,也要說上幾大段。雖然隔了八十年漫長時光,依然看得人心驚膽戰。
逃婚或私奔,有的是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也有的屬意氣用事,欠深思熟慮。不管怎樣,一旦奔逃,也就脫離了傳統婚俗的軌跡。也許從此轉危為安,身輕如燕;也許步履維艱,與無常相伴。
父親的專制、冷酷激發了蕭紅的反彈。沖動、任性的蕭紅太像一匹脫韁野馬,狂亂不羈。那一連串驚世駭俗之舉,在因循保守的呼蘭,在顧忌顏面的張家,無疑會被視為傷風敗俗、有辱門楣,所以她被開除族籍。而她的不循常規、隨心所欲,換成大多數缺乏超強承受力的父母,都會頭疼欲裂吧。
人生仿佛行路、游山,尋常大道,安全平順,風光盡在把握,卻也平庸落套,少意外之喜;荒僻野徑,有人所未知的美景、發現,也有峭壁深壑等險阻。所以,大多數好奇心、探險欲和能量都平凡的人,走了常規之路。
自由是多么絢麗的字眼啊,但它的光焰,有時也能射傷缺乏防護的眼睛。恰如葛浩文在《蕭紅評傳》的《結論》里所說:“蕭紅就是這一代中為了所謂現代化,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的一大部分人中的典型人物。遺憾的是他們那些人往往在身心方面都欠缺面對新方式的準備。對女性而言,這新的變革和考驗是非常艱辛的,唯有那些最堅強的人才能安然無恙地渡過難關。”
被新風尚激蕩的新女性不見得就能如愿以償,遭逢理想的社會環境和男性群體,須得自己實力充足,比如,有一技傍身,不乏安身立命之本,性格又足夠強韌,才不易傷筋動骨或撕心裂肺。
二、成也蕭軍敗也蕭軍
蕭紅的《春曲》,專寫熱戀時的眉開眼笑、愛不釋手。情到濃時,萬般皆好,好得不講道理,像捏了萬花筒,怎么看都只覺歡喜:
只有愛的踟躕美麗,
三郎,我并不是殘忍,
只喜歡看你立起來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這其間,
正有說不出的風月。
她對三郎(蕭軍)的迷戀,不僅因為他在困厄中給她希望,更因他倆迎面相逢,就撞得天暈地眩:“當他愛我的時候,我沒有一點力量,連眼睛都張不開。”
兩人起先吃住在裴馨園家,蕭紅戒了鴉片。因身無分文,她的住院、生產都有一番曲折,女兒生下來幾天,就送給了公園的臨時看門人。出院后在裴家住久了,裴的妻、母漸生不滿,蕭軍與裴妻激烈爭吵,無奈搬出。
蕭軍未能再給裴馨園當助理編輯,失去每月二十元固定收入,他倆窮愁潦倒,無家可歸。后來終于謀到教武術的工作,學生家住商市街,同意提供住處,兩人總算有了棲身之所。
蕭紅在家做家務,她并非巧婦,起初常把飯煮焦了,火燒熄了,還要日日發愁無米無柴;也需撂下面子,向同學、老師借錢。蕭軍終日奔波謀職,當雜七雜八的家教,八方借貸。借錢不易,往往只能借到三角五角,借到一元已很稀有,有時候五角錢必須省著用三天。有次在朋友家,見朋友吩咐傭人拿三角錢去買松子當零食,蕭紅對這無謂的奢侈痛惜不已。
很少女作家有蕭紅那樣深入骨髓的凍、餓經歷,她的散文集《商市街》,對那段饑寒交迫的日子有活靈活現的描寫。《餓》寫她半夜屢次想拿走別人掛在過道門上的“列巴圈”(面包),想到這便是偷,不免心跳耳熱,一次次開門,又退回房內。腹中空虛,內心掙扎,整夜失眠。天亮了,蕭軍喝杯茶便出門做事,她餓到中午,四肢疲軟,“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氣的皮球”。“我拿什么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
學生的姐姐汪林是蕭紅的中學同學。汪林家的炸醬面,香味讓人銷魂蝕骨。她身著皮大衣,腳蹬高跟鞋,帶著又飽又暖的慵懶去看胡蝶的新片。她的紅唇卷發、長身細腰,“完全是少女風度”,蕭紅自慚形穢,“假若有鏡子讓我照下,我一定慘敗得比三十歲更老”。她才二十二歲,已覺得自己“只有饑寒,沒有青春”。
好在感情熾烈時,愛也可以充饑。“只要他在我身邊,餓也不難忍了,肚痛也輕了”。黑面包加鹽,你咬一口,我吃一下,鹽抹多了,還能開開玩笑:這樣度蜜月,把人咸死了。偶爾在小飯館奢侈一回,把饅頭、小菜、丸子湯吃飽,再買兩顆糖,一人一顆,真是愜意。
蕭軍回憶,他倆都有“流浪漢”式的性格,從不悲觀愁苦,過得快活而有詩意,“甚至為某些人所羨慕”。有時,蕭軍拿著三角琴,蕭紅扎著短辮,兩人衣履隨意,在街頭且彈且唱,別有一番瀟灑。蕭軍帶著她接觸左翼文化人并開始寫作。偶爾吵架了,兩人搶著喝酒,他又醉又氣,在地上打滾,讓蕭紅心痛也自責。
時間一長,性格差異導致摩擦漸多。加之蕭軍是主張“愛便愛,不愛便丟開”的,頗能東鱗西爪地留情。兩人同居五年多,他在感情上的旁逸斜出,每次都戳得蕭紅流血、顫栗。在上海期間,他們經常為此爭吵,蕭軍脾氣暴烈,有時竟將蕭紅打得鼻青臉腫。
1936年,蕭軍的新戀情令蕭紅滿腹愁郁,她有詩《苦杯》,“寫給我悲哀的心”。他給新歡寫情詩:“像三年前他寫給我的一樣。也許人人都是一樣!也許情詩再過三年,他又寫給另外一個姑娘!”他對那鮮艷的新人抒情:“有誰不愛個鳥兒似的姑娘!有誰忍拒絕少女紅唇的苦!”蕭紅黯然自傷:“我不是少女,我沒有紅唇了。我穿的是廚房帶來油污的衣裳。”
《苦杯》之四、五寫道:
已經不愛我了吧!
尚與我日日爭吵,
我的心潮破碎了,
他分明知道,
他又在我浸著毒一般痛苦的心上
時時踢打。
往日的愛人,
為我遮蔽暴風雨,
而今他變成暴風雨了!
讓我怎來抵抗?
敵人的攻擊,
愛人的傷悼。
蕭紅無奈地哀嘆,“我幼時有一個暴虐的父親,他和我父親一樣了!”《苦杯》結尾,愛情破滅,夢冷心灰,欲哭而“沒有適當的地方”,“人間對我都是無情了”。
兩蕭到上海后,在魯迅關懷下,已在文壇站穩,不再憂心衣食。1935年底出版的《生死場》,更是讓蕭紅被贊譽包圍,也收獲了許多朋友。但為情所困時,只能獨咽凄酸。她有時徘徊街頭,也常去魯迅家,身體很差,早生華發。胡風的妻子梅志在《愛的悲劇——憶蕭紅里》說,她在魯迅家見到的蕭紅,有點心不在焉,“形容憔悴,臉都像拉長了。顏色也蒼白得發青”。魯迅身體衰弱,許廣平家事繁多,有一次忍不住向梅志訴苦:“她天天來一坐就是半天,我哪有時間陪她,只好叫海嬰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惱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沒地方去就跑到這兒來,我能向她表示不高興,不歡迎嗎?唉!真沒辦法。”許廣平的《追憶蕭紅》提起,有一次為陪蕭紅,沒顧上給魯迅關窗,致使他感冒發燒。她由此感慨:“一個人生活的失調,直接馬上會影響到周圍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驟,社會上的人就是如此關聯著的。”
蕭紅剛剛走到平順處,又遇崎嶇。不過,誰都不輕松呢,她也親眼看到魯迅病危時,許廣平的憂心如焚、勞碌忙亂。一個人走得踉蹌時,固然需要朋友扶持、慰藉,但情感的包包塊塊,最終還得靠自己慢慢掰細、揉化,旁人難以越俎代庖。蕭紅與許廣平固然親密,當她徘徊于一己哀傷、顧影自憐時,卻忽略了對方的感受,甚至干擾到別人的生活而不覺察。不難看出,蕭紅在人際交往里一直沒有克服情緒化與幼稚化的傾向。
1936年7月,蕭紅、蕭軍決定暫時分開一年。她去日本后孤寂無聊,幾番生病,又抽上香煙。寫給蕭軍的信仍充滿思念,常牽掛他的健康、起居。隨后,蕭軍與她初到日本時同住的好友許粵華之間戀情瘋長。許粵華是兩蕭的朋友黃源之妻,因經濟原因提前回上海。1937年元月初,蕭紅寫下《沙粒》,照例有說不出的落寞絕望,卻又似乎已經被類似重創打擊得有些麻木:“我的胸中積滿了沙石”,“煩惱相同原野上的青草,生遍我的全身了。”
蕭軍回憶,他和許粵華清楚,因為“道義上”的原因他們沒有結合的可能,所以都同意請蕭紅回來“結束這種‘無結果’的戀愛”。1937年初,蕭紅啟程回上海。但感情創痕已深,矛盾依舊,她心緒惡劣至極。蕭軍則覺得,蕭紅“如今很少能夠不帶醋味說話了”,為著吃醋,“她可以毀滅了一切的同情!”他也幻滅,覺得蕭紅跟尋常女人到底并無兩樣。
1937年秋,兩蕭在武漢認識端木蕻良,后者因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頗受文壇矚目。好友蔣錫金回憶,他們四人曾像兄弟姐妹般親密,端木起初沒有住處,還曾跟蕭紅夫婦同床擠了一晚。端木蕻良曾就讀清華歷史系,他的斯文秀氣,跟蕭軍的粗獷豪放迥異其趣。他不像蕭軍那樣經常貶抑蕭紅,對她還不乏仰慕。她對端木漸生好感,曾在他桌上寫下“恨不相逢未嫁時”,并幾次念給他聽。
1938年初,兩蕭與端木蕻良等作家前往臨汾,又到西安,蕭紅發現自己懷孕了,仍堅決與蕭軍分手。她對聶紺弩傾訴:自己依然愛蕭軍,但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忍受屈辱太久,“我不知道你們男子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氣包,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妻子不忠實!”
葛浩文的《蕭紅評傳》認為:“多年做了他(蕭軍)的傭人、姘婦、密友以及‘出氣包’”,蕭紅理所當然想中斷這種關系,她曾經優柔寡斷,此時如此堅決,“主要可能是因為端木的關系”。
蕭軍幫助蕭紅脫險并涉足寫作,此后他倆被魯迅提攜,一舉成名。蕭紅命運的重大轉折和她一生最持久的痛楚都來自蕭軍,可謂成也蕭軍,敗也蕭軍。
三、“我將孤寂憂悒以終生”
1938年春,蕭紅與端木蕻良回武漢就同居了,5月下旬舉辦婚禮。這是不被祝福的婚姻,雙方的親友團都不以為然:兩蕭有共同的朋友圈,老朋友們對端木感情上不免排斥。他那種散漫、疏淡的風格,包括洋派、考究的裝束,也讓左翼作家們看不順眼。端木的親朋對他娶一個有復雜情感經歷的孕婦則是又驚訝又惋惜。
蕭紅在婚禮上對胡風等朋友說:“我對他沒有什么過高的希求,只是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
端木蕻良與蕭紅戀愛、結婚前,也曾思慮再三:他未結過婚,蕭紅比他大一歲,身體不好,還懷著蕭軍的孩子。后一點恰好最讓蕭紅心存感激,她說:像我眼前這種狀況的人,還要什么名分,可端木卻做了犧牲,就這一點我就感到十分滿足了。
蕭紅當年逃婚、同居、未婚先孕,在三十年代初的東北小城,何等令人驚駭,陳規舊俗被她漫不經心地拋諸腦后。然而,就算一路走來羽翼漸豐,結緣的都算新派文人,在掂量婚戀關系時,叛逆、放任如她,依然會不自覺地滑入傳統思維與價值的坐標。或者說,所謂“人之常情”,到底無法回避,所以,先自“怯”了三分。
前后兩次,蕭紅都是懷著別人的孩子開始新的感情。固然可以看出她不乏魅力,但她也真是欠缺理性與“世故”,因而每每在無奈或無意時被推到逼仄處,難以轉圜,或是給未來留下陰影,也未能擁有孩子。她曾去醫院墮胎,因費用太高而作罷。蔣錫金鼓勵她生下孩子,蕭紅泣不成聲,說自己維持生活都很困難,再帶一個孩子,就把自己完全毀了。
日軍逼近武漢,1938年八九月,蕭紅夫婦先后抵達重慶。在宜昌時,她帶著八個月身孕在碼頭絆倒,無力爬起,幸而被陌生人扶起。她過后對朋友感慨,自己總是一個人走路,好像命定要一個人走路似的。
11月初,蕭紅到女友白朗在江津的家里待產,她情緒很壞,焦躁易怒,甚至對白朗及其婆母發脾氣,讓老太太難以接受。她生下一個男嬰,三天后死亡。回重慶時,蕭紅苦笑著對白朗說:“我將孤寂憂悒以終生。”
蕭紅夫婦搬到北碚才安頓下來,端木蕻良在復旦當兼職教授,也作編輯,兩人都有固定稿費收入。重慶歲月是蕭紅生活最安穩的階段,雖然已出現肺結核癥狀,但她寫作量不低,長篇小說《馬伯樂》就在那時動筆。
1939年秋蕭紅完成長篇散文《回憶魯迅先生》,在所有紀念文字里,她寫得最鮮活靈動。一來,她有得天獨厚的條件,近距離觀察過日常生活里的魯迅——她與蕭軍曾每天晚飯后去魯迅家,像家人一般自由出入。旁人的文章,或著意凸現魯迅的橫眉冷對,或高屋建瓴、宏大敘事,她卻是從零星細節和片段場景入手,看似信馬由韁,一如她慣用的散碎筆法,卻寫出了魯迅溫厚、細膩、包容的那一面,也寫出了魯迅和許廣平家常過日子的煙火氣。她將魯迅給人的冷峻、堅硬、偏激印象,添上了灶火一樣的暖黃色;二來,她投注了深厚感情。被魯迅一家接納、關愛,令蕭紅找到難得的情感慰藉和安全感。她也從魯迅身上找到理想父親、理想男性的形象。牛漢口述、何啟治、李晉西采寫的《文壇師友錄》提到與晚年蕭軍的交談:“從蕭軍的口氣也證明,蕭紅跟魯迅的關系不一般,太不一般了。”
1940年初,蕭紅夫婦飛往香港。這里尚遠離戰火,海闊水清,鳥鳴花媚,她卻難驅孤獨、抑郁。老朋友胡風看到蕭紅病弱不堪,不禁對端木蕻良又添惡感,他甚至覺得端木毀壞了蕭紅“精神氣質的健全”,使她“暗淡和發霉了”。他們的東北老鄉周鯨文則覺得:端木自幼受溺愛,所以懦弱嬌氣,沒有大丈夫氣。蕭紅顯得堅強,卻也需求支持和愛,兩人又恰好遭逢動蕩,所以彼此都得不到滿足。
蕭軍那種自命不凡、強悍兇蠻帶給人捆綁約束的感覺,但有時也不乏安全感;端木蕻良優柔溫和,卻又失之綿軟、游移。人們重組婚姻時,有時會下意識地選擇迥然相異的對象,以期規避昔日風險。而一個人的優缺點,卻往往犬牙交錯,且“成套搭配,不得開零”,很難十全十美,結果依然不免失落。
各省籍人士為避戰亂源源不斷擁入香港。1940年前后的香港報刊,被濃郁的故園之思籠罩。蕭紅的《呼蘭河傳》雖然醞釀、開端于武漢,卻在香港一氣呵成,1940年9月至12月在《星島日報》連載。孤寂中愈加思念家鄉,但呼蘭對于蕭紅,除了戰爭與空間阻隔,更多一層有家不能回的難堪。要重返故園,她有游子與逆子的雙重不易。蕭紅在暖洋洋的南方,想念寒風凜冽的北國,想得心尖發顫。《呼蘭河傳》開篇就寫:嚴冬封鎖大地,大地被凍得滿是裂口,水缸被凍裂了,豆腐被凍在地上,熱饅頭凍成冰塊,水井都被凍住了……呵氣成冰,多么麻煩,但蕭紅寫得歡天喜地的。那不可思議的酷冷,在她眼里竟是有喜感的——它們屬于朝思暮想的故鄉。呼蘭的風俗風物,朝露晚霞,流云繁星,蝴蝶螞蚱,花園菜地,還有世界上最疼愛她的祖父……那些無法復現的場景,永生難忘的歡樂,在她筆下越是絢麗明快,心里眼里也就越是酸澀苦楚。
1941年夏秋,蕭紅的肺結核已很嚴重,她邊治療邊寫《馬伯樂》第二部,出院后依舊虛弱。1941年12月,日軍進攻香港,炮火連天,全城驚慌失措。已臥床半年、不能走動的蕭紅,比健康人更多一層惶恐。與端木一起陪著蕭紅的駱賓基感覺,她似乎很擔心自己被棄之不管。大難來臨,有過傷慘經歷的蕭紅,顯然對她的丈夫、對人性、對時局都極其不敢樂觀。端木、駱賓基等用床單做了臨時擔架,抬她出門,又雇人力車載她轉移。此后,端木蕻良一度計劃先行撤離,有幾天不在身邊,蕭紅以為自己被拋棄,非常絕望,待他返回,才情緒漸穩。
然而,大都市的傾覆,還會帶來更多的離合悲歡與愁慘難堪。當蕭紅以為端木蕻良拋棄她時,駱賓基想去九龍搶救他用兩年時間在桐油燈下寫出的長篇。蕭紅生怕他這一走,自己孤立無援。她請求他顧念朋友的生命,“你不是要去青島么?送我到許廣平先生那里,你就算給了我很大的恩惠。我不會忘記”。那一刻她真是焦慮,情緒陰晴不定:一會兒想著不得不返回老家:“現在我要在我父親面前投降了,慘敗了,丟盔卸甲的了。因為我的身體倒下來了,想不到我會有今天。”一會兒又相信,自己會健康起來,還要寫《呼蘭河傳》第二部。一會兒又怨恨端木蕻良,說自己早該與他分開。
僵臥病床,身無長物,倘若獨困危城,蕭紅必死無疑。看得出她多么陰慘無助,求生欲望又有多強,就像在滔天大浪里,死命抓緊了救命木板。她果真說服了駱賓基呢,他放棄去搶救手稿,留下來照料她。駱賓基是她弟弟的朋友,跟蕭紅夫婦相識不算久。后來端木返回,他倆為蕭紅的安全與治療費盡心力。那些日子,食物匱乏,物價飛漲,水電癱瘓,地痞乘機作亂,炮火震耳欲聾,人命細若琴弦。無牽累的朋友們逐漸撤離,蕭紅等幾人要躲要藏要求生,心里也翻江倒海:施救者的情義、擔當、責任;垂危者的感激、慚愧、不安;一閃而過的雜念、抱怨;涌上來又按下去的責難、委屈……內心的時刻煎熬、復雜難耐,不亞于小說。如果蕭紅不死,她寫一部“傾城之戀”,必定又是另外的模樣。
住處遭遇炮擊,蕭紅被抬著到處尋找安全落腳點,病情加劇。幾經周折才住進醫院,不久日軍強占醫院,趕走病人,蕭紅術后感染高燒,又接連遭受折騰,而藥品全部被日軍接管,藥店無藥可售。1942年1月22日,蕭紅病逝于簡陋的臨時救護站。
四、天馬行空,無拘無束
蕭紅與張愛玲的早期經歷有點相似:兩個父親都有一定文化修養,但性格冷酷、乖僻;她們的母親俱少有暖意,且一個遠走異國,一個早早過世,母愛同樣缺失,跟繼母的關系都不算融洽;兩人都在囚禁中逃出父親家,此后經歷有別,卻都一生孤絕。她倆的背后,幾乎都空空落落,無所憑依。
現代文學史上好些女作家的作品,拿今天的標準和口味看,實在不夠引人入勝。閱讀時需要換一層眼光,想到它們是新文學問世早期的產物,雖然粗疏、幼稚,卻可以從中窺見那個時代的文學與社會風貌。不過,等到蕭紅和張愛玲橫空出世,氣象陡然一變,仿佛在起伏不大的高地上雙峰聳峙,但見文氣郁勃,云蒸霞蔚。
張愛玲的代表作與蕭紅的《呼蘭河傳》,都有惹人沉溺其中、欲罷不能的魔力。她倆俱是難得一遇的天才,張愛玲二十歲出頭驚艷文壇時,已經有豐滿、嚴謹的中西文學儲備,家世、閱歷和早熟又給她鍍上蒼涼、世故之色。她像一個繡花大師,針針縝密,步步為營,也常有神來之筆,所以一枝一葉都粉底描金,精美曼妙;蕭紅沒有經過多少專業訓練,她雖然喜歡閱讀,也說自己像香菱學詩那樣,夢里都在寫文章,但她的才華流露,卻是隨心所欲的成分居多,仿佛“春來發幾枝”的天然、率性。她更像個采花女子,東一朵,西一朵,玫瑰也采,倭瓜花也摘,似乎漫不經心,不剔不砍,聚攏來卻是鮮靈靈的一籃,正看側看都賞心悅目。
蕭紅的寫作風格在《生死場》已基本奠定,魯迅在《生死場》的序里夸贊道:“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家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魯迅準確地預言到:“她是我們女作家中最有希望的一位,她很可能取丁玲的地位而代之,就像丁玲取代冰心一樣。”
到了《呼蘭河傳》,蕭紅的“越軌筆致”登峰造極。人人都驚訝,《呼蘭河傳》太不像小說了,它沒有貫穿始終的人物和情節,情緒和語言又那么詩化、散文化。作者好像全無章法,憑興之所至,將家族敘事、風俗長卷、私人經驗等隨意鋪排。看似松散、零碎的七個章節,卻勾勒了上世紀二十年代北方小城渾成而斑斕的鄉土畫面,既有萬物求生求榮的喜悅快意,也有生存的酸澀殘酷,還有無知者的可憐可憎,以及弱者(尤其是女性)的凄涼悲歌。
年齡越大去看蕭紅,對她越多一絲憐惜。她去世時還未滿三十一歲,卻已經嘗盡磨難:成年后的日子,大多在顛沛流離中度過,她總是被戰火追趕,由北往南,不停逃離。那些窮愁潦倒、動蕩艱辛,讓蕭紅百病叢生。最后過早病逝,也是被香港的戰火徹底摧毀。她不幸遭逢亂世,生死榮枯都不由自主。
蕭紅臨終前曾說: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就因為自己是個女人。來自男權社會的傷害,生為女人的無奈,也帶給她無限痛楚。她從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然而,“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兇殘的人了”。小時候挨父親打,都是祖父安慰她:“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1936年底,蕭紅獨居東京,難抑凄傷:“‘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細看蕭紅的經歷,在某些人生的關節點,因個性獨特導致的非理性選擇,也讓她不止一次置身絕境,仿佛立在懸崖,腳下的石頭正搖搖欲墜。逃婚之后,蕭紅就脫離了當時傳統婦女的生活軌跡,既有飄灑、恣意,代價也沉痛。有時不免假設,如果遵從父親安排,成為汪家安逸、悠閑的少奶奶,蕭紅的一生會是怎樣?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一個循規蹈矩、安分隨時的女子,絕不可能寫出天馬行空似的《呼蘭河傳》。
女友白朗說蕭紅是個“神經質的聰明人”。她有憂郁、沉默、孤獨的一面,跟朋友相聚也頗能盡興盡歡,抽煙喝酒,聊天唱歌,樣樣拿手。丁玲對她的“少于世故”、“保有純潔和幻想”的印象很深,也看出其稚嫩、軟弱。耽于幻想、沉溺感性的人,往往沖動而不計后果。曾有朋友反對蕭紅跟端木相戀,說離開蕭軍也好,就不能獨立生活嗎?她反駁道,“我是不管朋友們有什么意見的……我自己有自己的方式。”她曾向聶紺弩抱怨端木是“膽小鬼、勢利鬼、馬屁精,一天到晚在那里裝腔作勢的”。不久卻又跟端木結婚了。
蕭紅曾對朋友說,自己一生走的是敗路,她感慨“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她看到了女性的困境和局限,卻不曉得自己到底飛了多高。
生活的脫軌,讓蕭紅飽經憂患;文字的脫軌,卻讓《呼蘭河傳》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