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的故里——地處贛西北的義寧州(1913年分為修水、銅鼓兩縣),至今有二十萬客家人,當地稱“懷遠人”。明末清初,連年戰亂,義寧州生產凋敝,人口銳減,田土荒蕪。康熙初年,政局稍穩,知州奉旨向閩、廣發出招帖,于是閩西、粵東、贛南毗鄰地區四十二個州縣的客家人扶老攜幼,負耒而至,開山墾荒,搭棚(篷)棲止,史稱“棚民”。
義寧州的方言中有一個讀音為“起shi”的詞,如某個家庭衰頹不振,謂之“不得起shi”。我們這一輩讀新書的人想當然地理解為“不得起勢”。后來我做客家人田野調查,搜集了不少宗譜,得見“起世”字樣,才憬然有悟,原來父老口中“起shi”云云,其實是“起世”。
“起世”即起世次、排輩份。“起世次”首先要確定本族的第一世,這有點難度,因為必須對本族的來源進行一番考證,隱隱透露著乙部之學的學術內涵。其次要創作一首義理醇雅、文辭暢順的“譜派詩”,通過修譜活動頒行下去。完成這兩點需要一個先決條件,即本族已培養出秀才、舉人之類的文士鄉紳。在家族制度時代,本族能自己確定世次、理清族史源流的家族常有優越感,而一些族內沒有士紳,搞不清本族的淵源脈絡,不能確定世次的寒門細族,則常感自卑壓抑。“起世”一詞遂由一個與宗譜有關的專業術語,引申為旺發強盛之意。這就是父老口中“起世”一詞的社會背景,包括那個與“起世”密切相關的“開輩”一詞,都是昔日家族制度在民間語言中的折射與遺存。
“開輩”即頒行本族新創制的行輩用字(民間稱“派號”),“行輩”是宗族內定的人倫秩序,它用韻文形式來表示,達到“問名知輩”的效果,以此維持宗族內部尊卑上下等級。鄉土社會中輩分代際的人倫秩序是非常嚴格的,因此,“起世”、“開輩”是一件很莊嚴隆重的事。遇事講究的宗族還要舉辦“開輩酒”。從功能用途來看,行輩用字不過是文字符號,有實用價值就行。可是古人與今人不同,古人做事在滿足實用的同時,還追求審美,看重口彩、色彩。他們把“派號”寫成押韻上口的“譜派詩”,子弟一經背誦,終身難忘。
對于在本土已經定居了幾百年以上的宗族來說,他們經過長期積累,已經完成從家到族、從族到宗的認同構建,世次、派號、族史已成為全族的文化遺產。但對于外來移民,尤其是社會地位低下的“棚民”,要將成千上百的小家戶構建成一個統一、穩定的大宗族、創制、頒行“譜派詩”來厘定世次,“合萬人于一家,統百世于一人”,卻不那么容易。這需要時間與機緣。
雍正末年,一個叫陳鯤池的年輕人,從福建上杭縣中都鄉遷移到義寧州山區,耕山畬田,艱苦創業。他就是陳寅恪的六世祖,一個少時跟隨做塾師的父親在教館讀過書的客家移民,他的身上有著周邊“棚民”所缺乏的書香遺傳。與先來義寧州的其他懷遠人家族相比,陳鯤池子孫的崛起相當迅速。第二代就完成了從棚民到耕讀之家的轉變,第三代、第四代子弟中已有多人習舉業。于是道光二年(1822),陳寅恪的高祖陳克繩領頭組織了一次小范圍的聯宗修譜,產生了一首“譜派詩”:“觀成端正士,守善定超群。縉笏盈庭盛,聲華繼懋勛。”陳寅恪祖父陳寶箴譜名“觀善”,父親陳三立幼年曾名“成牧”,即緣于此。
陳寶箴二十歲時,步堂兄陳觀禮后塵,得中秀才。次年(咸豐元年)參加鄉試又中式,成為家族中第一個舉人。這一年恩科鄉試,義寧州共錄取五位,其中懷遠陳姓占了兩位——陳文鳳和陳寶箴。懷遠陳姓歡欣鼓舞,敦促陳文鳳、陳寶箴纂修大成宗譜(通譜),積聚多年的能量終于借科舉成功的喜慶契機釋放出來。雖然受太平軍戰事影響,規模盛大的通譜延宕至同治二年(1863)才告竣,但首屆通譜的編纂成功,標志著義寧州懷遠陳姓從家到族、從族到宗構建過程的完結,一個新的同姓聯盟誕生了。
同治通譜在義寧州懷遠陳姓族史上具有重大意義。它理清了過去各支各自為政的混亂世次,創制、頒行了全族通用的行輩用字:“三恪封虞后,良家重海邦。鳳飛占遠耀,振采復西江。”廢止以前各支自定的“私派”,規定參加合修的各支各系現在年少和今后出生的子弟,一律按新制定的“通派”取名。其位置順序,上一輩在名字中間,下一輩在名字末尾,再下一輩又移至中間。民間稱這種輩份排字順序為“上下翻”。這就是日后聞名于世的陳三立、陳衡恪、陳封懷祖孫三代得名的由來(“恪”字義寧州本地方言、客家方言均讀古入聲ko,非學界誤傳讀què)。
“三恪封虞后”典出我國古代的一項禮制。古代新王朝為鞏固統治,往往對前朝貴胄后裔賜予封地,以示尊禮。周武王得天下后,封夏、商二朝的王族后裔于杞地、寧地;封虞舜之后媯滿于陳豐氏部落故地(今河南東部、安徽西部一帶)建立陳國,其子孫遂以國為姓。
像這樣字面意義通順、背后文史內涵其實非常厚重、不落富貴吉祥俗套的“譜派詩”,沒有一定學養是寫作不出來的。遙想當年陳文鳳、陳寶箴兩位新科舉人,除了考證、理順參加合修的千支百派的源流外,最大的任務可能就是吟哦、推敲“譜派詩”了。
這首“譜派詩”意思豐富繁復。第一句“三恪封虞后”,追溯天下陳姓始祖,表達子孫共享受姓尊榮、遐邇一家的胸懷。第二句“良家重海邦”,意謂先人受姓之后,名賢魁杰相嬗不絕,陳氏成為海內聞名的世家顯族。“良家”既有“清白人家”的常用義,也有“世家”的古典義。第三句“鳳飛占遠耀”,“耀”與“曜”音義相通,“曜”之本義為“日光”。全句讓人聯想“彩鳳朝陽”的意象,寓示全族經過這次整合、凝聚,猶如鳳鳥涅槃新生,前途光明遠大。有趣的是,兩位譜派創制人的字號、家史恰都與“鳳鳥”有關。陳文鳳,號鳴崗,名與號互文見義。陳寶箴家族的祖屋名“鳳竹堂”。
第四句“振采復西江”(“西江”是“江西”的雅稱)蘊含本族的開基祖出于江西之意。同治通譜的成果之一,即考定義寧州的懷遠陳姓,盡管來源多枝,但追根溯源,都是魁公的苗裔。唐玄宗開元十九年(731),南陳后裔陳伯宣之孫陳旺遷居江西江州德安縣太平鄉,發展為歷史上著名的江州義門陳氏。北宋仁宗嘉祐七年(1062),義門陳氏奉旨分莊,有進士曰魁公者,挈眷自江放言徙福建汀州,成為客家陳氏開基祖。魁公生五子:崑、崙、嵩、岳、峰,人稱“五山”。清康、雍、乾時期,閩、廣、贛客家人掀起向贛西北遷徙的移民潮,“五山”后裔接踵而來,散布于義寧州和與義寧州接壤的數縣山區。這些原本屬于贛文化體系的魁公后人,六百多年后,又回到了自己祖先的發祥地(德安縣與義寧州相距三百余里)。但就在這幾百年間,魁公后裔的社會身份、群體屬性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語言、風俗到體質、心態都形成了自己的特色,融入了客家人的文化體系。“棚民”的歷史背景,激勵他們為改變自己的身份而奮斗不已。經過一百多年的勤耕苦讀、作育人才,本族內已產生一批以讀書為業的子弟,不乏秀才、貢生、舉人身份的文士鄉紳。因此,對懷才振彩的族內優秀子弟而言,重回發祥地,不僅僅是地理空間上的移動,也是文化上的回歸,負有復興已經式微的“義門陳氏”的重任。
幾十年后,這首“譜派詩”所預設展望、希冀期許的“良家重海邦”、“振采復西江”的目標,竟然都由創制人之一陳寶箴及其后人得以實現。
同治九年,陳寶箴以候補知府資歷就官湖南,遂挈眷定居長沙。他以團練起家,崛起于阡陌之中,一步一個腳印,從候補知縣、候補道員到實職道臺、按察使、布政使、巡撫,躋身當朝重臣,領導了湖南新政,成為晚清有魄力、有建樹的封疆大吏。其長子陳三立(號散原)展布俊才,于光緒八年中舉,十五年中進士,授吏部主事。“戊戌變法”失敗,陳三立與父親一同被革職。從此一心致力于詩,取得了巨大成就。他是清末民初“同光體”詩派的代表人物,享有“吏部詩名滿海內”之譽。陳三立長子陳衡恪,我國近代書畫大家;三子陳寅恪,我國現代著名歷史學家;次子陳隆恪、四子陳方恪為著名詩人;五子陳登恪,武漢大學外文系和中文系教授,文學院代院長。陳衡恪次子陳封懷,著名植物學家,我國植物園事業創始人之一。
我國古代有以地望籍貫稱呼名人的風氣,并延續到近代,人們稱呼陳寶箴、陳三立、陳衡恪、陳寅恪時,或在名字前冠以“義寧”二字,或隱去其名直稱“義寧”。稱陳寅恪為“義寧先生”,稱他的學術為“義寧之學”,稱他的人格思想為“義寧精神”。“義寧陳氏”作為一個家族的徽號,聲名遠播。“良家重海邦”、“振采復西江”在這里得到了最好的詮釋。
光緒二十三年(1897),陳文鳳在里中去世。四年后,陳寶箴在南昌西山去世。義寧州懷遠陳姓的兩根精神支柱,終于隨著自然規律而謝幕。但他們留下的文化遺產,至今仍在惠澤故里鄉親。在同治通譜修成之前,義寧州懷遠陳姓曾有幾次小范圍的聯宗修譜,流傳幾首“譜派詩”。除陳寶箴祖父所主持的那次修譜產生的一首外,還有“一本安仁茂,修倫達道同。文開新景運,衍慶振家聲”;“華廣長希萬,良士文興起。永達慶朝選,昌寧泰日巨。利名筆榮發,洪科應登舉”;“一品佐朝依居德,國泰家良世英賢。忠孝紹先光祖志,貽謀裕后永宗傳”。同治通譜把這些分散的小宗整合、凝聚為囊括全州懷遠陳姓的大宗族,奠定了望族的基本格局。大事情玉成大手筆,通譜頒行的“通派”,從義理內涵到文辭音節,都比上述“私派”高出一境。它是我所熟悉的修水本地、懷遠各姓“譜派詩”(又稱“譜派歌”)中文學性最強的一首。
民國九年(1920),距上屆修譜(光緒二十年,1894)已過去二十六年,修水懷遠陳姓續修第五屆通譜,譜局決定在同治通譜所定二十輩派號后再加二十輩,于是五絕擴版為五律:“三恪封虞后,良家重海邦。鳳飛占遠耀,振采復西江。文明開景運,卜吉世蕃昌。聚星彰厚德,紹述迪前光。”規定前二十輩派號用完后,起用后二十輩派號。其實按二十年一輩計算,前二十輩派號用完大約要到二千二百年左右,完全可以等到舊派號將要用完時再制訂新派號。對于預先創制派號,主持譜局的士紳永遠有著濃烈的興趣。民國三十二年(1943),修水懷遠陳姓續修第六屆通譜,譜局再次強調派號的權威性,要求族眾在“江”字輩后,即用后二十輩的派號給子弟取名。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已經逼近、家族制度即將面臨最后一擊的前夜,與山外世界隔絕的鄉民,仍然用這種祖傳方式寄托他們對子孫生生不息、傳統永不斷絕的美好愿望和終極關懷。
“文革”以后,按譜派給子弟取名的流風遺俗在民間已不多見。陳文鳳、陳寶箴創制的二十輩派號到“良”字輩后已不再使用。因此,“三恪封虞后”五輩派號的推行落實,就成為這個客家宗族從幾十個分散小家族構建凝聚為一個大宗望族的歷史記憶。流傳幾代人的“譜派詩”,最終成為父老口述族史中的一段佳話。對于學者專家來說,“譜派詩”只是做研究、搞科研的文獻材料。而在民間社會,這些浸潤著儒家人倫理念、文辭雅致、合轍押韻的歌詩,則是傳統文史知識的啟蒙教材。在漫長的口耳相傳中,“譜派詩”漸漸凝固成一種文化符號,植根于鄉民的記憶深處,具有了一種神圣、神秘的意蘊。他們用古老的鄉音背誦本族的“譜派詩”時,平平仄仄、高低抑揚中,回響著對鄉土歷史的原始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