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踏在古潼關城內,心陡然起了波瀾。
潼關不僅僅是中國西部的大門,更是過去通向今天和未來的必經之路。尋找本身便是一種信仰。今天,在西部開發、水電開發一再升溫的時候,寂寞的潼關,黃河邊上一座荒涼的城,能告訴我們什么呢?
千百年來,黃河滔天的巨浪未曾撼動這“天下第一關”。但現在,潼關已經被抹去,成了一片廢墟。
今天的潼關縣城絕對是個沒有特色的大鎮——50年前它是一個叫做吳村的地方,與雄關險隘毫不相關。隴海線上的普客列車,在這里僅停靠幾分鐘。空空的街邊上有一些店鋪。烈日暴曬著,行人也很寥落,偶爾有一輛汽車高聲鳴著喇叭馳過,卷起飛揚的塵土。還有毛驢不緊不慢地拉車,晃蕩晃蕩,趕車人手中的鞭無精打采地晃動。
不,這不是我想象中的巍巍潼關!不是歷史深處金戈鐵馬的潼關!
縣委副書記對潼關很有研究,他陪我參觀老潼關。
就這樣,我走上了向北面急劇傾斜的路。一個轉彎接一個轉彎,我們漸漸從秦嶺與黃河間比較平坦的塬上進入了谷地。最先映入眼簾的是聳立在山岡上的烽火臺。山上長著一些稀疏的灌木,烽火臺沒有在西北大漠中看到的那樣壯觀,但在斜陽的輝映中,藍天上烽火臺的剪影仍有抹不去的滄桑感。歷史,開始活起來了。
車停住了。終于,我們來到了破敗的老潼關,從南門走入荒草凄迷的城內。
這是中國北方大風景的結合點。黃河、渭河和洛河在這里合流。華山、中條山和黃土高原,最壯麗的地貌在這里匯聚。北方蜿蜒而來的大河,怒吼著沖出秦晉大峽谷,以90度大拐彎的雄姿,驀然東去。
潼關之名源于穿城而過的河流。
《水經注》載:“河在關內南流潼激關山,因謂之潼關。”潼關的水關殘址還留有三孔石拱,我下到河谷察看,正是雨后,河深水急。
潼關始建于東漢,經過歷代大規模的擴建修葺,20世紀50年代留存的是典型的明城。潼關城南據連山,北限大河,選址巧妙,奇險無比。古城墻東南在群山上蜿蜒起伏,有八達嶺長城的風貌,北段則在滔滔黃河邊巍然屹立,雄偉壯觀。
古潼關門戶金陡關橫額上,有清乾隆帝手書“第一關”3個大字。我翻閱過《山海關志》,其中有:“畿內之險,惟潼關與山海關為首稱。”可見,中國的“天下第一關”不是一座,而是雙峰并峙,即潼關與山海關兩座。在中國的歷史上,潼關更加久遠,位置也更加重要。
中國的政治和統治中心曾長久地在中原與關中,在長安與洛陽、開封間游移擺動。如同天平,潼關城是肩挑兩京、力壓千鈞的支點。
圍繞古潼關的爭奪,大小數百次戰爭,像安祿山與哥舒翰之戰、黃巢起義軍攻占潼關等。抗日戰爭中,中國軍隊也在潼關風陵渡隔黃河與日本侵略軍相峙。
潼關內外,文物古跡遍地。
副書記指著一個大樹樁說,三國時馬超率西涼兵大戰曹操,《三國演義》中曹操割須棄袍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馬超策馬追殺曹操,曹操繞著槐樹轉,馬超一槍刺到樹上拔不出來,曹操得以逃脫。老槐樹在“文革”時被砍掉了,可惜啊。那邊是李自成與洪承疇大戰過的潼關南原,戰敗后,闖王幾乎全軍覆沒,只有10余騎逃進南山。
我們又來到舊城的老街。這里到處彌漫著黃土飛塵。浮土把過街的門樓埋了一半,道上污水橫流。我來到了城南的水坡巷。水坡巷位于印臺山和麒麟山之間,地勢稍高。當初一些居民不肯遷出,所以還較多地保存了古城建筑的風貌。這里現存一些明代建筑,水坡巷中居民當年多為官宦人家,院落清幽古樸,宅第高敞,水磨青磚的影壁保存完好。住在這些古老民宅里的,也多是老人。
東大街和西大街是當年最繁華的地方,如今毀壞得也最嚴重。斷壁殘垣,聳立在夕照之中。只有為數不多的老房子,依然可以看出往日市街風情。
變化最大的要數潼關的西門外了。20世紀50年代初,這里有一條通向黃河渡口的長街。佛塔高聳,店鋪林立,商賈如云,行人摩肩接踵,是晉陜豫三省邊界最繁華的地方。西門外還有座子城,即清代駐兵的滿城。
我在毫無準備中,踏入了這片讓人心驚的殘破與荒涼。
潼關西門完全被拆毀了,只有城垣還斷斷續續地起伏著,馬道的石間長著稀疏的茅草。西門城樓已于十幾年前坍塌,昔日市街,成了青蔥的麥田。只有阡陌之間,時時可見到一堆堆殘磚碎瓦。
我撥開沒膝的荒草,登上高高城墻。北眺黃河,悵望四野,寧靜、蒼涼而優美。
根據《中國歷史軍事地理要覽》記載:“古潼關關城歷經宋、元、明、清乃至民國的修葺,基本保留完好。新中國成立后因修建三門峽水庫拆掉潼關城樓,現在還留有土垣,關左有新建的黃河鐵橋。”
古潼關的廢棄與毀滅,是三門峽大壩控制水位工程決策和設計失誤直接造成的。
三門峽水庫是黃河干流上修建的第一座大型水利樞紐。潼關距三門峽大壩113.5公里。我想,為了“黃河安瀾,國泰民安”,毀古城真的是修三門峽必須付出的代價,那也罷了。可事實是,三門峽蓄水后的水位,從來沒有到達和淹沒過潼關城!這完全是一個誤判,一個杞人憂天式的大敗筆。
1954年1月,蘇聯電站部派出以列寧格勒水電設計分院專家為主的蘇聯專家組,幫助中國制定治理和開發黃河規劃。同年4月,水利部成立了黃河規劃委員會,10月完成了《黃河綜合利用規劃技術經濟報告》,確定三門峽水庫正常高水位350米。
1956年,蘇聯列寧格勒水電設計分院提交了《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初步設計要點報告》,將水位在350米的基礎上提高到360米,庫區淹沒農田面積由200萬畝增加到325萬畝,移民由58.4萬人增加到87萬人,陜西省的損失不能不說慘重。
據說現在非汛期是318米。三門峽電站從計劃的高水頭改為低水頭發電。
蕓蕓專家搞的360米的“虛高水位”,是留在歷史和科學發展長河上的虛假刻度。它造成的水文,可能還有政治、經濟、文化方面的損失和災難,不應該在今天水落石出嗎?
出潼關北城門便是風陵渡,黃河浩浩蕩蕩。
我們無法讀盡每一條相關的史料,也無法窮究和撫平每一道歷史的傷痕。一再尋訪,也只是表達對這片土地、這座當代“龐貝”古城的情感。
2004年夏天,我帶著在北京航天大學上學的女兒,再次來到潼關故城,我們都攀緣下到了沖溝,考察僅存的水關遺址。
原先明清風貌尚存的潼關南街,剛剛“舊城改造”完畢,已經人似物非。10年前我見到的一座過街騎樓,剛剛拆毀,那時拍下的照片是僅存的記憶了。我們沿著古城墻上的馬道,登上了潼關西門遺址。北邊是滔滔黃河,西望是巍巍華山。而眼前,新修建的高速公路,從潼關故城北部劈過。更令人扼腕痛惜的是,在古城墻保留較完整的西關內,竟建起了高速公路的蝶形立交橋——殘破的更加殘破,恢復潼關古城已經完全不可能了。
現在山海關成了旅游的熱門景點,一年四季游人如織,而潼關同是“天下第一關”已鮮有人知。如果潼關不曾毀城,如果潼關和西安、秦兵馬俑、西岳華山連成了一條旅游熱線,該是一幅怎樣的景象!
黃河依然,水勢浩浩。我在黃河邊佇立,狂風撲面,胸中升起一種蒼涼無奈的情緒。
長河落日,古城變遷,人世滄桑,只有大自然永存。
一首唐代詩人杜甫的《潼關吏》,潼關便永遠活著。
(摘自中信出版社《后望書》 作者:朱幼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