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寒鄉村倫理小說系列之:蓋棺定論

三強揣著刀從背后過來時，海方雖然心里有些發毛，并沒有想到三強真的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刀戳他，用殺豬刀戳他這個村長，這個村民用票選出來的村長。

海方一開始就知道事做得有點過了，但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三強的爹快不行的時候，有人就問三強，你爹什么心愿。“埋了唄！到火葬廠里燒燒，多花一輪錢不說，還得埋!”“那你？”人們知道三強的脾氣，雖然是一個殺豬的，在三里五村也算個人物，不會像一般老百姓一樣，把死去的爹娘像死狗一樣悄悄地拉出去偷埋。“這個事，你得打點好呀！”人們在提醒三強時，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態。大家都知道因為這個事，三強與海方會有一戰……

自從國家實行火葬制度以后，村里許多老人都避談這個話題。鄉干部也知道真正的火葬實行不起來，逐漸變通成了除了國家公職人員外，農民死了，交點錢就可以土葬，只是不能像以前那樣大操大辦了。開始頭兩年，海方還裝模作樣地在喇叭上宣傳一下國家的火葬政策，不要死人和活人爭地之類的。時間長了，也就不說了。偷埋之前，只要給他打個招呼，送兩千塊錢，他就滿口答應和上級通融通融。海方這套辦法，也不是他憑空想出來的。二十年前，計劃生育最厲害的時候。鄉干部到處宣傳：“寧可添墳頭，不可添人頭。”“該扎不扎，房倒屋塌。該流不流，牽豬牽牛。”“上吊緊繩，喝藥扶瓶。”但老村長百里仍游刃有余地讓好幾十戶只有女孩的村民生出了男孩。有人說老村長百里隱瞞一戶收五百，有人說收八百。總之，老百里因為計劃生育政策發大財了。最初，海方有當官的想法時，并不是為了發財。海方第一胎是個男孩，覺得一個孩子少，想生二胎，找到村長百里。老百里話說得含含糊糊的。海方是個要強的人，不生了。第一屆村主任選舉，海方跳得最高，成功地當選了村主任。這時，計劃生育政策已經深入人心，海方正懊惱沒有辦法對付老百里時，火葬制度來了。

三強爹是在初春去世的。春天很少下大雨。這次不僅下大雨，而且電閃雷鳴，像什么催著似的……村里人還沒有聽到三強家的哭聲，三強爹半夜就咽氣了……看到發喪的白幡，看熱鬧的人都出來了……盡管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海方仍一直在家等著，等三強來找他。從中午等到下午，從晚上等到半夜，海方有些焦躁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到天明，仍不見三強。黎明前，他心生一計……

人們有些失望。因為三強沒有像村民想像的像以前一樣，請兩班樂器，亡人停三天，宴請親朋好友，行三拜九叩大禮……第二天下午，三強只在大街上搭了一個靈棚子，租來埋人的花架，按著老規矩對著父親的棺材行了三拜九叩大禮后，讓家屬哭了一會兒，天不黑就送到地里埋了。葬禮的路上，人們還在瞅海方的影子。這時候，村民斷定海方不敢惹三強。三強殺生太多，殺氣震住了海方。

正當人們嘀咕今后如何以三強這個借口堵海方時，令他們震驚的事發生了。三強的爹在埋葬后的第二十三天。縣民政局的領導帶著鄉里的干部，在海方的帶領下把三強爹的墳給挖了。村里的人雖然聽說過有的地方因為偷埋，被挖出來用汽油燒的，但事情發生在眼前，感受還是不一樣。“那天，三強不在家，到東鄉收豬去了。海方帶著人把三強爹從墳里挖出來之后，用汽油潑潑，點著了。”人們的議論越來越激烈。“海方派人觀察了好久，就等三強不在家時動的手。三強家人趕到時，‘人’已經燒了。”窮不給富斗，民不給官斗。”“這件事肯定沒完，你沒看，三強的眼一直紅著呢……”議論歸議論，三強把扒過的墳重新整理之后，一直靜悄悄的，連豬也不殺了。

海方自從帶人扒了三強爹的墳之后，感覺自己出了一口惡氣，但晚上睡覺一直做噩夢。開始幾天，他天天請派出所的小陳來。后來，他特意到王靈寺大廟里住了兩天，燒香許愿。人犯渾，多是在氣頭上。漸漸地，海方感覺三強真的沒什么動靜，便放松了警惕。“雖然我這個村主任不算個什么官，也不自由呀！這個事兒鄉長知道后把我臭罵了一頓，說，無論是誰，都不能和國家的政策對著干。”“我也不想這樣做，都是鄉里鄉親的爺們，許多叔叔伯伯看著我長大的。但是，人情大不過國法呀！”“政策面前，人人平等。鄰縣的因為偷埋都法辦幾個人了。為此，縣公安局特意備了案。一有什么風吹草動，就采用強制措施……”海方開始放出話來，希望有人把話傳給三強……

三強是把該要的賬要完該還的錢還上之后，才決意“動”海方。那天，他老早起來，把磨得鋒利的殺豬刀揣在懷里。妻子小路看見三強往懷里揣刀，怕出大亂子，正猶豫是不是該讓人給海方帶個信時，三強在大街的小賣部前撞上了海方。“三強呀！”海方看見一臉猙獰的三強，聲音都是空的。“哼。”三強沒有接話。鼻子哼了一下。“唉，你看那個事。確實對不住，但是縣民政局逼著我，鄉長又……”海方說著，四處瞅人，他這時多么渴望有個人過來，緩解一下凝固的氣氛。“是，人活著都不容易。像我……”三強仍是很平靜，像是很理解海方一樣。“事后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想找你……”海方確實緊張，因為三強的話看似平靜，語氣卻帶著冰碴。他覺得自己被逼到墻角，轉不過彎來，顯得他想要把手伸進懷里掏煙時，三強先把手伸進了懷里……說時遲，那時快。三強像平時殺豬一樣，從后向前捅了過去，正好頂著海方的肺……

當村民議論著說三強算個“英雄”時，海方的妻子與父母在縣政府披麻戴孝坐了兩天。主管民政的副縣長仍堅持讓海方火葬后再出面給一個說法。海方的葬禮是村里辦過的最隆重的葬禮。追悼會那天，三強已經很從容地呆在拘留所里了。“優秀村干部、杰出青年代表，一心為公的基層衛士。”副縣長獻過白花，字正腔圓地念追悼詞時，老村長百里站在人群中，臉上流露出了絲絲讓人不易覺察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