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井中揮之不去的幻影

摘 要：川端康成的《古都》和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這兩部小說可以看作是千年之后人們對《源氏物語》的一個很好的注解：像木月一樣，死亡也是大女公子的最后一件作品，大女公子離去之后，薰君陷入的困境如同陷入深井一般無法自拔，而作為大女公子的幻影的浮舟，卻無論怎么選擇，都難以逃脫悲劇的結局。

關鍵詞：薰君 情人 深井 幻影

薰君是《源氏物語》后十三回的主角，他是柏木與三公主偷情的結果，其出生使生父柏木憂懼而死，不久，母親三公主也因不堪忍受背叛源氏的愧疚而出家為尼。難以言說的迷離身世使作者對薰君憐愛有加，他不僅得到了源氏的諒解，身上還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香氣，這是匂皇子無論怎樣熏染自己的衣衫都無法得來的。

作者還賦予了薰君沉重的使命感。源氏云隱之后，小說處處散發著一種盛世已然離去的悲涼，在第四十六回《柯根》的開頭，就點明宇治這個地名與“憂世”同音。匂皇子在赴初瀨進香的時候，在宇治川彼岸源氏傳下來的御領地招待所迎候他的就是薰君。因此，我認為在《源氏物語》的后半部分，薰君其實是一個和《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一樣“呼吸而領會”“悲涼之霧”的角色。

這種不尋常使得不論是薰君自己還是他的情人們身上，都籠罩著一種無法擺脫的陰影。在閱讀日本當代小說的過程中，我讀到了兩個可供分析薰君和他的情人們的意象，即《挪威的森林》中的“深井”和《古都》中的“幻影”。我認為這兩個意象是千年之后人們對《源氏物語》的一個很好的注解。

一、像木月一樣，死亡是大女公子的最后一件作品

讓薰君魂牽夢繞的愛情大都是以宇治大女公子為中心的。薰君渴望修道來到宇治，偶遇大女公子并愛上了她。他處心積慮地想娶大女公子為妻。但因為大女公子與常人不同的身世和經歷而屢屢被拒絕。

大女公子雖然也愛薰君，但又不敢接受，所以她采取了一種十分極端的愛的方式，她生病后，并沒有像常人那樣渴望早日痊愈：

“我還不如趁此機會，早日死去。中納言如此接近我，全然不避嫌疑，今已無法拒遠他了。如果就此和他結了緣，深恐這種親切之情日后逐漸消減，弄得雙方互相疏遠，倒是很可憂慮之事。故我此次如果不死，定當以疾病為借口，削發為尼。只有如此，才是保證雙方愛情長久的辦法。”她打定主意，不管如此如彼，勿須照此實行。

她甚至愿意用“早日死去”來換得薰君永遠的愛戀！所以，說她是自殺也不為過。大女公子死后，薰君還“移近燈火，仔細觀看，但見衣袖遮掩的顏面像沉沉入睡一樣，端正美麗，與生前無異。他悲痛之余，竟想讓這遺骸就此躺著，像蟬殼一般永久保存，常常得見。舉行臨終法事之時，照例須梳發。梳時芬芳四溢，氣息全同生前一樣，真乃一種美妙可愛的香氣。”在薰君眼里，大女公子死得多像一件藝術品啊。

大女公子的死與《挪威的森林》中木月的自殺是很像的。木月死后很久，渡邊才在精神病療養院中聽到直子訴說木月自殺的原因：“我們倆人是一種不能分離的關系。如果木月還在人世，我想我們一定仍在一起、相親相愛，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我們一天天長大，必須到社會上去。”由此可見，木月也害怕外面的社會，害怕不能使自己最愛的人直子和最好的朋友渡邊獲得幸福。他不能忍受自己的不完美，不能接受自己不能與直子做愛的事實，所以在完成了人生最后一個完美的擊球之后，為了避免陷入更深的悲劇，他果斷地將自己的生命停留在了最美好的十七歲。

對大女公子和木月來說，死亡是他們留給世人的最后一件作品。他們都成功地把死亡這件作品呈現給了最愛自己的人。留下的是自己最美好的形象和永遠無法釋懷的感傷。甚至在大女公子死后，薰君還跟二女公子商量：

“苦痛忍受不住了！我很想到‘無音鄉’去呢。至少，到宇治山鄉去，即使不特建寺院，也要依故人面影雕一個肖像，繪一幅畫像，當作佛像，禮拜誦念。”

這應該就是大女公子所追求的吧！她一定沒有預料到，在她為這份愛情付出了死亡的代價之后，她的最愛薰君，走上了一段無盡的尋找她的幻影的人生之路。

二、薰君的困境就像直子和渡邊的深井

大女公子死后，就像直子與渡邊從彼此身上尋找木月的影子一樣，薰君開始四處找尋大女公子的幻影。

首先是大女公子的妹妹二女公子。薰君把她當作“死者遺念而愛護她”，希望“可稍慰我對亡人永無盡期的戀慕。”甚至“想迎二女公子來居，當作她的替身呢。”可惜二女公子早已被他拱手送給了匂皇子。雖然為時已晚，他也沒有放棄，不顧譏評地接觸二女公子。他的這些舉動，即便引起了匂皇子的嫉妒也在所不惜。其實二女公子與大女公子是否很像是值得懷疑的，毋寧說這是薰君太過思念大女公子而產生的幻覺。終于，二女公子懷孕并生下了匂皇子的孩子，終于即將與大女公子漸行漸遠。薰君也許就要有從大女公子的死亡中得到解脫的希望了。

然而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浮舟，大女公子的同父異母妹妹，一位酷似大女公子的女子出現了。在得知還有這樣一個女子存在的時候，薰君說：“為了尋訪亡魂在處，即使是海上仙山，亦當全力以赴。我對此人的戀慕雖未若是其甚，但與其如此魂思夢想，無法慰情，還不如前往尋訪。只要能勝如令姐的雕像，便供奉她為宇治山鄉的本尊，有何不可？”

乃至見到浮舟本人的時候，薰君想：“我恨不得現在就走到她面前，對她說道：‘原來你還活在世間！’這才可慰我心。玄宗皇帝叫方士尋到了蓬萊島上，只取些釵鈿回來，畢竟是不滿意的吧。此人雖然不是大女公子本人，然而非常肖似，可慰我心。”

薰君終于認為自己可以擁有大女公子的幻影了。他刻意將浮舟送往的宇治，希望將她培養成大女公子的替身。而當他怕浮舟移情別戀而打算接她入京時，浮舟卻已嘗到了與匂皇子之間熾熱的愛情的滋味，不愿意作為雕像而“隨波處處行”了。在苦痛徘徊中她選擇了自殺，被救后又堅決出家。

連對八親王的仆人都那么關切的薰君，在得知浮舟的死訊之后，反應卻相對冷漠，因為這時他已確認了浮舟與匂皇子的不可告人的關系。由此可見，他對浮舟的愛情實在是很淡薄的，他只是喜歡浮舟身上與大女公子的幻影重疊的部分而已。即當浮舟與死去的大女公子有關系的時候，薰君非常迷戀她，當他知道浮舟與匂皇子有染，不再如大女公子般純潔并對自己一往情深時，他就馬上變得非常漠然，甚至連匂皇子都忍不住唏噓感嘆他的冷酷無情了。

那么，既然這種代替無法平息失去摯愛的痛楚，為何薰君還耽于此呢？我想這是因為薰君的內心深處也有一口象征死亡的“深井”，就像《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一樣。《挪威的森林》中通過直子的精神幻覺描述了“深井”這個意象：“四周既無柵欄，也不見略微高出井口的石楞，只有那井張著嘴。石砌的井圍，經過多年風吹雨淋，呈現出難以形容的渾濁白色，而且裂縫縱橫， 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綠色的小蜥蜴‘吱溜溜’鉆進那石縫里。彎腰朝井內望去，卻是一無所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間所有種類的黑一股腦兒堵在了里邊。”這口深井是出其不意地出現的；它深藏在人的心底最黑暗的地方；它是由死亡構成的，并且還在吞噬著死亡。而且，這深井上還有光環，這光環的作用大概與亡者的幻影相同。

直子的精神幻覺中的“深井”意象也深深影響了渡邊。它為小說的情節展開作了重要的鋪墊及暗示。小說中還有一個地方暗示了這一“深井”與死亡的關系：

就是這樣，直子的形象如同洶涌而來的潮水向我聯翩襲來，將我的身體沖進奇妙的地帶。在這奇妙的地帶里，我同死者共同生活，直子也在這里活著，同我交談，同我擁抱。在這個地方，所謂死，并非使生完結的決定因素，而僅僅是構成生的眾多因素之一。

“這奇妙的地帶”即深井，渡邊和直子都是這里生活著，與他們共同生活的還有一個“死者”，他就是木月。渡邊和直子的交往，其實就是將彼此看作是木月曾經倚靠過的“青松柱”，在彼此的身上尋找木月的幻影，共同擁有并分享木月的死亡。他們一次次接近，帶著對死者的恐懼與負罪感，畏懼并擁抱死亡，然而他們越接近，也就越痛苦，精神上所受的折磨也愈發難以忍受。這種折磨終于導致了直子的徹底崩潰。

薰君的身上也背負著沉重的“深井”：生父憂懼而死，與自己難逃干系的大女公子之死，都在薰君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因為失落和愧疚，薰君一直都在用尋找替身的方式不愿意接受大女公子的死，卻又因為替身的存在，時時被死亡籠罩。在薰君與二女公子以及后來的浮舟一起交往的時候，薰君也是在與已經死去的大女公子一起生活。

哀悼并且痛惜，甚至感念大女公子之死，已成了薰君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逝去的愛人的幻影使他難以自持地來到深井周圍，一遍又一遍地徘徊，讓他不斷地去品嘗這種極致的痛苦。因此，只要還有二女公子與他一起緬懷大女公子、還有浮舟作為大女公子的替身存在，薰君就永遠也無法逃脫那口由大女公子之死造就的深井。小說最后浮舟的死而復生，是不是也就預示著薰君的痛苦永遠得不到停歇呢？

在此，我們不妨再做一個假設，即薰君有沒有可能愛上別人？比如他一直牽掛的大公主呢。如果薰君重新愛上一個與大女公子并無關系的人，就像《挪威的森林》中渡邊愛上綠子并在她的幫助下得到解脫一樣，薰君是不是也能得到解脫呢？

大女公子故去之后，因為有偷窺的機緣，薰君對大公主的戀慕也開始增加。但大公主是明石皇后所生之女，身份異常高貴，薰君無法高攀，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來其同父異母的妹妹二公主來做替身，希望借此平息相思之苦，未料結果卻適得其反，“但覺比未見大公主之前更加痛苦了”。

由此可見，薰君身上似乎有一種對幻影的一種近乎天性的崇拜。就像他的父親柏木因為執著于對三公主的愛，至死也未能發現自己的妻子落葉公主（從夕霧對落葉公主的追求來看，落葉公主還是很有魅力的）的美一樣，沉迷于所失的幻影之中似乎也是薰君無法擺脫的宿命。

三、作為幻影的浮舟與苗子

再看被薰君當作大女公子替身的浮舟。因為跟大女公子十分相像，浮舟沒有選擇地作為大女公子的“雕像”被薰君送去了宇治。浮舟的這種遭遇在在日本當代小說中也常有體現。《古都》中的苗子，作為千重子的雙胞胎姐妹，就被秀男當成了千重子的“幻影”。而站在被當作替身的立場上對愛情思考得最深刻的就是苗子。

出于對同胞姐妹不幸身世的憐愛，千重子一心想把秀男介紹給苗子。可千重子沒想到的是，苗子一次又一次強調自己在秀男眼中只不過是千重子的“替身”與“幻影”而已，所以自己沒有辦法接受秀男。千重子終于忍不住要問問苗子，究竟什么才是“幻影”呢？

“盡管如此，很可能無形的幻影就在這里。”苗子答話說，“幻影，也許就隱藏在男人的心里、腦子里，或許別的什么地方。”

“也許我變成六十歲老太婆的時候，幻影中的千重子小姐還是現在這樣年輕吶。”

苗子還尖銳地指出：“幻影是不能踐踏的。踐踏了只能自食其果。”她的感覺非常敏銳而且準確，從她對人類、對自然的感受來看，她比千重子更像一位來自遠古的哲人。她早已預料到，自己如果嫁給秀男，會悲哀地淪落為千重子的替身，她在秀男那里將永遠得不到一份屬于自己的愛情。

概觀《古都》中所有關于“幻影”這一意象的敘述，“幻影”指的是男人心目中的愛人的影子，它保持著心目中的愛人的最完美形象，永遠不會衰老和褪色。幻影可能會一時寄托在別人身上，卻不能永遠被別人所替代，更不能被“踐踏”。

不巧的是，浮舟就是這樣一位“踐踏”了薰君心中大女公子幻影的女子。她后來委身于匂皇子懷中，僅此一點，她就與一生清白并對薰君情有獨鐘的大女公子有了差距。所以在被誤認為自殺之后，薰君對她的感情很快就淡漠了。

而浮舟在品嘗到匂皇子將她視為浮舟自己而生發的愛情之后，終于不滿足于作大女公子的雕像和幻影了。她最后寧愿自殺，被救后寧愿過著青燈古佛的生活，也不愿意再回到薰君的懷抱，這一定是對薰君將其視為大女公子的幻影的不滿吧！

退一步說，如果浮舟沒有遇到匂皇子，而是像紫姬一樣被薰君收為妻妾，是不是就能夠得到幸福了呢？

其實不然，《源氏物語》中，對“幻影”的痛苦了解最深的也許就是紫姬了。雖然作為藤壺妃子的替身，紫姬與源氏有過一段恩愛的生活，但晚年的她卻十分痛苦，這種痛苦源于對自己身份的清醒的意識：年輕貌美的藤壺妃子已化為幻影，在源氏心中永遠那么年輕美麗，而自己卻已經走向衰老。無可否認，源氏也愛紫姬。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紫姬已經不能再繼續充當藤壺妃子幻影的角色了，這個位置已被同樣與藤壺妃子有血緣關系并且容貌相像的三公主填補，這就是紫姬不能釋懷的悲哀。紫姬晚年執意要出家，應該就是源于這種清醒的意識吧。

替代者本來就是最容易被替代的。所以，即便浮舟能夠清白地嫁給薰君，等待她的也會是像紫姬一樣凄涼的結局。浮舟的堂姐妹宮君不是已經被薰君找到了嗎？

小結：

所以，在這場尋找替身的旅程中，我們看到的是不可避免的悲劇：

首先，對于逝去或得不到之人來說，她們已成為深井中的幻影，一個靜止的存在，不再變化，不再衰老，看似永葆青春，卻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而對于那些作為替代品的人們來說，她們不可能與男主人公心中的幻影完全合而為一。作為“幻影”的替代者，她們有自己難以抹殺的悲哀，以及再次被替代的恐慌，她們一旦擁有了選擇的權利，即便身世飄零如浮舟和苗子，也一定會選擇離開。

對于相對處于主動地位的男主人公來說，正是他們性格的執拗和偏激導致了自己的悲哀，他們似乎永遠不能擺脫那口象征死亡的深井，只是一味地在死亡周圍尋求幻影，既擺脫不掉過去，又不能直面現實，是只能擁抱著死亡生活的人。由此可見，他們的痛苦，絕不僅僅是失去所愛那么簡單，他們甚至連再愛或者再次被愛的可能性都失去了，這就是執迷于幻影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