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與愛：相互依存的兩面

摘 要：西方文化從一開始就滲透著法律的技術和意象，文學作品的作者注意著法律，他們把法律作為有序的日常世界的象征。法律是文學領域的一個重要的主題。法律與文學有著共同之處，都是一種反映社會生活存在的文本。法律是一種社會控制體系，偏重的是實際問題，而文學是一種藝術，對文學的闡釋是美學。保羅·卡恩從法律的角度對《李爾王》一劇所作的闡釋不僅給經典作品的解讀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新的觀點，而且讓法律與文學的結合迸發出新的生命力。

關鍵詞：文學 法律 《李爾王》 審判

一

教授是美國耶魯大學法學院Robert W. Winner“法律與人文”教授，耶魯大學國際人權研究中心主任。他的研究領域主要為憲法理論、國際法及法哲學。該書中譯本于2008年10由法律出版社出版，取名為《當法律遇見愛：解讀〈李爾王〉》（付瑤譯）(XIII＋238PP)， 似還可直譯為：法律與愛：《李爾王》一劇中的審判。本文擬根據此中文本對其作一述評。

二

本書主體分為三大部分：導論，對具體審判場景的分析，尾聲。

第一部分 導論――愛與法律

在此，卡恩教授交待了他寫作本書的目的和該書的中心論點。由于現成的諸多材料，包括法院的判決意見以及法庭的辯論記錄等，都無法讓人們探尋“法治信仰中所包含的悲劇性因素”（P.6），而他所關注的是“傳統中法律與愛的關系”（P.11）。通過法律的視角解讀《李爾王》，可以為解決這一問題提供切入點。對于后者，他認為“愛絕不只是特定的情感體驗，愛更是一種途徑，我們可以從中感受整個社會和政治世界”（P.7），而法律則和愛一樣，也可以為人們提供 “認識世界的一種視角”（P.8）。與傳統上對《李爾王》主題的諸多解讀不同，卡恩在《導論》部分的起始處就開宗明義的提出了他的論點“莎士比亞的經典劇作《李爾王》圍繞著這樣一個主題展開：法律對愛的摧殘，以及愛對法律的顛覆”。

第二部分包括八章，乃為該書的主體部分，是對《李爾王》一劇中作者認為的諸多審判的評論。

第一章“以愛為名的審判”。《李爾王》一劇的開始，李爾王要他的三個女兒用語言表達對他的愛就是一場以愛之名義進行的公開審判，審判者是李爾王，審判的對象是他的三個女兒，這折射了李爾王要將權力與愛完美結合的想法。葛洛斯忒的兩個兒子之間的關系，反映了這樣一個問題：法律與愛，哪個才更應該成為財產分配的基礎？國王是一國法律的源頭，藹特孟想改變的是私生子在法律上的地位，爭取私生子能得到法律的承認，所以他與李爾王的矛盾不可避免，劇末也是他下令處決李爾王的。李爾王和葛洛斯忒有相似的地方：他們都希望在財產分配和繼承的法律規定中加入自己的感情因素，試圖調和法律與愛的矛盾，但即使是李爾王的計劃都“見不得光”(darker purpose)， 因為這個計劃本身違反了王國業已確立的公共秩序方面的原則。該章還提到了戲劇中的多次審判，除了李爾王對三個女兒進行愛的審判外，還有葛洛斯忒作為法官來審判藹忒加，李爾王對大女兒和二女兒的重新審判，葛洛斯忒遭受雷耿和康華的審判，戲劇結尾以決斗的形式進行的審判等。這些審判都體現了公共秩序向私人領域的延伸，因為審判本身就是以公共的法律來審理原本屬于私人范疇的事務。鏗德是《李爾王》全劇中唯一只具有公共身份的人物，他對李爾王的愛是臣子對君王的愛，而且他本人沒有家庭（劇中沒有他的家人出現），經過對鏗德的審判，似乎揭示了這樣一個道理：在公共秩序中還是有愛存在的空間。作者在本章還提出了這樣的觀點：“在政治層面，愛的對立面是權力；而在心理層面，愛的對立面是意志（will）。李爾王和藹特孟就是這兩種對立面的代表。兩個人都想通過審判的方式達到目的，即調整現有政治領域的秩序。”

第二章“當愛遭遇放逐”。本章指出了一個道理：法律比武器更有權威，話語權比暴力更有威力。戲劇開始，李爾王掌握了話語權，他就是法律的化身；隨著戲劇的發展，李爾王失去了話語權，也失去了對法律的控制，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兩個女兒。《李爾王》一劇中的前面兩場戲就建立了全劇的主線：愛與權力的對立，天理與法律的糾葛。在劇中鏗德之隱去其本來面目又引出了另一個問題：個人身份。其實在全劇中，不僅是李爾王的身份發生了變化，其他人的身份也在慢慢發生變化，這些變化反映了愛與權力的掙扎、天理與法律的抗爭。而作為愛的化身的考黛蓮和鏗德則被無情地遭到了驅逐。

第三章“統治者和臣民的政治心理”。戲劇的第二幕從統治者轉到了被統治者，主要講述的是臣民的經歷。李爾王已經不是統治者了，而他又還沒有完全成為臣民。葛洛斯忒作為法官比李爾王強不了多少，他們都被精心設計的表象所迷惑，面對真實的情感表達卻不為所動，慢慢取得了權力的雷耿和康華也是如此。這說明：政治上越強勢，就越有可能無法看清事實。李爾王家族的各派勢力在葛洛斯忒城堡的聚集，說明統治者行使權力要依靠自己的臣民，統治者和臣民之間是相互依賴的關系。政權更迭如臣子不知如何自處，維持政局的穩定就是維護他們自己的既得利益，因此現有的政治秩序對那些重臣來說就是合情合理、天經地義的。李爾王的兩個女兒對父親要求的拒絕反映了她們的政治理智，而不是她們的生理需求。

第四章“人類，只是‘渺小的生靈’”。這一章討論了神志不清的李爾王對兩個女兒的審判，而葛洛斯忒則受到了雷耿和康華的審判。在戲劇的第三幕，主題變成了隱藏、偽裝和掩飾。戲劇中的地圖是王國的象征，在政治權力主宰的世界里，地圖是劃分地盤的工具。我們可以借助人類社會的道德秩序和政治文明來認識和評判宏觀天地，當然也可以通過冷漠無情的自然規律來深刻體會人類的渺小，如本劇中的暴風雨。人類只是大自然的一份子，而大自然對于人類的道德訴求總是無動于衷，所以只能從自然規律來反思我們的道德要求。李爾王的瘋狂，是因為理智在天理和法律之間尋找秩序之不可得，自然的風暴也是頭腦風暴的反映，這個世界變得讓李爾王不可理解，難怪他會發瘋了。本章還討論了責任、法律、背叛等問題。在葛洛斯忒的城堡內，愛受制于責任，而責任和法律休戚相關。如果未能履行責任，那就違反了法律秩序，失去的不僅是愛，還有身份，考黛蓮和藹忒加就是如此。在城堡中，人類所謂的“愛”要依靠責任才能存在。荒野是伊甸園的重現，從城堡到荒野，使人對于責任、見識和愛的理解有了徹底的改變。

第五章是“瘋狂的審判”。在戲劇開始的那次審判，在形式和流程上，符合讀者和觀眾的認知，對考黛蓮的判決，表明一個國王有權將個人意志變成法律，把自己的思想付諸實現。李爾王的耐心也一直保持到審判快要結束，因為他能控制大部分事態的發展，只有當一個人控制不了事態的發展時才會失去耐心、失去應有的風度。失去了權力的李爾王，變得瘋狂，因為他沒有權力控制事態的發展，以至失去了最起碼的耐心。第一場審判，李爾王控制了話語權，讓女兒說出自己想聽的話。第二場審判，李爾王已失去了對話語權的控制，只好自己代替女兒說出自己想聽的話，而瘋湯姆和弄人卻成了審判的法官。如果讀者或觀眾把第一次審判看作是一種瘋狂的話，那么通過第二次審判，讀者或觀眾就看到了自身的某種瘋狂。審判的目標是主持正義，只不過不同的人正義觀不同。由于視角的不同，使人無法確定一系列事件中罪惡的源頭，看起來是惡的行為，進一步推敲，似乎也有了理由。瘋癲和清醒交替進行，對現存秩序的顛覆，得到的反而是事情本該有的樣子。葛洛斯忒沒有李爾王那樣的頭腦，瘋不了，所以只有通過被人刺瞎雙眼才能看清真相。

第六章講的是“葛洛斯忒家族的小插曲”。本章主要強調了葛洛斯忒在看到瘋子湯姆后得到的一個感悟：如果湯姆是個可憐人，我們所有人也不過如此。人生的苦難，不是因為人們做了錯事或者心懷惡意，美德不一定有好報，邪惡不一定遭懲罰。對于藹特加沒在自己的父親面前表露自己的身份，本書作者打破以前人們只從精神層面進行解釋的窠臼，認為藹特加繼續隱瞞自己的身份是“為了給葛洛斯忒尋求一個新的政治空間”（P152），因為政治秩序實際上是一群角色在表演，正如李爾王在荒野中脫掉衣服，而他的女兒考黛蓮給他穿上衣服都可以從該角度進行解釋。

第七章討論的似乎是男女之間的兩性關系問題，從該章的標題“男歡女愛豈是罪”容易讓讀者得出這樣的結論。事實并非如此。戲劇的第三幕的后面一改前面兩幕中由男性唱主角的敘事，女性登上了政治舞臺，又因為女人對于愛、法律、政治秩序的看法與男人有別，所以劇情得以以另一種方式向前推進。與男人習慣于把法律看作是一套賞罰機制不同，剛瑙烈認為“政治是一個獨立的世界，有獨立的行為準則，不應該與道德或家庭情感攪在一起”（P162）。劇中剛瑙烈的行為可以由此得出合理的解釋，她不只是個女兒和妻子，她把政治責任看得優于家庭責任。但是面對自己所愛的人時，女性的情愛天性又占了上風，為了所謂的愛情，道德情感、家庭責任、政治責任都可拋卻道旁，棄如蔽履。在愛情和政治之間，《李爾王》中的女人選擇了愛情。接下來該書作者提到了“愛的階梯”（P190），層級最低的是剛瑙烈那種毀滅性的愛；再上一層是奉獻式的愛，如鏗德對李爾王的愛，藹特加對葛洛斯忒的愛；再往上一層是普遍的愛，如考黛蓮在戲劇開始所表現出的那種開放式的愛；最高層級的愛是李爾王所表現出的既憤世嫉俗又寬恕一切的愛。

第八章整個是圍繞“死亡”來進行討論。分別論述了劇中的“性愛和犧牲”，“政治和死亡”。剛瑙烈與雷耿姐妹兩個為了爭奪藹特孟的愛情所進行的斗爭絲毫不亞于戰場上的英法戰爭，雙方都不惜犧牲一切。作者對這兩場戰爭體現出來的不同意義進行四點闡述：一、愛和政治表現為對人身體的獨占；二、政治和愛都能暴露出身體本身的脆弱，然后再將身體作為一種象征來看待，從而賦予秩序中的個人以特別的意義；三、不論是政治上的犧牲還是愛的獻身，如果得不到認可，無人銘記，那就會顯得毫無意義；四、一個人的身份包括兩個方面，即政治秩序中的角色和情感關系中的角色。在“政治和死亡”關系的討論中，作者指出“統治要穩固，一定程度上得依賴武力，同樣重要的是統治者的形象……治國之道不能光講道德”（P211）。藹特加在決斗中的勝利主要在于他是長子，他的利益得到法律的保護，和國家的既定秩序也相契合。而藹特孟盡管政治能力出眾，結局缺只能是死亡。

最后一部分是尾聲。作者在該部分讓讀者明白了《李爾王》與法律研究的關系，他的研究角度，研究方法等。具體的說，就是“從法律文化的角度來探討法律如何在時間和空間的維度上處置一個事件，又如何為該事件賦予規范性的特征”(PP233－234)。通過《李爾王》與法律關系的研究，作者發現：和愛比較，“法律秩序和其他政治秩序相比較所具有的獨特優點消失了”（P235），《李爾王》給了讀者一個悲劇性的結論，那就是“法律之內不會有什么理想狀態；自由的天地，在法律之外。”（PP235－236）法律是對肉體的制約，人又需要精神的指引，人既不可能放棄法律，也不能不要愛。這就是《李爾王》的悲劇所在。

三

對莎士比亞作品的研讀成果眾多，研究方法大多使用的是人文科學的，如歷史的、哲學的、文學的。從社會科學的角度對莎劇進行解讀，往往能取得新的成果，得出的結論能讓人體會到莎劇持久的魅力，真正覺得“莎評無限”。《李爾王》歷來被認為是偉大的社會悲劇，其中所體現的父女之情、君臣之倫、異性之愛、忠奸之辯已為歷代莎評專家所闡述，對其中的矛盾與沖突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解釋。《當法律遇到愛》一書的作者保羅·卡恩教授通過對《李爾王》一劇的抽絲剝繭式的剖析，有力地論證了這樣的觀點：法律與愛，不能彼此取代，而是相互依存。本書給人印象深刻的是《李爾王》一劇中的臺詞，每一句都有其深刻的含意，哪怕劇中一句簡短的問候語，都對刻畫人文的性格、表現人物的觀念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從法律的角度對《李爾王》中的主要角色所進行的分析，與傳統上人們所得出的認識頗有不同，加深了讀者對人物的理解。卡恩的研究成果告訴我們：文學中的法律問題研究是一個能有所作為的領域，引入法律的元素，文學研究的視野會大為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