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經國公開信聲討蔣介石始末

在第一次國共合作期間，蔣經國由其父蔣介石送往蘇聯莫斯科留學，并在那里加入了共青團與共產黨。可是，接下來蔣經國在報紙上，發表了痛罵蔣介石、斷絕父子關系的公開信，一時間傳遍海內外。蔣氏父子為何反目成仇？這公開信到底是不是蔣經國所寫？筆者曾采訪過當年與蔣經國同在蘇聯工作過的胡秋原，以及蔣經國的愛將、“太子軍”將領賈亦斌先生，他們道出了此事的來龍去脈——

“太子”受寵莫斯科

蔣經國是蔣介石與毛福梅所生之長子。1925年至1937年，蔣經國赴蘇聯學習與工作，又有了俄語名字，叫尼古拉·維拉迪米洛維奇·伊利札洛夫。

蔣經國與蔣介石“反目”是指在旅蘇期間的兩封公開信，這兩封信的出籠與當時的政治氣候息息相關。

蔣經國是1925年10月底，進入莫斯科中山大學留學的。

他為何要到蘇聯留學呢？那是在第一次國共合作期間，孫中山以俄為師，以“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改造國民黨，使國民黨與共產黨以及蘇聯的關系處于蜜月期。

1925年5月30日，上海發生五卅慘案時，就讀上海浦東中學的蔣經國，被同學選為該校示威隊伍的領隊與抵制洋貨小組領隊，連續參與了四次反帝示威活動。

同年夏，蔣經國去廣州探訪時為黃埔軍校校長的父親蔣介石，當時反帝運動風起云涌，愛國青年紛紛“奔向廣東”。他一走進黃埔校園，軍校墻頭張貼的“聯俄”“聯共”“工農聯合”等巨幅標語就閃入眼簾，還發現許多蘇聯人的身影。接待人員告訴他，全世界各國當中，蘇聯是中國唯一的朋友，蘇聯的統治者不是皇帝也不是上帝，而是工農當家。可是，當他向父親提出投筆從戎時，卻遭到了拒絕。

老蔣為了讓兒子繼續深造，索性把兒子交給知名學者、親信吳稚暉，讓其進入北平海外補習學校學習。在此讀書數月，經邵力子引介，蔣經國熟識了李大釗，李氏及其蘇聯友人，紛紛勸蔣去蘇聯留學。當時莫斯科的中山大學，為鼓勵中國青年前往就讀深造，給予十分優惠的條件，讓蔣心動。于是，他毅然南下前去探望“上海姆媽”陳潔如，向她報告自己有意前往莫斯科，請她出面說服父親同意。

據陳潔如回憶，蔣介石起初一口回絕，并大罵兒子不安心讀書，“朽木不可雕也”。同時又說，他負擔不起經國的留學費用。陳潔如軟磨硬泡，好不容易才說服了蔣介石。

蔣介石的親信陳果夫聽說經國要赴蘇留學，積極為其準備厚重保暖衣物。陳果夫的弟弟陳立夫當時正在美國留學，他后來說，蔣介石之所以允許兒子前往蘇俄，是因為“他當時需要蘇聯的支持”。蔣介石在1925年10月1日的日記中簡單記述：“我再次提示經國。我決定允許他到俄國進修。”行前遵蔣介石之命，十五歲的蔣經國還加入了中國國民黨。

當時赴蘇留學是國共要員子女的首選。蔣經國一行九十余名青少年，搭乘一艘貨輪前往蘇聯。航行途中，蔣經國開始溫習布哈林的《共產主義ABC》、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等著作。1925年11月底的一個傍晚，蔣經國一行抵達莫斯科中山大學。一個月后，他加入了中國共青團。

抵達莫斯科后，校方給蔣經國取了一個俄國名字：尼古拉·維拉迪米洛維奇·伊利札洛夫。蔣經國開始下苦工夫學俄文，并努力研讀有關政治經濟學的書籍，還發表了兩篇有關中國局勢的文章——《中國的展望》、《中國北伐一定成功》。

1926年7月，廣東國民政府揮師北伐。在蘇聯武器援助和蘇聯軍事顧問布魯徹將軍的協助下，8月下旬，蔣介石率北伐軍首先克復長沙，10月光復武漢三鎮。莫斯科報紙于1926年8月報道，蔣介石在奪取長沙后宣稱：“革命要成功，就必須聯蘇以推翻帝國主義，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環。”此時，蔣經國認為，父親是真正的列寧、斯大林的信徒，甚至是托派的信徒。

共產國際的實際領袖斯大林，對蔣介石也寄予了厚望。他深信，在中國積弱、分裂的現狀面前，日本的擴張主義野心恐怕會更膨脹。在國民黨領導下統一的中國，將會維持和蘇聯的友好合作關系，符合蘇聯利益。于是，斯大林對蔣介石主政下的國民黨派遣顧問、進行軍援。作為孫中山的接班人蔣介石，對斯大林則投桃報李，派出自己的首席秘書邵力子以“副會員”身份，出席11月間在莫斯科舉行的蘇共黨代表大會。邵力子回國時，斯大林甚至將自己的簽名照交給邵轉贈給蔣介石，以視器重。

在中山大學同學心中，蔣經國出盡了風頭，似乎成為革命領袖蔣介石的化身。熱情的俄羅斯少女更是圍著蔣經國等中國留學生頻送秋波，認為這批人是未來中國的領袖。

小蔣公開罵老蔣

蔣經國怒斥蔣介石的第一封公開信，發表于1927年4月下旬，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之后。

1927年4月12日，蔣介石軍隊悍然發動反革命政變：突然進攻上海總工會，用機槍掃射在工會機關和街頭反抗的工人，解除共產黨工人糾察隊武裝……

蔣介石由革命“英雄”蛻變為“清共”的叛徒的消息傳到莫斯科，蔣經國差一點由鮮花簇擁的“好漢”，變成遭人白眼的“渾蛋”——

1927年4月18日夜，莫斯科中山大學的全體師生召開了聲討蔣介石大會。

對于這突然的變故，思想單純、年僅十七歲的蔣經國一時難以接受。但此時中山大學師生的革命熱情氣勢如虹，容不得他有半點的曖昧態度。平時滿口革命大道理的他，于是咬緊牙關毅然沖上講臺，信誓旦旦地表示：

“當蔣介石口頭頌揚著革命的時候，已漸漸地開始出賣革命，一心想和張作霖、孫傳芳同流合污。蔣介石一度是我的父親和革命朋友，現在卻成了我的敵人。幾天前，作為革命者的他已經死去，現在活著的是他反革命的靈魂。打倒反革命蔣介石！”

蔣經國的演講再次贏得耀眼的光環。可是，當夜他躺在床上卻輾轉反側，徹夜未眠，只好把頭埋在被子里掩飾痛苦：蔣介石畢竟是他的父親，他雖然把蔣介石罵得狗血淋頭，但精神上的負擔并未完全解脫；另一方面，他擔心此后回國無望，再也見不到他日夜思念的母親了。

蔣氏父子反目的消息不脛而走，蘇聯的第一大報紙《消息報》于4月21日，在刊載的《父與子》一文中，摘錄了蔣經國譴責蔣介石的公開信《嚴正聲明》。蘇聯的國家通訊社、國際性通訊社之一的塔斯社立即予以刊載，一時間迅速傳遍世界各地。

蔣經國指斥蔣介石的公開信，傳到時為中國國民革命中心的武漢，報紙也是連篇累牘地報道。其中漢口《人民論壇報》于4月24日在第一版全文刊發。蔣經國的公開信這樣寫道：

介石，我不認為你會聽到我要說的話，你也可能根本不想讀到它們。但是，不管你讀不讀得到，我都要寫出來。今天，我要重復你曾經在信里告訴我的話。謹記住“革命是我所知道的唯一要務，我愿意為革命赴湯蹈火”。現在我要說，革命是我所知道的唯一要務，今后我不再認你為父。

據說，蔣介石從報紙上看到兒子斷絕父子關系的聲明之后，氣得暴跳如雷。

最受打擊和傷害的還是在溪口的毛福梅。毛福梅接到兒子蔣經國的來信，十分高興，但當她看到“決定不再通信”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了解兒子的宏大志愿，認為這都是那個名存實亡的丈夫蔣介石惹的禍——是蔣介石為討小老婆陳潔如、姚冶誠歡心，有意將兒子送走所致。為此，她要與蔣介石算賬！毛福梅請人寫信給蔣介石，說她要去廣州向他要兒子。蔣介石一看信中的措辭，頓時慌了手腳。此時老蔣已把陳潔如送往美國留學，姚冶誠帶著蔣緯國正在廣州，假如這兩個夫人后院起火，那他蔣介石就坍臺了。于是，蔣介石立即寫信給大舅子毛懋卿，要他勸阻毛福梅，千萬不可到廣州。

再說在國共關系徹底破裂之后，身為國民黨員的蔣經國本來有機會回國。因為當時南京國民黨中央訓令：莫斯科所有國民黨籍學生離開中山大學。莫斯科方面也下達了遣送令。到8月5日，共有兩百多名學生獲準回國。但蔣經國和馮玉祥的子女馮洪國與馮弗能等五十名國民黨員卻被留在蘇俄。

蔣經國等為什么沒有被遣送回國？原來剛剛從中國逃回蘇聯的原國民黨首席政治顧問鮑羅廷，向蘇共中央建議：“此時遣送中國學生回國，等于幫助國民黨執行其‘清黨’工作，如系共產分子，等于送他們上刀俎，不如及時控制及軟禁這批青年。如其不愿，等待相當時日后再行遣送，亦不致誤事。到那時候，中國的革命情勢或能逆轉。縱或不能，國民黨中央對于由蘇回國的學生，即令不加殺害，也會不敢去信任。”于是蘇聯方面指令，由旅莫斯科中共支部出面，勸阻小蔣歸國。公開的理由是：蔣經國是共青團員，回國可能遭到國民黨右派的迫害。當然，真正的原因是：小蔣是蘇聯與中共牽制老蔣的一顆棋子，他一旦回國會加強老蔣的反共籌碼，老蔣會更加肆無忌憚地屠殺共產黨員。

蔣經國留下來后，為了表達自己的革命決心，特地申請加入蘇聯紅軍，被派到駐扎于莫斯科的第一師當兵，不久考入列寧格勒中央紅軍軍事政治研究院學習，并加入共產黨。此間，他當過莫斯科電機工廠學徒工，在烏拉爾金礦當礦工后，又當過烏拉爾重機械制造廠技師、助理廠長、《重工業日報》的主編。

接下來的崢嶸歲月，給蔣經國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跡：“我在烏拉爾重機械廠多年，唯一對我友善的就是方良。她是個孤女，我們在1933年認識。她當時剛從工人技術學校畢業，在那家工廠中還算是我的部屬。1935年3月，我們終于結婚。”

王明代筆“公開信”

1935年11月中旬，正當中共創辦抗日報紙《救國報》準備發行第十六期之際，半路殺出了程咬金——法國政府竟棒喝“停止郵寄”。

《救國報》以巴黎反帝大同盟機關報的名義發行。編輯部設在莫斯科紅場附近的外國工人出版社中文部內，由共產國際中共代表團組織編輯，莫斯科星火印刷廠排字，打成紙型后航寄到巴黎印行。

經查實，造成《救國報》停刊的導火索，原來是該報刊載了一封蔣經國痛斥蔣介石為“惡丈夫”的公開信。

當時正在莫斯科編輯《救國報》的胡秋原回憶，蔣經國的第二封公開信發表于1935年9月，是蔣經國寫給生母毛福梅的家書。

這封公開信出籠的背景，是中共為推動全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所發表的《八一宣言》（即《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

那是1935年7月31日深夜，第三國際中共代表團以明碼電報向中外發布《八一宣言》。當夜，國民黨特工總臺也竊聽到了這份發自莫斯科的電報，電臺人員認為是特種密碼，因此請“密碼專家”張華穆破譯。張氏絞盡腦汁也沒譯出來，還說“這個密電一定非常重要，估計是紅軍的作戰計劃，不知怎么我譯不出來”。當時負責處理國共關系的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副部長張沖得報后，并不精通電碼的他只是隨口說了一句：既然密碼譯不出，那就用明碼試試。所謂明碼就是普通電報局對外的通用商業明碼。歪打正著，譯電員按照張沖的說法，用明碼一下子就把電報譯出來了，原來是一份公開對外發布的中國工農紅軍北上抗日的《八一宣言》。張沖也成為第一個讀到這個宣言的國民黨上層人士。

消息傳出，那個所謂的“密碼專家”張華穆本是特工總部負責人徐恩曾的心腹，聽說張沖譯出電文后，就向徐密告張沖通共，控告張沖有通共密碼，所以才破譯出來。徐本來就十分忌妒張沖，于是向陳立夫指控張沖。陳氏聽后，順手把一本書店出售的明碼本給徐，說：“把這本交給密碼專家去譯吧！”

陳立夫和張沖把《八一宣言》面呈老蔣后，蔣氏卻沒有及時正式公開回應。于是共產國際決定利用蔣經國的“人質”效應，刺激一下老蔣，達到逼蔣抗日之目的。

自古政治人質不好當。蔣經國的人格發生了分裂和扭曲，產生了雙重人格，不斷在自己內心打架。一方面他自愿或被迫扮演著堅定的共產主義者和國際主義戰士的角色，以一個毅然切斷親情、斷絕與國內的社會聯系，把自己的前途和幸福與革命事業綁在一起的忠誠可敬的戰士形象，出現在各種場合。另一方面，他對蘇共的政治斗爭已經厭倦，對其殘暴、虛偽和不近人情的一面有深切感受，意識到自己作為國內外政治斗爭的犧牲品的悲哀。

1935年八九月間的一天，共產國際中國代表團團長王明對時為《重工業日報》副主編的蔣經國說，時下國內謠言紛傳，說你在蘇俄被捕。你應該寫封信稟告母親，你在這里工作，完全自由。隨即王明把自己擬好的一封信交給蔣經國簽名，不料，當場遭到蔣的拒絕。后經朋友勸說：如果簽署這封信，日后可能有機會回國。蔣這才勉強接受，并在原文中加了一句話：如果母親想見兒子，請到西歐來會面。

這封由王明代筆、蔣經國簽名的公開信，譴責蔣介石是“全體人民公敵，因此也是他兒子難以和解的敵人”。 同時，還是一位“惡丈夫”。聲稱他“以這樣的父親為恥”，無顏回國見江東父老。信中寫道：

“母親！您是否記得？誰打了您，誰抓了您的頭發，把您從樓上拖到樓下？那不就是蔣介石嗎？您向誰跪下，哀求讓您留在家里，那不就是蔣介石嗎？誰打了祖母，以至于叫祖母死了的？那不就是蔣介石嗎？這就是他的真面目，是他對待親上的孝悌與禮義……你的兒子現在非常了解人的生活，以及解放受榨欺、壓迫人民的方法……他絕不會回國去，宣揚那個吹噓大話的父親手中勉強抓住的怯懦的武器。”

另據臺灣國民黨黨史館藏蔣經國回憶錄透露，此信還有另外一個版本：根據雅哥達的建議，由蔣經國親筆所寫的信。據蔣經國回憶，他在王明的代筆信上簽名后的第二天，二人一同去見蘇聯情治機關——國家安全部首腦雅哥達（Genrikh Yagoda）。蔣經國原以為雅哥達是一個冷面孔，沒想到，接見他們時，雅哥達和顏悅色，并以同情的口吻，要求王明銷毀其代筆信。哥氏還指導蔣經國自擬一封家書，信中不直接表達回國的愿望，只“表達思家之情”，如：“我無日不盼望著再嘗嘗久已未嘗的家常小菜。”王明雖然當場接受了這一封信，卻把他代擬的那封信送回中國，并通過報紙公布全文。

《救國報》于1935年9月首發這份公開信后，轟動一時，蘇俄《真理報》、美國《紐約時報》相繼轉載，一時間傳遍中外。

蔣介石真的被激怒了。只是《救國報》遠在法國出版，他鞭長莫及。于是，他急令駐法大使向法國政府施壓，強烈要求取締《救國報》。法方雖標榜言論自由，但為了減少外交糾紛，便以內閣的名義對《救國報》喊停。

《救國報》是中共唯一在海內外發行的機關報，一旦停刊，將會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為此，王明即派歷經戊戌變法、辛亥革命、討袁戰爭、北伐戰爭的老將吳玉章，到巴黎進行交涉。吳后來在《關于〈救國時報〉的回憶》中說：我去找法國共產黨的同志商量復刊事宜，他們對我說：“這不是什么法律問題，而是政治問題；這次令《救國報》停刊，是法國政府為了外交關系由內閣決定的；起訴與抗議均無濟于事。”并說：“好在法國政府向來標榜言論、出版自由，如果把報頭的漢字和法文稍加修改（保持大意相同），仍可繼續出版。”這時，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正在開展，國內人民和國外華僑紛紛來函訂報，而且報紙的紙版要從莫斯科航空寄來，如不及時解決，就會造成報紙拖期。于是，經請示領導同意，迅速改稱為《救國時報》。《救國時報》在“一二·九”運動爆發那天更名復刊，法方也沒追問。■

（責任編輯/譚玉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