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遠,生于20世紀40年代。中國科學院研究人員,人文學者,長期從事中西方文化交流,詩人。
從現代個性心理學的角度,深入透視名人的心理奧秘。
郭沫若是中國現當代歷史上的奇人,一個非常值得深刻解剖的復雜的存在,是多種矛盾沖突集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對于郭沫若的多面性人格分析,也必須從多面視角進行。本文著重分析青年時期的郭沫若。
青年郭沫若的個性,基本上屬于自我表現的情緒型或浪漫型。
表現自我,自然流露
青年郭沫若有藝術天才,富于創造力,這種素質決定了他的文藝觀是崇尚天才、靈感、直覺。他向往歌德和孔子那樣的“球形天才”,追求多方位的自我實現。他全面涉獵詩歌、戲劇、小說、散文、歷史學、考古學、古文字學,參與政治、社會活動、中外文化交流等,而且在這些方面也都有所貢獻。
他認為詩是寫出來的,并非“做”出來的。一個人寫詩,要有直覺、靈感。
青年郭沫若宣稱,“詩是人格創造的表現”,說“個性最徹底的文藝便是最有普遍性的文藝,民眾的文藝”。他向往強有力的個體存在,在想象中塑造了那個具有無限能量的“天狗”式的自我形象,把突出的個性看做詩的生命。他認為,“詩之精神在其內在的韻律”,“內在的韻律便是‘情緒的自然消漲’”,因此他在文學創作中竭力馳騁自己的藝術想象。
郭沫若主張“文藝要表現作家自己”,“文藝是作家的自敘傳”。新文化運動中,他成了突出自我意識、激烈解放個性、肯定主體精神、發揚自由創造的開路先鋒。
偏于主觀、情感沖動
郭沫若在1923年自述:“我是一個偏于主觀的人,我的朋友每向我如是說,我自己也承認。我自己覺得我的想象力實在比我的觀察力強……”“我又是一個沖動性的人,我的朋友每向我如是說,我自己也承認……”青年郭沫若不但性情沖動,在文藝觀上也很追慕天才式的沖動,即靈感。《女神》中的許多激情的篇什都是在這種沖動的心理狀態中依靠靈感去創造,所以充溢著情緒流與奇麗多彩的想象,不一定深刻,卻真切感人,雖然粗糙,卻更顯坦誠。郭沫若這種心理素質非常適于浪漫主義詩歌創作。
青年郭沫若豪放不羈、激情洋溢,而缺乏堅韌和冷靜。他說:“我只是想當個饑則啼、寒則號的赤子。因為赤子的一啼一號都是他自己的心聲,不是像留聲機一樣在替別人傳高調。”
他給新文化運動帶來重主觀、重表現、重情緒、重創造的新浪漫主義美學原則。
傲慢不遜,具有反抗精神
20年代初,郭沫若自述:我郭沫若素來是富于反抗精神的人,我的行事是這樣,我的文字也是這樣……要叫我們“休”,除非叫我們死!
在日本參與“無產階級文學派”的馮乃超,回到上海以后,于1927年12月18日作《藝術與社會生活》長文,文中說:“我們若要尋一個有反抗精神的作家,就是郭沫若。”馮乃超認為,葉圣陶、魯迅、郁達夫、張資平等四種人都“沒落”了,只有郭沫若“革命去了”。
粗豪放浪,好走極端
青年郭沫若一味追求“全”,而忽視“深”;他積極進取,卻又好走極端;他豪放大膽,但常隨意樹敵;由于缺乏反思和自省,他個性中的優點和缺點常常混為一體,相伴相生。
聞一多和梁實秋在美國留學期間,曾經傾倒于創造社郭沫若的豪情壯志而五體投地,引為知己,但是后來起了變化。聞一多在1923年的家信中說:“沫若等天才與精神固多可佩服,然其攻擊文學研究會至于體無完膚,殊蹈文人相輕之惡習,此我所最不滿意于彼輩者也。”
中年以后的郭沫若越來越注重政治功利性,同時他的文藝審美力也越來越淡薄衰弱。
郭沫若和郁達夫,都是放浪不羈的天才。但是兩人有所差別。同為憤世嫉俗,郁達夫傾向于悲觀、頹廢、出世,郭沫若則傾向于達觀、進取、入世;郁達夫懷才不遇、時運不濟,落得自暴自棄,郭沫若則隨機應變、逢場作戲,常常時來運轉。他們曾多次自比為“孤竹君之二子”——伯夷叔齊,這一比喻可謂恰到好處。
懺悔情結
青年郭沫若認識到:我這種人意志是薄弱的,要叫我勝勞耐劇,做些偉大的事業出來,我沒有那種野心,也沒有那種能力。我既曉得我自己性格的偏頗,意志的薄弱,也很想從事于糾正與鍛煉。
郭沫若時不時會萌生“懺悔情結”。郭沫若早期以“自我表現”多次公開暴露自己內心的陰暗面,并期望以光明照亮自己的靈魂。郭沫若的懺悔情結,并不同于胡適之、聞一多、徐志摩、郁達夫諸君子,而另成一種特色。
《三葉集》載,1920年初,二十八歲的郭沫若一再向比他小五六歲的宗白華、田漢表示懺悔。他在信中說:“今晨上學,又接到你的惠書,我才知道我從前所鬧出的事情,時珍早對你說了。你同時珍更肯不念我的舊惡,我今后唯有努力自奮,以期自蓋前愆,以期不負我至友之厚愛……我罪惡的負擔,若不早卸個干凈,我可憐的靈魂終久困頓在淚海里,莫有超脫的一日。我從前對于我自己的解決辦法,只覷定著一個‘死’;我如今卻掉了個法門,我要朝生處走了。我過去的生活,只在黑暗地獄里做鬼;我今后的生活,要在光明世界里做人了。白華兄!你們便是我彼岸的燈臺,你們要永遠賜我的光明,使我早得超度呀!”
這樣懺悔的自述,體現了五四時代精神。
宗白華說:“把《三葉集》跟郭沫若《女神》的壓卷之作《鳳凰涅槃》對比一下,就可以看出郭沫若的懺悔情結跟他詩歌創作的直接關系。長詩《鳳凰涅槃》是在1920年1月20日完成的。時間正好是在寫這封信的兩天以后。”
郭沫若的這種懺悔情結,加上反抗的精神,以自我表現的方式,構成了早期郭沫若、田漢所創導的“新浪漫主義”的特色。
后來,郭沫若有時反省道:“我一生最討厭最憎恨的就是虛假造作。不過,我們自己有時也不幸沾染了這種惡習。‘出淤泥而不染’只是形容罷了,像我們這樣從淤泥中鉆出來,誰都難免沾染上污泥。應該不斷地沖刷身上的骯臟。”
性格不定,易動搖復多變
許多人的個性人格中或多或少帶有兩面性。對于郭沫若的兩面性,魯迅概括為“才子加流氓”,或者說是貴族性加游民性。杜亞泉曾指出:知識者與游民相結合,就會產生一種特殊的人格,以尚游俠、喜豪放、不受拘束、不治生計、嫉惡官吏、仇視富豪為特色。知識分子若是缺乏獨立思想,就會動搖多變——達則與貴族同化,窮則與游民為伍,由此在人格上也具有兩面性(雙重性)。
一面傾向于貴族性,夸大傲慢,凡事過于主觀,好自矜貴,視當世人皆卑鄙,不屑與之為伍;另一面則傾向游民性,輕佻浮躁,凡事偏于過激,常懷憤恨,視當世人皆丑惡,而憤世嫉俗。傲慢主觀則喜武斷,憤恨過激則喜破壞。往往同一人,處境拂逆則顯游民性,順利則顯貴族性;或表面上屬游民性,根底上屬貴族性。以此性質治產必至于失敗,任勞動必不能忍。
郭沫若人格中的兩面性,或可看做這種“才子加流氓”或貴族性加游民性的典型。
他富于激情,政治敏銳,卻又具有搖擺性。他的夫人安娜曾指出,郭沫若“性格不定,最足擔心”。在政治方面,郭沫若的性格不定表現得尤為突出。對于蔣介石、魯迅和毛澤東這三大人物的態度,顯示了郭沫若性格不定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