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人:政客叢林中的純粹軍人

孫立人（1900-1990），一個走出水木清華的才子，一位立下卓越功勛的中國遠征軍將領，一名被軟禁了三十三年的抗日名將。他是超脫于虛偽政客叢中的純粹軍人，是值得紀念的民族英雄。他參加“八一三”淞滬喋血抗戰，隨后率軍遠征緬甸蕩擊日寇、馳騁疆場，為中國軍隊贏得國際榮譽。這位叱咤風云的將軍，不僅在抗日戰場上建立了不朽功勛，而且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一生重視教育，曾在東北辦清華中學?！耙蝗涨迦A人，一世清華人”，這是孫立人將軍與清華的淵源。

清華學子率軍參戰“八一三”，

倒在血泊之中

1914年，孫立人以安徽省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清華學校（即今清華大學）。孫立人的清華同窗有潘光旦、施嘉煬、浦薛鳳、羅隆基、王化成、吳國楨、吳文藻、梁實秋等人。

1923年8月17日，孫立人乘美國游船杰克遜號赴美留學，同船去美國的有吳文藻、冰心、梁實秋等人。孫立人就讀于印第安納州普渡大學土木工程系，1924年畢業，獲理學學士學位。后又考入弗吉尼亞軍校，攻讀軍事。如今，弗吉尼亞軍校校史館上陳列著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兩位最杰出的校友：一位是美國本籍的巴頓將軍，而另一位即是中國的孫立人將軍。

1927年，孫立人畢業，游歷歐洲，考察英、德、法、日等國軍事。

孫立人本來也可以像清華同窗一樣，成為西南聯大的教授。他選擇的道路，和他大多數的清華同窗迥異。就像充滿分岔的林中道，踏上這一條，再無走上另一條的可能。不管軍事救國，還是教育救國、科技救國，他們的選擇不一樣，但殊途同歸，都是為了國家的強盛，抵抗外侮?？箲鹌陂g，當孫立人的清華同窗以學術抗戰時，他面臨的是生與死、鐵與血的考驗。這是一條九死一生的道路，而孫立人，在戰爭中脫穎而出。

1937年，盧溝橋事變，中國抗日戰爭即全面展開。日軍在上海發動攻勢，國軍同日軍展開了血肉橫飛慘烈無比的“八一三”淞滬會戰。當時參戰的國軍以第九集團軍所轄之八十七師、八十八師、三十六師、一個獨立旅及稅警總團和上海保安團組成。

孫立人在稅警總團任團長職，蘇州河戰役中，他率軍使用各種人力急造方法，破壞日軍所使用的機械化橡皮渡河橋，擊退日軍七次強渡蘇州河。最后一次因戰況危急，孫立人奮不顧身，率領部隊沖鋒，遭日軍機槍和炮彈轟擊，不幸被擊中，倒臥血泊中。正在危急時，他的特務長和衛士將他背離火線，送到野戰醫院，他因失血過多，奄奄一息。一位愛國大學生參加戰地服務工作，見狀立即躺在孫立人身旁為他緊急輸血五百毫升，這才救了他一命。

宋子文得知孫立人的情況，立即派其弟弟宋子安將孫護送到香港手術治療。兩個多月后，孫立人才能勉強坐立，此時，他渾身上下縫疤累累，慘不忍睹！

仁安羌大捷，解救英軍七千余人

1942年1月，席卷中南半島的日軍將矛頭指向緬甸，出兵四個師團，打算徹底凍結中國人的輸血管，同時以緬甸為跳板進軍印度，實現和納粹德國會師中東的計劃。

中英兩個盟國終于在羅斯?？偨y的協調下，達成了中國出兵緬甸的共識。中國人派出了自己最精銳的部隊，遠征軍里有當時中國唯一一支機械化部隊。杜聿明擔任遠征軍代理司令長官，率三個軍、十萬精兵揮師南下。

中國遠征軍進入緬甸后，蔣介石飛赴曼德勒城東四十英里的眉苗，召集入緬將領舉行軍事會議，決定派孫立人擔負守衛曼德勒的責任。盡管如此，戰況初期差強人意。

1942年3月19日，在離仰光不到五十公里的同古，遠征軍殲敵五千余人。連日本人都承認這是東南亞戰爭中遭遇到的第一場大的敗仗。

隨后發生的仁安羌大捷讓中國遠征軍聲名大振：4月19日，新三十八師師長孫立人僅率一團，在仁安羌與七倍于己方的日軍作戰，最終成功殲滅日方一個精銳大隊，救出英軍七千余人，以及被俘傳教士、記者約五百人?？喟救斓挠婈?，被中國遠征軍從滅頂之災的困境中解救出來。他們見到中國援軍，個個豎起大拇指，有的抱住中國援軍跳起來，有的眼睛里飽含感激的淚花。

史迪威獲悉仁安羌大捷，不禁擊掌稱快，對自己的參謀長多恩準將說：“好得很，這家伙太有種了。不怕打仗，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軍人。我希望我們有更多的孫立人?！?/p>

仁安羌大捷是中國遠征軍出征后揚威國際的大勝仗，孫立人因此獲得英國帝國司令勛章。由史迪威申請，美國羅斯福總統授予孫立人“豐功”勛章，功勛章的頒獎詞說：

中國孫立人中將于1942年緬甸戰役，在艱辛環境中，建立輝煌戰績。仁安羌一役孫將軍以卓越之指揮，擊滅強敵，解救英軍第一師之圍，免被殲滅。后又掩護盟軍轉進，于千苦萬難中，從容殿后，轉戰經月，至印度，猶復軍容整肅，不減銳氣，尤為難能可貴。其智勇兼備將略超人之處，實足為盟軍楷模。

仁安羌大捷之后，由于英軍放棄緬甸撤往印度，再加上中美英盟軍配合失誤，在緬甸處于被動局面，遭到日軍的內外雙重夾擊。孫立人新三十八師負責掩護英軍撤往印度，并承擔杜聿明大部隊撤往國內的部分使命。與杜聿明穿過野人山撤往國內的潰敗相比，孫立人的新三十八師，經過十幾次浴血奮戰，殺出一條生路，翻山越嶺，巧渡江河，在孤軍落后、彈盡糧絕的情況下，安全撤到印度。

決戰密支那

1943年初，新三十八師率先反攻緬甸，史迪威開始實施他的“人猿泰山”計劃。中國駐印軍，即X部隊，從印度反攻緬甸，打通印度到中國的陸地通道，而新組建的滇西遠征軍，也就是Y部隊將從云南怒江以東向日軍占領區反攻。

X部隊的計劃是從印緬邊境小鎮利多出發，跨過印緬邊境，首先占領新平洋等塔奈河以東地區，建立進攻出發陣地和后勤供應基地；而后翻越野人山，以強大的火力和包抄迂回戰術，突破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奪占緬北要地密支那，最終連通云南境內的滇緬公路。

胡康河谷，緬語為“魔鬼居住的地方”。它位于緬甸最北方，由達羅盆地和新平洋盆地組成，山高林密，河流縱橫，雨水泛濫。傳說曾有野人出沒，因此當地人將這片方圓數百里的無人區統稱“野人山”。中國遠征軍對胡康河谷太熟悉了，1942年遠征軍敗退時，闖入這塊禁區，損失慘重，遺尸無數。胡康河谷內的每棵樹旁幾乎都撒著中國官兵的尸骨，每處河灘都留下了他們的血肉。

現今，這支武裝到牙齒的中國軍隊，像一群沉睡了多時的猛虎，呼嘯而來，撲向印緬邊境。

1943年10月20日上午11時，前哨戰在新平洋以西無名高地打響。前哨戰初戰告捷，中國駐印軍首創對日軍以少勝多的戰績。

1943年10月24日，新編第三十八師一一二團開始攻擊前進，29日即占領新平洋。當被俘的日軍被帶到師長孫立人將軍的面前時，孫立人厭惡地皺皺眉頭，不假思索地命令參謀：“這些狗雜種！你去審一下，凡是到過中國的，一律就地槍斃。今后都這樣辦?！泵畋谎杆賵绦?。日軍第十八師團曾在中國戰場上犯下累累罪行，手上沾滿中國人的鮮血，此時在劫難逃。

攻占新平洋后，孫立人率新三十八師如下山猛虎般撲向于邦。親臨前線督戰的史迪威在日記中寫下了自己的觀感：“中國人打得很好，這些人勇猛無畏，下級軍官是好樣的?！苯涍^六天的激戰，12月29日新三十八師全部奪占了于邦的日軍陣地。戰后日本的戰史這樣記載：“此番中國軍隊無論是編制、裝備，還是戰術、技術，都完全改變了面貌。盡管我軍第五十六聯隊奮勇作戰，但損失慘重……使全軍不禁為之愕然。”

密支那攻堅戰是最苦、最長的一仗。戰士們在過膝的泥水中奮戰，日軍拼死抵抗，局勢僵持不下。自1944年5月18日史迪威派美國空軍大規?？战低狄u密支那，一直到8月1日深夜，由一百零四個中國人組成的“敢死隊”與正面部隊同時發動進攻，連續激戰八十一天之久，日軍終于全線崩潰。

密支那戰役后，緬甸的雨季到來，中國駐印軍進行休整。在此期間，駐印軍擴編為兩個軍，孫立人晉升為新一軍軍長。但史迪威與蔣介石之間的矛盾無法調和，蔣介石逼迫羅斯福將史迪威調回國。美國索爾登將軍代替史迪威成總指揮，副總指揮為鄭洞國。

部隊在密支那休整的后期，國內派來了主要由在校大學生和高中生組成的青年軍，有一部分派到了新一軍。孫立人對他們說：“你們知道怎樣才能打倒日本人。但首先要知道，打日本人的同時要保護自己不被撂倒?！?/p>

1945年1月28日，來自滇西的中國遠征軍與駐印軍在芒友會師，西南走廊完全打通。七個月后，日本投降。

孫立人治軍嚴格、戰術靈活、戰果輝煌，得到中英美等盟國的贊譽。反攻緬甸時，每攻克一地，孫立人的部隊總以各種可能的條件，來幫助戰火中失去一切的僑胞重建家園，并創辦華夏學校以保持中華文化的傳承。華夏中小學至今仍存。

一代名將被軟禁三十三年

1947年9月8日，廣州。在新一軍印緬陣亡將士公墓落成祭禮上，孫立人站在紀念塔下，平靜而緩慢地說：“我站在墓前，遙望西南，十分懷念那些在印緬陣亡的袍澤。他們的英容雄姿，仿佛就在我的面前。我時時在懷念他們，我永遠在哀悼他們?！?/p>

1947年是孫立人軍事生涯的轉折點。這一年，孫立人的新一軍在東北戰場遭遇林彪兵團，主力被吃掉。孫立人和他的新一軍自出關后，再沒有什么光輝的傳奇了。東北民主聯軍編了一段順口溜：“吃菜愛吃白菜心，打仗要打新一軍?！薄靶乱卉娮苑Q鷹，實際是狗熊，行動像烏龜，打仗像爬蟲?！毙乱卉姽俦H不服氣，一一三團二營營長孫蔚民被俘后揚言：“我們軍座孫立人將軍說過，新一軍只打勝仗，不打敗仗，你們的總司令林彪太不仗義，偷偷摸摸地打，要不我們擺開陣勢，重新打一打試試?！比欢?，孫立人沒有機會了，在中國遠征軍進軍緬甸時，杜聿明就與孫立人結下了矛盾，這矛盾一直延續到東北戰場。蔣介石將孫立人調離東北，出任陸軍副總司令兼陸軍訓練部司令，在南京成立陸軍訓練司令部。

1949年，國民黨敗退到臺灣，孫立人出任“臺灣防衛司令”。蔣介石有一次以哭笑不得的口氣說：“孫立人不懂政治?！惫?，孫立人折戟沉沙栽在政治上。1955年，孫立人因被懷疑策動“兵變”，被蔣介石解除軍職，勒令遷至臺中。他被軟禁在臺中市向上路一段十八號的庭院里，一禁就是三十三年。

在被軟禁期間，每次逢年過節，孫立人都會默默來到神龕前，為死去的部下們焚香燒紙。臨終前，他有兩個心愿：一是回安徽舒城老家探望父母墳冢；一是待他“百年”之后，歸葬廣州馬頭崗新一軍印緬陣亡將士公墓，與戰士們“同冢長眠”。

然而，孫立人生前的兩個愿望都無法實現。在劇烈變動的歷史中，孫立人無法找到憑吊的對象。

孫立人被中共列為戰犯，名列第三十八名。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時，孫立人所率部隊的番號為新三十八師，是歷史的巧合，還是歷史的嘲諷，不得而知。在“文革”初期，孫立人的祖墳被紅衛兵挖掉了，再也無法找到。而廣州馬頭崗新一軍印緬陣亡將士公墓，1950年時，部分塔身被推翻，“文革”中被徹底破壞殆盡，只剩下四根柱子可以利用，于是，在那里修建了一座公共廁所。不知孫立人是否了解這些詳情，自己主持督建的印緬陣亡將士公墓被推翻，真是情何以堪。

1988年，直到蔣經國去世后，由臺灣“監察院”公布調查案，孫立人才獲得自由。原來英姿颯爽、叱咤風云的將軍，已成了老態龍鐘的耄耋老人。本應是三十三年的崢嶸歲月，卻變成了蹉跎歲月。

孫立人被無辜囚禁三十三年，恢復自由后，民進黨多次找他聯絡，讓他出來揭露蔣介石的殘暴，都被他拒絕。以他而言，他并非不在意自己的遭遇，只因為蔣是長官，他不肯言長官之過。

獲得自由的孫立人，已時日無多。1990年11月19日，一代抗日英雄與世長辭。孫去世時，最后一句話有三個版本：

醫生記錄的是：“我對得起國家?！?/p>

親屬記錄的是：“還我清白?！?/p>

部下記錄的是：“我是冤枉的啊。”

臺灣民眾沒有忘記這位抗日將領的功勛，一萬多人為其送行。冰心老人在悼念孫立人將軍的文中，以她年少時集龔自珍絕句為孫立人寫照：

風云才略已消磨，其奈尊前百感何。

吟到恩仇心事涌，側身天地我蹉跎?！?/p>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