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對經濟學家似乎有點成見,那些有點名氣的經濟學家,每每都很牛氣。在社會科學圈子里,人們都說經濟學是帝國主義。但真像帝國主義的,倒是經濟學家,討論起問題來,對別的學科的人往往不屑一顧,經常話都沒聽完,臉上就洋溢著不屑的神情。話一出口,光那氣勢就吞了你。但是,茅于軾先生不這樣。
我跟茅老打交道不多,幾乎每次都是在學術或者準學術的討論會上。無論討論什么問題,他總是很用心地在聽別人的發言,如果發言涉及他,他聽得就更仔細。有的時候,批評他的人幾乎就是在搞大批判,很多都是無厘頭的人身攻擊。但茅老也依舊仔細地聽,有時候還記上一兩筆。記得有一次,茅老剛剛發表了他的名言——為窮人做事,為富人說話。一個小型的討論會,討論的就是茅老的這句話。在會上,攻擊的聲音很響,一些從來不為窮人做半點公益的人,放肆地批評茅老就是富人的代言人。還說,富人的錢都來路不正,他們都有原罪。茅老似乎一點都不生氣,只是辯解說,他說的為富人說話,是指那些遵紀守法的富人。輪到我發言的時候,我說,茅老剛才的話是有點問題的。中國是個特殊的國家,是一度不能讓人正常致富的國度。臭名昭著的投機倒把罪,也就是剛剛取消沒幾年。我很難想象,很多犯過這個罪的人,是真的有罪。這里不是善法惡法的問題。我們曾經處在一個很長的非常時期,在那個時期我們每個人都沒辦法正常生活,處于一種精神病的狀態。所以,現在我們不能談企業家的原罪,因為當時制定的法規,比罪還罪。按過去的惡法,也沒有幾個富人能夠做到完全的“遵紀守法”。我們首先要保護所有的私有財產,在沒有證實這些財產是非法所得之前,企業家都是應該受到保護的。同時,我們也是該為他們說話的。茅老的話,一點都沒有錯,用不著修正。我發言完了,茅老馬上表示,對我把歷史劃成非常和正常時期的說法非常感興趣,他收回剛才說的話。在我的經歷中,像茅老這樣資格的學者,能當場對一個后生小子表態認錯,這是第一次。
后來又有一次,茅老對大學教育發聲,說學費應該進一步提高,貧困學生的問題,用高額獎學金來解決。我跟他說,理論上你的意見沒錯,但中國的大學特殊。我們辨別貧困生的系統是一套官僚體系,一個可以舞弊的體系。如果大幅度提高了學費,真正的貧困生卻未必能拿到獎學金,高額的獎學金都給有權有勢的人家的孩子拿走了。在我跟他仔細講了大學的現狀之后,茅老也同意了我的意見。
其實,經濟學是一個門檻很高的學科。在茅老擅長的領域,他的意見絕對有好些真知灼見,而且是振聾發聵的。像我這樣的外行,能讀懂已經不錯了。偶爾出一點紕漏,也無非是百密一疏。但是,只要他弄明白了情況,覺得真的是自己錯了,就會馬上承認。這樣的氣度,這樣的謙虛,在他那一輩學人中,絕對是鳳毛麟角,在經濟學家中,更是獨此一家。茅老是學工科出身的人,即使研究社會科學,也像一個工程師一樣,做事丁是丁鉚是鉚,一絲不茍,錯就是錯,對就是對,不矯情,不掩飾,更不怕丟臉,非常謙和,也非常率直。這一點,茅老跟所有的同行,都不一樣。
后來,看了茅老送我的他的自傳,感覺即使寫自己的生活,茅老也是這個風格,有什么說什么,想到什么就說什么,說完就擱筆。有的地方,每每令我忍俊不禁,但當時寫這些內容的他,恐怕卻未必覺得。不一樣的茅老,是一個可愛的茅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