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我最大的才華就是耐心”

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得主畢飛宇和施耐庵、鄭板橋是同鄉，他被稱為“中國刻畫女性心理最好的男作家”，是亞洲英仕曼文學獎得主，有人甚至稱其為“中國離諾貝爾獎最近的男作家”

初涉寫作

1964年，畢飛宇出生于蘇北興化鄉下。古城興化，人杰地靈，曾涌現出施耐庵、鄭板橋等大家。

如果用生不逢時來形容畢飛宇，一點不為過。畢飛宇出生之際，正值物質匱乏年代，“我都快九歲了，夏天還光著屁股，我們班的男生都一絲不掛，女生都覺得很自然……”如此糟糕的經濟狀況和幾近原始的鄉土文明，在畢飛宇幼小的心靈打上了刻骨銘心的烙印，以至于長大成人后，那種寒愴悲涼的情緒，仍時時在他的作品中若隱若現。

“吃了一輩子苦，受了一輩子屈辱的父親，一事無成，最終成全的卻是我。”畢飛宇不但延續了父親的血脈，還秉承了父親“緘默持重善于冥想”的性格。父親命運坎坷，是一個家庭里的養子，隨那戶人家姓了“畢”。如此說來，畢飛宇是個中斷姓氏“血脈”的人， “無根的人，總渴望把根扎在天上”，也許正因為有了這種命運背景，他的作品時常會流露出夢幻般的氣息。

幸運的是，畢飛宇遇上了幾位影響他一生的好老師?！拔矣浀靡晃恍罩x的高中老師，特別出色，他給我們講解《孔雀東南飛》，好好的，讀著讀著，突然淚流滿面，眼淚汪汪地盯著我們。那時我是嚇壞了，我不明白課本上那些‘漢字’，憑什么把我們敬愛的老師弄得淚水漣漣，這是我第一次對語言這東西產生了直觀印象。”

在興化鄉下生活了十九年后，1983年，畢飛宇考入揚州師范學院中文系，一個嶄新的世界在他面前徐徐展開。

大學期間的他，風華正茂，才華橫溢?！吧倌昵閼芽偸窃姟?，他的文學生涯是從詩歌開始的，整天沉湎于詩情畫意，“為賦新詩強說愁”。他的第一首詩發表在?？稀？粗约旱牧曌髯兂摄U字，散發著油墨芳香，他激動不已，突然覺得自己的精神世界，一下子亮麗寬敞起來，文學居然有著如此神奇的魔力。

他被推舉為校園詩社社長。那時，正是中國詩壇風起云涌的黃金年代，詩人們很受追捧，而作為校園詩星的畢飛宇，也能感受到作為一名詩人的崇高與榮耀。為了凸顯詩人的落拓不羈，他長發飄然，清高傲岸，在校園里引人注目。

1987年，大學畢業后，這種風光日子一去不返，頭上那頂詩人的耀眼光環黯然失色。那年，二十三歲的他，告別象牙塔，第一份工作，是在位于螺絲橋附近的南京特殊教育師范教書育人。

一次，畢飛宇在南京街頭閑蕩，墻上一則招聘啟事映入眼簾，原來是《南京日報》正招聘記者。他掂量下自己，覺得當記者比當老師自由，況且自己喜愛寫作，能勝任這份工作。于是前去應聘，筆試面試一路過關斬將，居然被報社錄用。

一個作家最初的創作，往往跟他當時的人生際遇有著某種關聯。1995年，畢飛宇胃不舒服，在醫院做胃鏡時，導致胃動脈大出血，經過全力搶救，轉危為安。躺在病床上的他，百無聊賴，度日如年，他開始用筆來打發難熬的時光?！爱敃r的目的，并不是寫小說，只是排遣病中的無聊和憂傷?！?/p>

畢飛宇開始在病榻上構思《哺乳期的女人》。那時單身的他，鬼使神差地涉足“家庭題材”，作品描寫了一個小孩和一個母親的關系，場景雖小，親情容量卻很大。寫作中，“我突然嗅到了一股好聞的氣味，它屬于家庭人倫，芬芳而又迷人，當然，它也可以帶來某種傷痛……”

作品發表后，好評如潮。連他自己都未曾料到，在病床上誕生的這篇小說，竟榮膺首屆全國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誰能想到，一次醫療事故，卻令畢飛宇峰回路轉，從此走上了創作之路。

“我始終認為自己是個小人物”

不久，畢飛宇調入江蘇作協《雨花》雜志，這下“英雄”總算找到用武之地?！拔姨焐褪菍懽鞯拿?，如果我是一個軍人、一個臥底、一個法官、一個機關干部，我想我會很麻煩的。”

此時的畢飛宇，曾受到不少西方現代派作品影響，因此他的早期創作總會帶有某種先鋒姿態。然而，時間一長，他漸漸感到，這條光怪陸離的先鋒之路越走越窄，“它是空中樓閣，完全靠想象力來羅織編造，那種夸飾，那種高強度時空切換，那種‘無中生有’的寫作，多么具有欺騙性……”

隨著年齡增長，畢飛宇開始思考，一個作家跟這個世界的關系，從一個對故事不感興趣的敘述者，轉變為一個說故事的文壇高手，“換句話說，一個人如果特別關注他與生存狀態的關系，那他的作品，必然就有寫實的傾向”。

正是基于這種思考，有著很深鄉土情結的他，夢想創作一部農村題材作品，但一直未找到獨特的切入視角。一次，臧天朔的一句歌詞“如果你想身體好，就要多吃老玉米”，令他茅塞頓開，便萌生創作《玉米》的念頭?！拔液軕z惜玉米這個鄉下女孩子，她身上寄托了我的愛，就像一個秘密一樣……”

四十天后，《玉米》呱呱墜地，面對心血結晶，畢飛宇還是拿捏不準，倒不是說作品底氣不足，而是當時文壇正刮起時尚風潮，一些都市亮麗題材粉墨登場，“亂花漸欲迷人眼”，“國內文壇充溢著華美精致的格調，而我寫這么老土的東西，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況且《玉米》還涉及‘文革’時一些荒唐敏感話題，包括一些戲諷的語境”。在他看來，生不逢時的《玉米》恐怕要待字閨中。然而，結果出乎意料，《玉米》發表后，各種榮譽接踵而至，成為當年中國文壇的最大收獲之一，不但得到專家的贊譽認可，連普通讀者都愛不釋手，爭相傳閱。一直默默無聞的畢飛宇，聲譽鵲起，憑借《玉米》躋身于中國最具實力作家前列?！翱磥?，生活不但充滿意外，往往還充滿戲劇性?！?/p>

《玉米》的空前成功激發了畢飛宇的創作激情，隨之而來的《玉秀》、《玉秧》聯袂推出，不但將他的文學生涯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奠定了他在文壇的地位。之后，畢飛宇一發不可收，成為當今文壇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雖如日中天，人氣爆棚，但他沒有粗制濫造，而是沉潛下來，用心打磨著每一篇心血之作，他相信“慢工出細活”。

讀過畢飛宇作品的讀者，大都有這樣的感受，看似輕松詼諧，卻隱藏著一種莫名的冷漠和憂傷。作為男人，外表冷峻的畢飛宇，內心熾熱如火，情感飽滿豐富，但在創作時，筆致冷靜克制，“惜情如金”，總能恰到好處地掌控著情感流向，像在洶涌澎湃的情感之河上，筑起一座“大壩”，時刻調控著奔騰不息的情感激流，所以他認為如此克制地創作，會讓作品有更好的藝術魅力和滌蕩人心的感染力。

榮獲茅盾文學獎的《推拿》是一部彰顯人性之作。畢飛宇以細致溫暖的筆調，講述一群盲人推拿師內心深處的黑暗與光明。他在塑造盲人形象時，沒有同情，沒有憐憫，甚至有些漠然，把他們當成正常人一樣看待：“寫作之前，我跟盲人朋友的交往，已有相當長時間。熟悉到一定地步，便會麻木，甚至無視身份，和其他人一樣，只想塑造人物。”

畢飛宇承認自己寫作時確實“有點兒冷漠”，甚至是“有意而為之”。“我的創作風格受法國新小說影響較大，崇尚‘零度寫作’。它要求作家盡可能地不要把自己的情感放到小說中去，要讓小說呈現出來的客觀性跟現實的客觀性產生一個對等關系。它有它的價值，但也容易帶來冷漠的毛病。”

魯迅作品一直滋養著畢飛宇，他的作品某種程度上也流露出魯迅那種“狠勁”，往往一句話，便能將人撂倒。不過，他認為，在《推拿》中，自己的“狠”已經溫和了許多。因為“《推拿》是一部彰顯人性的作品，所凸顯的是人性之愛”。

從事寫作二十載，畢飛宇說，他的生活可以分為“寫作時段”和“非寫作時段”。非寫作時段，他過的是普通居家生活，自由自在，率性而為。然而，一旦進入寫作時段，便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能在書房里“一口氣待上好幾個月”，“為伊消得人憔悴”，作品呱呱墜地，他人也累瘦一圈兒，有種虛脫的感覺。

畢飛宇的創作，小視野，大氣象，“關注現實”一直是他重要的審美取向。他平時雖“深居簡出”，被人稱為“宅男作家”，但他體驗生活的功課卻貫穿于日常生活。小商販、個體戶、流浪漢、殘疾人……都是他觀察社會的窗口。這些小小窗口，為他呈現了市井百態，喜怒哀樂?！拔沂冀K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小人物，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我與社會底層有一種天然的默契感。而且，我在溝通上沒有絲毫障礙?！?/p>

“最大的才華就是耐心”

一些作者成名后，會接二連三地出書。畢飛宇說，這種事，年輕時也曾遇到過，但都婉言謝絕了。這不是說，他跟金錢有仇，而是弄不好會深陷痛苦泥潭不能自拔。當初跟張藝謀合作寫電影劇本，就是先簽合同，然后再埋首創作?！疤纯嗔耍規缀醣罎ⅰＯ胂肟?，人家劇組投入幾千萬，還有幾百號人馬，翹首以盼，你夾在中間是什么滋味？哪里還是寫作，簡直是活受罪”。從此，不管對方條件多么誘人，他絕不動心?！爱斈銢Q定做個藝術家的時候，你需要在生活中，手里拿把刀，‘嘁里喀喳’，把許多東西一一砍掉。比如我在寫《推拿》時，我的注意力都是跟盲人在一起的，如果我的生活過于龐雜，應酬很多，那么在某段時間里，我就必須把那些盲人趕走，必須把大量不相干的東西裝進自己內心，它一定會形成過大的內耗，所以小說家在世俗生活中不能貪得無厭，必須手里有砍刀，刪繁就簡?！?/p>

在中國文壇，畢飛宇是個“魅力四射”的作家，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風景。他之所以有那么多的崇拜者，除了其“細膩、圓熟、親切、練達”的文字和震撼人心的作品外，還“長著一張帥氣的臉”，一條牛仔褲，一件條紋衫，標志性的光頭，眉宇間英氣逼人，舉手投足，盡顯“型男”魅力。尤其令“雨絲”們景仰的是，他磁性的嗓音和“純man”氣質，不但經綸滿腹，且口才極佳。據說當年馮小剛拍他的《青衣》時，就建議他親自上陣算了，形象氣質不比男一號差。

有記者曾揚言“如果評選當今文壇最帥男作家，非畢飛宇莫屬”。當這個敏感話題傳到畢作家耳里，“畢帥哥”很酷地搔搔光頭，一臉壞笑：“不會吧？”然后“一本正經”道：“這個問題挺無聊的，帥不帥我不談，如果一定要談，不要動輒把作家跟他的長相聯系起來，作家還是要靠作品說話的?！?/p>

外表俊朗粗獷的畢飛宇，內心卻敏感、細膩、柔軟。有一年，開作代會，見遲子建系了條橘紅色圍巾，他直言不諱地說“難看”，并當眾宣布要為她買一條好看的。一個大男人，當眾臧否女士衣著打扮，有失體面，況且你是有家室之人，若要老婆曉得，作何感想。這點就體現出畢飛宇的個性：胸襟坦蕩，敢說敢做。時隔幾年，巴黎書展。一天，遲子建和鐵凝在香榭麗舍逛街，正在一家商店購物，這時，游俠一般的畢飛宇閃身進來，指著一條灰黑印花圍巾對遲子建說：“怎么樣？”遲答：“不錯?。　碑叡阗I下來，一把塞進遲的懷里，說：“這是為了兌現諾言！”

生活中的畢飛宇，簡單而充實，他不喜歡開會、飯局和應酬，沒有手機，也不上網，電腦對他來說，相當于“打字機”，生活得有些保守和單調：上午9點起床，然后讀書、吃飯，喝咖啡、抽煙。感覺好了，就開工寫，一口氣寫到下午三四點，再翻翻書，這時老婆下班，兒子放學，一家人其樂融融共進晚餐。晚上去健身中心，雷打不動，直到出一身臭汗，才倍覺暢快淋漓。之前他喜歡踢足球，但足球需要場地人手，不好辦，便轉向器械?，F在主要項目是乒乓球，一大群球友，每天都要“賭球”，輸了罰做俯臥撐，實在做不動，就去買飲料來抵債。當然，斗嘴也很重要。他和球友差不多每天都要吵，偶爾還飆臟話。最愉快的是沖澡時光：“一大群男人赤身裸體斗嘴舌戰，輸了球，一定要用嘴贏回來，很享受的?！?/p>

畢飛宇有個幸福美滿的三口之家，妻子是位教師。每次獲得獎金，他都會拱手交給老婆，他是圈里公認的“模范丈夫”。 他和太太是“裸婚”，結婚之初，條件簡陋，冰箱離他的寫字臺只有三十厘米，嗡嗡直響；餐桌離寫字臺只有一米多，太太在桌邊和客人說話，他寫他的，抗干擾能力特強，“只要我想寫，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可以” 。

獲得茅盾文學獎后，有一個變化讓畢飛宇在心里“偷著樂”，那就是“獲獎之后，太太不再罵我了”，“老婆之前總批評我懶，做事情做不好……”他透露，獲獎前，他常以寫作為借口逃避家務勞動，而他的“狡猾”每每總會得逞。

畢飛宇被同行譽為“獲獎專業戶”，拿獎拿得手軟，曾獲得兩屆魯迅文學獎、榮膺“全國十佳小說家”稱號。有國外評委斷言：“二十年后，畢飛宇的《玉米》，將成為世界文學經典名著?！?011年10月，捷報再傳，他憑借《推拿》奪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我覺得獎這個東西，就像足球場上進球的感覺。當我進球的時候，隊友、教練奔過來擁抱，慶祝一下，接著很快球員又投入比賽，去爭去搶，去尋找下一個機會和突破……”

“寫了二十多年，我最大的才華就是耐心?！痹诋咃w宇眼里，作家的耐心是抵抗浮躁的手段，只有具備耐心，才華才能發揮，判斷才準確可靠，感受才不會變形，他想這樣一直“耐心”地寫下去，生命不息，創作不止。■

（責任編輯/譚玉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