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建:鈞瓷大師的“精品”人生

鈞瓷之美，美在“入窯一色，出窯萬彩”的變化與渾然天成。鈞瓷的故鄉河南禹州神垕鎮，以出產優質鈞瓷著稱，也催生了一批瓷藝術家。他們用自己的成就，為鈞瓷藝術增添了更加絢麗的色彩。2010年9月，在中國陶瓷工業協會舉辦的“首屆中國歷史名瓷燒制技藝大賽”中，鈞都博古堂堂主張文建燒制的鈞瓷象鼻尊一舉奪得銀獎。這位多年來默默耕耘的鈞瓷藝術家，終于脫穎而出。

精仿

張文建的鈞瓷人生是從仿制古瓷開始的。

1993年，張文建所在的禹州市鈞瓷一廠倒閉了，彷徨、徘徊之中，迫于生計，張文建在家建起小窯，開始了他的長達八年的古瓷仿制。他最先仿制交趾陶，接著仿制了汝瓷、官瓷、哥瓷、爐鈞。

交趾陶，是一種多彩軟陶工藝品，起源于清朝道光咸豐年間、古稱交趾的廣東五嶺以南地區，至今不到二百年的歷史。但交趾陶的制作工藝卻很復雜。它恰似紫砂壺的制作，全憑匠人用巧妙的雙手及竹篾，按照預先的設計圖，將陶土片一片片貼合，反復加工，修飾成器，再以多彩釉按部位分別著色，集設計、捏塑、彩繪于一體，經過燒制，形成絢麗多彩的精美器物，用于居室擺件和寺廟、堂樓屋頂的裝飾。

張文建從洛陽覓到制作交趾陶的師傅和樣品，開始仿制。經過數月的實踐，方才掌握交趾陶燒制的要領。仿制中，他精益求精，竭力做到“造型生動，色彩協調”，結果人見人愛，產品常常被人索去。交趾陶的仿制，提高了張文建造型準確的制作工藝，培養了他的民俗裝飾意識，但由于產量少，效益差，他不得不另找出路。

生活是艱苦的，但再艱苦也得繼續下去。他找到表哥張自軍。張自軍對鈞瓷造型、配釉、燒成特別是對傳統鈞瓷上的“蚯蚓走泥紋”頗有研究，在神垕小有名氣。在張自軍的幫助下，張文建前往寶豐縣清涼寺尋找汝瓷瓷片，到開封尋找官瓷瓷片，到浙江尋找哥瓷瓷片，在神垕尋找爐鈞瓷片，然后回到家中對比研究各種瓷片的胎質與釉色。

張文建在對比研究中，分別仿燒了汝瓷、官瓷、哥瓷。在仿燒哥瓷時，器面上的冰裂紋多次未能燒制成功。針對冰裂紋的技術，他請專家支招，認識到哥瓷上的冰裂紋片，是由于胎、釉的膨脹系數不一所造成的，張文建專門從胎料釉料和燒成上攻關。經歷一次次失敗，不斷調整胎、釉的材料構成，最終獲成功。

張文建年復一年地精心仿燒，歷經八年的時光，各種古瓷仿制的技術已全盤掌握。看到一窯窯幾可亂真的“古瓷”，他長期以來的寂寞、艱辛、疲累全部被成功的喜悅取代了。許多鈞瓷販子慕名而來，帶上他的仿制品，跑到北京、廣州去推銷。一件件鈞瓷仿制品賣了出去，張文建家的生活水準也從低谷升到了水平線上。眼看著在他用雙手栽種的“搖錢樹”下，財富在與日俱增，張文建覺得自己走對了路。然而不久，一件突發的事情一下子改變了他的研制方向。

2007年夏，一個綽號“憨子”的小瓷販從他窯上購買了二十八件汝瓷，搭乘一輛到北京的裝貨汽車去賣。到北京下車一看，貨車上的其他裝載物將他的二十八件汝瓷全部碰碎?！昂┳印蓖纯奘?，當晚徹夜未眠。第二天，他將碎瓷倒在地上，撿起一片細看，突然腦中迸發出“賣瓷片”的奇想，頓時興奮起來。于是，他動手做舊，做舊如舊。然后，他先帶上十多片到潘家園古玩市場試賣，結果兩天的時間就賣完了，還是以高價賣的。買主認定這是北宋的官汝瓷片?！昂┳印痹诒孔尽⒛驹G的表情下，兩個月賣完全部瓷片，帶著賺到的好幾萬元回到了神垕。他來到張文建家，興奮得手舞足蹈，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傳奇經歷。張文建聽了，剛開始喜上眉梢，隨后便沉靜地說：“‘憨子’，你真猴精！你這不是騙人嗎？”“憨子”笑了：“文建哥，我還不是跟您學的？你的仿制品以假亂真，又不讓告訴人家實情，不也是騙人嗎？”張文建無言以對。

這一夜，張文建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第二天清早，他起床后就對妻子說：“燕敏，昨晚我想了一夜，我們不能再燒仿古瓷了。做瓷應當先做人，不弄虛作假，不哄人騙人。正正派派，實實在在，燒造咱們的鈞瓷吧！”

精制

一旦找到了努力前進的方向，張文建便勇往直前。

八年仿制古瓷的歷練，已經將他的心與鈞瓷藝術緊密相連，他的精神世界已進入宋代名瓷的藝術境界。制瓷過程中的各種“疑難雜癥”，張文建一看便知“端底”。實踐出真知，磨煉長才干。在燒造瓷器上，張文建走上了自覺。在從仿制到燒鈞的跨越中，他首請專家幫助，成功建造了一口五立方米的倒焰窯。接著，便是解決鈞瓷釉方的問題。

關于釉方，還有一個故事。

故事發生在他仿制古瓷的八年間。張文建有位表伯，叫苗鐵桶，任禹縣國營瓷廠車間黨支部書記、人事科長，神垕鎮的鈞瓷科研所第一任所長，負責管理瓷廠的人事和技術檔案。神垕赫赫有名的鈞瓷世家盧光東、盧光文，當時是國營瓷廠的技術骨干。他們進廠時攜帶的祖傳釉方，就存放在瓷廠的檔案室里。2002年苗鐵桶退休后，將盧家的釉方帶回家中。2003年，苗鐵桶帶著兩個兒子仿燒汝瓷，但總燒不成。他聽說張文建也在仿燒汝瓷，并取得成功，便求張文建幫助。張文建心地善良，待人誠懇。對表伯苗鐵桶的要求，文建毫無保留，有求必應。從此，兩家人經常在一起，探討汝瓷、鈞瓷、爐鈞的燒造工藝。一次交流中，苗鐵桶無意中提起從瓷廠帶出的那份盧家祖傳的爐鈞釉方。2004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張文建忙完一天的活兒，從家來到南大街禹州市鈞瓷二廠附近的苗鐵桶家，走進石頭砌成的低矮小屋，坐下來和他拉起家常。談著談著，張文建問起爐鈞釉的配方。苗鐵桶聽了，毫不猶豫地從里屋小木箱中取出一個發黃的小本本，神秘地說：“這是‘大躍進’以前的爐鈞釉方。你自己抄吧！”張文建抄完，將小本交還表伯。苗鐵桶叮囑說：“你燒就燒，不燒不要隨便給別人說?！睆埼慕玫竭@個釉方后，在當時仿制古瓷的窯中以此配方試燒，燒出的風格與清代盧家的傳統瓷完全一致，釉色豐富，胭脂紅、孔雀綠，五彩滲化，異彩紛呈，金星滿布，美不勝收。他無限感嘆地說：“代代鈞瓷人，人人連著根。根就是傳統，根就是誠信。”

從盧家傳統的釉方和八年仿燒古代名瓷的實踐中，張文建悟出一個深刻的道理，那就是凡名瓷都是不計成本，都是使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窯制，選擇工藝最精良的藝匠燒制，這是名瓷誕生的共性。在當今市場經濟條件下，民營企業不計成本是做不到的。但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窯制，以精良的工藝、誠信的理念加工制作，是完全可以燒出精品鈞瓷的。

認識的深化定會成為他自覺行動的先導。在幾十道工序中，張文建嚴格把關，一絲不茍選料、加工、制作，從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舉幾個例子來看：

先說草木灰。草木灰是爐鈞釉中一種重要的原材料。在外行人看來，草木灰不就是農家以秸稈為炊的灰燼嗎？那可不是！張文建燒爐鈞所使用的草木灰，是特選魯山縣西部大山里的栗木燃燒后的灰燼。這種木灰所含微量元素豐富，爐鈞窯變效果好。

再說玻璃。玻璃同樣是爐鈞釉中一種重要的原材料。它起著溶劑與窯變光澤的作用。過去常用的玻璃是平板碎玻璃和各種玻璃瓶。這種各色玻璃難以加工粉碎，而且玻璃的純凈度也不高。2007年夏天，張文建到神垕衛生院去找一位醫生朋友玩。朋友診室的隔壁就是醫院的注射室。張文建發現，注射室有半箱注射后的小空瓶，一個個潔白發亮，干凈透明。他立即聯想到可以用于爐鈞釉料。于是經主人允許，他帶回一包針劑小空瓶做試驗。經初步粉碎，用水沖洗殘藥，然后風干再粉碎，玻璃精白透亮，效果極好。從此，張文建就采用這種針劑小空瓶，作為爐鈞釉的玻璃原材料，既易粉碎，效果又好。

最后說說上釉。素胎上釉是一道關鍵的工序。通常的鈞瓷窯廠采取將瓷胎浸釉一次，再補刷一次即成。這種辦法上釉薄，成品率高，不會流釉，但永遠不會燒出精品的鈞瓷。而張文建的煤窯燒制，則要求對每件素胎浸釉二次、補刷三次，前后共五次才算完成。五次上釉后器面釉足有銅錢厚，再進行高溫燒制，可以產生美輪美奐的窯變效果。不過，由于釉厚也容易出現流釉的現象。張文建采用厚釉高溫燒制的理念解決了這一問題。這成為張文建打造鈞瓷“精品鏈”的核心內容。

精燒

有人說：“鈞瓷是火的藝術。”“生在成型，死在燒成?！边@些睿語和藝訣充分說明燒窯的重要性。入窯前的鈞胎，無論你耗費多少心血，只要燒得不好，便會功虧一簣。

2008年，張文建改燒鈞瓷和爐鈞后，特聘神垕鎮的“燒窯王”霍振保為他專燒?；粽癖Ｊ且晃粺G專家。1982年，二十歲的霍振保就干起了燒窯的活兒。他給國營瓷廠、集體瓷廠、個體瓷廠約二十個窯口燒過窯；他燒過推板窯、滾道窯、倒焰窯、獨孔窯、煤窯、柴窯多種。采訪中，霍師傅笑著說，經我手燒的煤和柴，拉兩火車也拉不完。他說，燒窯工都要參加裝窯，通過裝窯才能了解該窯的結構和特點，了解重要器物在窯中擺放的部位。另外，燒窯工還要聽從窯主的安排和意見，而多數窯主對成品率都有很高的企盼。

我問霍師傅：“您給文建燒了三年多窯，他對您有些什么要求？”

霍師傅抿嘴一笑：“他很特別，和別家不一樣?！?/p>

“怎么不一樣呢？”

霍師傅起初笑而不答，在我多次要求下，他這樣解說：

第一，因為鈞瓷難燒，所以都說“十窯九不成”。即使一窯燒成了，窯內的成品也多少不等。所以我燒過的窯，主家大多要求“盡量提高成品率”，一窯中成品越多，主家越高興。而文建從第一窯開始就告訴我，不要計較成品率。一窯中哪怕燒出一件珍品瓷，就足夠了。他的話卸掉了我的思想包袱，我感到他和別家窯主很不一樣。第二，文建還告訴我，不要怕費煤費柴，每窯要燒到三十五個小時，溫度一定要達到一千三百度。燒不到這個時間、這種溫度出不了好瓷?？墒牵^去許多窯主都只要求我燒三十個小時，溫度達到一千一百度至多一千二百七十度就行了。因為溫度越高，越多費煤（柴），同時也要延長燒窯者的工作時間，加大勞動力成本。我感到張文建和別家窯主不一樣。第三，文建要求我，在三十五個小時的燒窯時間內，窯內溫度要形成一條波浪起伏的曲線，就像風生水起的湖面波紋，要有變化；或像唱歌的旋律，音調有高有低，有長有短，聽著才好聽。第四，文建對燒窯的燃料特別挑剔。前幾年燒窯用煤，他多選禹縣的堂溝煤，因為這種煤熱量大，能夠燒出天藍、茄皮紫一類的高貴釉色；其次選用槐樹灣煤礦所產的四四煤，這種煤含熱量屬于中等，可燒出雞血紅、海棠紅一類的美麗釉色。他的做法是，只要能采購到好煤，絕不用次煤，哪怕好煤的價格一噸要貴上幾十元。近年，煤奇缺、又貴，他改用柴燒，堅持從魯山西部山區購進栗木。這種木材不宜用做建筑材料和家具，但熱量高，不僅能燒出好瓷，而且栗木的灰燼還可作為爐鈞釉的原料加工使用，一舉兩得。

霍振保的講述告訴我們，博古堂鈞窯的“精品鏈”，是以張文建為首的作坊匠人齊心協力共同打造的結果。

精品

張文建的“精品鏈”像一根粗壯的金藤，三年多的時間里結出一個個“金瓜”，至今總計已有二百多個，全部秘藏在他家二樓的珍寶室中。如果您有幸進入這個密室，華燈打開，您會頓感寶光四射、滿目璀璨，一派豪宅氣象、皇家風范！如果您逐個細品，不難發現和尚袈裟、八卦陣圖、觀音送子、雙燭白焰、鐘馗顯靈、紅魚吐珠、秋風蘆蕩、冬雪寒枝等美麗奇特的窯變圖景。那一件件鈞瓷精品，寶光玉潤，晶瑩剔透，瑰麗華美，巧奪天工！難怪一位北京觀者走出密室后，情不自禁仰天興嘆：“大美啊，鈞瓷！鈞瓷，真乃國寶也！”■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