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為什么被稱為“章瘋子”

民國時期，所謂“瘋子”可謂多矣，然而不管是“三大瘋子”還是“五大瘋子”排行榜，這個“大瘋子”章太炎總是雷打不動的固定成員

晚年的章太炎，頂著“民國先驅”、“學界泰斗”兩個顯赫稱號，可謂德高望重。在政府的資助下，他辦起了國學講習所，在蘇州大談讀經。沒想到，此舉卻惹翻了一個初生牛犢，此人乃晚清名流薛福成之后，名喚薛慧山，他以筆為矛，指責章大師：一開近代改革風氣之先的名賢長者，何以到了晚年，竟至于開起倒車，搞起復古來了。章太炎聞訊，不但不以為忤，反而表示一定要約見作者。見面之后，他夸了老薛（福成）又夸小薛（慧山），大打其哈哈，繼而鄭重其事，說革命之后，時局反而是今不如昔了，“接著，章先生又罵那個這個，興會淋漓，唾沫四濺，想見其當年以勛章做扇墜，走入新華門面斥袁世凱時候的那股神氣，正復如此”（薛慧山《國學大師章太炎》）。事后，姑蘇城里外便傳出了笑話——“小瘋子罵大瘋子，大瘋子卻又罵盡了所有的達官貴人”。

章太炎穩居瘋子排行榜固然因為他的“瘋名”冠絕近代，也因為他本人對“章瘋子”之稱，“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相比之下，真是絕無僅有。發“神經病”，不但是他生平事跡的重要一面，又是他所欣賞以及他本人的為人處世哲學；所以“章瘋子”，就不僅僅是一個外號了，它代表一種風度。

然而關于章太炎的“瘋名”來源，則是五花八門，眾說不一。歸攏起來，有下列說法：

患病說

章太炎少時患有間歇性的癲癇癥（又稱羊角風），據說十六歲去考秀才前夕，此病突然發作，家人遂不再強迫他參加科舉考試。后來也正是因為此病，家人不敢給他正式娶妻，到二十五歲時才“納妾王氏”（王氏是章母的陪嫁丫頭，兩人無正式婚儀，按當時習俗稱為納妾；章在王氏死后多年，才續弦娶湯國梨為妻）。1907年12月，又因此病發作，他不得不辭去《民報》總編輯之職。

曾師從章太炎的陳存仁專門考證過“章瘋子”瘋名的來歷，他認為“章師”患羊角風一事，純屬王揖唐在《太炎先生舊事》中捏造的“無稽讕言”。他說：“說章師狀似神神經經是可以的，說他患過羊癇風則是完全錯誤的，而且幼時即使有羊癇風的話，也與成年后的腦神經沒有關系。”不愧為上海名醫，他把醫理根據講了個頭頭是道，但是，他的說法不免有護師心切的成分，而且學究氣十足——叫別人綽號時，人們哪里會考慮醫學上講不講得通呢！

不理俗務說

章太炎不會照顧自己，常常首如飛蓬，衣衫襤褸，不拘小節，大有古時“邋遢相公”王安石之風。施章《悼章太炎先生》一文記載：“章師白天服裝是長袍，晚間穿著一身極舊的和服，發長五寸，有時左右分開，有時長發垂于額際，人稱章瘋子云云。”而關于他出門迷路，頻頻向人請教“先生，我的家在哪里”的傳說，更是俯拾皆是。陳存仁記載的一則很有代表性：

章師常被上海人稱為“章瘋子”，他也知道有這個外號。我記述過他有一次坐黃包車到三馬路舊書店買書，回家時，又跳上黃包車，指著告訴車夫朝西走，車夫依著他所指的方向走去，走了好多路，問他：“先生你究竟要到哪里去？”章師說：“我自己也不知道，上海人人知道我是章瘋子，你只要拉我到章瘋子家就是了。”車夫無奈，仍舊把他拉到舊書店，才把這件事解決。

類似的記載可謂數不勝數，章的夫人湯國梨晚年就曾敘述過另外一件情節大致類似的迷路故事，大家均引以為笑談，忍俊不禁。除此之外，諸如嚴冬不知著衣、誤將粉筆當煙抽之類的笑話，在“章瘋子”身上，也總是時有傳出，不足為奇。

自認瘋癲說

1906年，章太炎因“蘇報案”服刑期滿出獄，第三次流亡日本，7月15日東京留學生舉行歡迎會，他在會上發表演說，開頭就說“兄弟（我）是憑他說個瘋癲，我還守我瘋癲的念頭”，接著又講出如下妙論：“大概為人在世，被他人說個瘋癲，斷然不肯承認……獨有兄弟卻承認我是瘋癲，我是有神經病，而且聽見說我瘋癲，說我有神經病的話，倒反格外高興。什么緣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議論，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說。說了以后，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

在這篇被章門弟子許壽裳稱為“歡迎會上發獅子吼”的即席演說中，章太炎非但不介意他的“瘋子”之稱，反而引以為雅號，而且，他還希望他的同志朋友們都能多帶點神經病。他說：“兄弟承認自己有精神病，也愿諸位同志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精神病。近來有人傳說某某有精神病，某某也是有精神病，兄弟看來，不怕有精神病，只怕富貴利祿當面現前的時候，那精神病立刻好了，這才是要不得呢！”他的所謂“神經病”，顯然是指一種不計較成敗得失的革命干勁，和一種不迎合時尚與世俗的精神，做這樣一個“神經病人”，正是以氣節自許的他所心甘情愿為之的。他本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魯迅語），百折不回，豪氣干云，“瘋子”之稱，當之無愧。

裝瘋避難說

民國革命元勛劉成禺先生在《世載堂雜憶》中記載了“章瘋子”名稱的另一種由來。那是清末新派張之洞在武漢辦《楚學報》，他以梁鼎芬為主辦，王仁俊為坐辦，章太炎任主筆；其中，梁鼎芬是個頑固守舊的“保皇黨”，章太炎卻是力主排滿的革命黨，獨有王仁俊熟悉情況，他早知道梁章兩人終究尿不到一個壺里去，日后他們“必至用武”。果然，《楚學報》第一期出版，“屬太炎撰文，太炎乃為排滿論凡六萬言”，梁鼎芬讀后即大怒，“口呼反叛反叛、殺頭殺頭者，凡百數十次”，他還急忙跑到總督衙門，要拿下章太炎，按律治罪。

劉成禺等友人聞訊，急訪王仁俊，勸他說：總主筆是張之洞聘任，若事情鬧大了，則張之洞必反受牽連，“首受其累”，還會“予反對維新派者以口實”。他們獻策說，不如王仁俊去對張之洞說明，“謂章太炎原是個瘋子，逐之可也”。王仁俊果然勸動了張之洞，但梁鼎芬氣不過，便在趕走章太炎時，“一切鋪蓋衣物，皆不準帶”，還命轎夫四人打了他一頓，“蜂擁逐之”。“章瘋子”這個稱號，從此便不脛而走。

據說一直到后來，章太炎每與人爭論不決，對方只要說“叫梁鼎芬來”，他就無語，“乃微笑而已”了。

吳稚暉攻擊說

在近代史上，吳稚暉也是個出了名的“大瘋子”。此人生性精靈古怪，好惹是生非，喜用污言穢語，為人刻薄，罵人無數，而且挖苦諷刺，無所不用其極，又常依附權貴，自比為大觀園里的劉姥姥。然而又偏偏正是此人，素來愛打抱不平，時常做出不畏權勢、仗義執言之舉動，故有“一個壞透了的好人”之稱。章太炎初識這個老頑童，就鄙薄其為人，看不慣他要為貴人幫忙等做派。兩人同在上海愛國學社（清末中國教育會設立于上海的一所近代學校）工作，瘋子對瘋子，豈能善罷甘休，于是互相嘲罵甚至詛咒之事，便時有發生。待后來“蘇報案”發，章太炎指責吳稚暉出賣同志，吳一再反咬，更是惹出一場至今仍然沒有定論的著名公案。

“章瘋子”之名，據陳存仁考證，便與《民報》第九號記載的一場章吳之爭有關：“1902年，愛國學社與中國教育會意見不合，互相對峙，常有爭吵，章太炎對吳稚暉擊桌大罵，說中國教育會是陰謀篡奪的行為，吳稚暉也口若懸河地和他辯論，言語中提到太炎瘋頭瘋腦，此言一出，太炎默然無語云云。”

袁世凱解嘲說

章太炎曾有對聯一副——“養生未羨嵇中散，疾惡真推禰正平”——送給另外一個民國“瘋子”劉文典。其實，他自己就因為嫉惡如仇，所以早被稱為“民國之禰衡”。1913年3月，宋教仁被刺，不久，二次革命爆發，這個“民國禰衡”即“時危挺劍入長安，流血先爭五步看”，冒險入京，面刺袁世凱，最終身陷囹圄，被袁軟禁達三年之久。期間，他表現出來的各種“瘋”態，著實比擊鼓罵曹的真禰衡有過之而無不及，讓人大開眼界。

袁世凱首以功名利祿引誘他，繼而又對之加以脅迫，但章太炎是軟硬不吃，他蓬頭垢面，足蹬破靴，“以大勛章做扇墜，臨總統府之門”，要當面質問袁世凱。袁氏拒不延見，守衛們也是辭色傲慢，章太炎“乃怒摔其座上茶具，遂被拽出”，后被軟禁于龍泉寺等處。羈留北京的章太炎，更是大顯其瘋狂，他于廳堂高懸“速死”二字，又于墻壁上貼滿“袁世凱”三字，以杖擊之，說是“鞭尸”。他在木上大書“袁賊”，埋而焚之，然后在旁邊大呼：“袁賊燒死矣！”又曾狂書一副“殺、殺、殺、殺、殺、殺、殺，瘋、瘋、瘋、瘋、瘋、瘋、瘋”的對聯，“七殺七瘋”，狂傲之態畢露。飲酒時為花生米去蒂，又說：“殺了‘袁皇帝’的頭！”袁世凱之子送他一床錦緞被褥，他卻拿香煙燒出一個個大窟窿，并扔之窗外，還揚言要放火燒屋。他還曾召集寓中仆役，命其行大禮，口稱“大人”、“老爺”，盡復前清禮儀，如有違犯，輕則罰跪，重則罰錢，以此諷刺袁世凱復辟丑劇。另，據曹亞伯《談章太炎先生》記載，章知道袁有復辟野心后，便要效法明朝方孝孺，準備穿麻衣，執哭喪棒，到北京痛哭于國府門前，“以申共和將亡之哀”，朋友們聽到他有這個想法后，紛紛出來勸阻，“從此章瘋子之名，流傳四方”。

袁世凱深知自己雖然“挾有精兵十萬”，但“太炎的文筆，可橫掃千軍，亦是可怕的東西！”所以斷斷是不肯放虎歸山的；而章太炎終究名氣太大，如果貿然下手，殺了這個“民國禰衡”，恐怕又得不償失，背負千古罵名。所以據說袁世凱雖然幾次動了殺機，但都以作罷告終。最后，對章的頻頻責難，投鼠忌器的袁只有自我解嘲說：“他是個瘋子，我何必同瘋子一般見識。”

黃興諷刺說

據說章太炎平生，獨服黃興一人。但有一種廣為人知的說法，即謂“章瘋子”外號，正是黃興送給他的。

事情發生在章太炎因“偽民報”事件與孫中山發生嚴重分歧之后（詳見拙作《章太炎與孫中山的恩恩怨怨》，《名人傳記》2011年第7期），黃興曾寫信給孫中山說：“弟與（汪）精衛等商量，亦不必與之（指章太炎）計較，將來只在《民報》上登彼為神經病之人，瘋人囈語，自可不信。”

馬君武戲稱說

曹亞伯《談章太炎先生》回憶：“武昌首義，太炎先生言論益高……予以口誅，太炎先生以筆伐，作救國救民之聲，聞而行者自得福，違者自受惡報。因而馬君武加太炎先生與予以‘章瘋’‘曹瘋’之名。”

蔣維喬《中國教育會之回憶》一書中記載更詳細：“辛亥革命時期，太炎先生的言論，口誅筆伐，是救國救民的宏論……但馬君武對太炎先生私稱‘章瘋’，而且對曹亞伯則稱為‘曹瘋’。馬君對太炎先生向來又親切而又敬佩的，稱他章瘋，并無侮辱之意，近似親切感而已。”

天才狂放說

此說并無多少新鮮之處，大意只是綜合章太炎以上各種行狀，對其個性作出概括，而不只是將“章瘋子”外號與某件單獨、孤立的事件聯系。

此說以章門弟子陳存仁在《閱世品人錄》所記最為典型。他說章太炎“只有文人狂放的豪氣，說他是瘋，實在一些不瘋”，“再進一步說，一個天才橫溢的人，當然是絕頂聰明的，但是聰明與瘋子，在醫學上講來只是‘一線之隔’，有好多絕頂聰明的人，一時會得精神失常……”，“他壯年時富于革命精神，激烈的言論，被人家當做瘋子是可能的”，“晚年時，對世俗看不慣，或者寫一篇憤世嫉俗的文章是有的，寫一副蓋棺定論坦直的挽聯也是有的，說他是瘋子，實在不是瘋，不過有些文人的狂放豪氣”。

附 記

“章瘋子”外號，給章太炎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造成了不小的誤解。他“生平秉性戇直，稍有感觸，輒一吐為快”（馮自由語），這樣的個性，配上“瘋”名，不但會給各種有惡意和無惡意的閑人提供飯后的談資，更易成為其政敵們的攻擊把柄。

對此，魯迅就有一段著名的回憶：“民國元年，章炳麟先生在北京，好發議論，而且毫無顧忌地褒貶。常常被貶的一群人于是給他起了一個綽號，曰‘章瘋子’。其人既是瘋子，議論當然是瘋話，其沒有價值的人。但每有言論，也仍在他們的報章上登出來，不過題目特別，道：‘章瘋子大發其瘋。’有一回，他可是罵到他們的反對黨頭上去了。那怎么辦呢? 第二天報上登出來的時候，那題目是：‘章瘋子居然不瘋！’”

政敵的攻擊暫且不論，即使是對章太炎暗自心服的人，也有不少人覺得他很“怪”。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訪問他之后，就作文說他耿介孤獨，是“一個使人寒冷的人”。1936年8月（當年6月章去世）的《宇宙風》也有乃蒙的一篇《章太炎的講學》，其中說：“他是狂傲的人，一切是自私的，以自己為中心的。在演講臺上，他將聽眾幻成一種意象，以為這意象是他的獲得，他的生命之某種關聯，而這意象是陌生的，于是以眼光，以笑臉，去粘住它，把它位置在某種精神生活上。這里，我仿佛看見章先生心靈的凄獨！”

當然，更不用說一些宵小之輩的下作行為了。魯迅在《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說：“近有文儈，勾結小報，竟也作文奚落先生（章太炎）以自鳴得意，真可謂‘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了！”

曾受章太炎親炙的曹聚仁說：“我是不大相信章瘋子那一類的傳說的，太炎先生對于弟子們的問學，態度非常謙和，和家人父子一樣說家常話，并不擺出什么大學者的架子。”他還說：從康有為那里看了天才的面孔，再回想太炎先生的沖和態度，“愈覺其可親”。章門弟子魯迅等人，后來在回憶中也說，雖然他傳授的學問記不住多少了，但“先生的音容笑貌，還在目前”——如坐春風之態，讀之可以想見。所以，即使在日常生活中，“章瘋子”也絕非總是一副金剛怒目的神態。

薛慧山《國學大師章太炎》有一段回憶，以它為故事結尾，并把它作為“章瘋子”為人一個必不可少的注腳，最有意思：“有一個人，卻能使章太炎軟化的，那便是他的太太湯國梨女士。正當他在大發瘋勁，滔滔不絕的當兒，只要湯女士嬌嗔一聲，他便點頭微笑不出聲了。一物制一物，似天造地設，嗚呼，太太之力大矣哉。”■

（責任編輯/劉晨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