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為何無后

蕭紅短促而極富傳奇色彩的一生，曾有過三段婚姻兩次生育，但她自己卻沒有留下子嗣。這也許是因為兩次生育都時逢前段婚姻結束、后段婚姻開始的當口，種種因素的聚集，便釀成了悲劇性的結果

獨自一人跌跌撞撞從武漢來到重慶

1938年9月中旬，懷著七八個月身孕的蕭紅，獨自一人跌跌撞撞從武漢來到重慶。先期抵渝的丈夫端木蕻良，未能預先為她找到一個棲身的窩，臨時把她安置在他的同窗、親戚范士榮家，然后忙著到沙坪壩去編輯《文摘戰時旬刊》，忙著到北碚黃桷樹鎮復旦大學新聞系授課去了。人地生疏的蕭紅，住在范家的一間小屋子里，油然生出一陣孤獨無援的悲哀。她忽然想起了六年前，在哈爾濱，身懷六甲的她，被未婚夫拋棄在東興順旅館的凄涼景象。那次有蕭軍來搭救她，而這次呢，她得靠自己了。公子哥兒出身的端木蕻良，自己都要人照顧，更遑論來服侍她。再說了，他不是工作忙得丟不開嗎？

蕭紅的預產期是11月，她不能在范家生產，得趕緊找一個能夠順利、安全度過這女人生命中危險關口的處所。于是，她想到了曾在哈爾濱生死與共、情同手足的白朗、羅烽夫婦。她知道，他們一家現住在重慶遠郊的白沙鎮（不少人以為白朗一家住在江津，這種說法過于寬泛而不確切，其實江津和白沙是兩個地理概念。前者是縣城，后者是該縣下轄的一個小鎮。雖然都瀕臨長江，但兩地卻相距四十多公里——作者注）。蕭紅按照羅烽與端木蕻良一道從武漢來重慶時，在船上留下的地址，趕緊與白朗聯系。羅烽、白朗夫婦十分歡迎她去白沙。

白沙當時又叫白沙壩，地處渝西南的長江之濱，雖距重慶市區七十二公里，但有舟楫之利，往來倒也十分方便。白沙興于唐宋，盛于明清和民國。十里老街，百年風云，千載文脈，是巴渝文明演進的重要文化符號，濃縮了大部巴渝文化與經濟發展史。白沙地形地貌與重慶相似，它北臨長江，城鎮建在一個南高北低的緩坡上。抗戰時期，江津的白沙壩，北碚的夏壩，及市區的沙坪壩，號稱陪都的“大學三壩”。三地都聚集了不少內遷的高等學府和其他教育科研機構。白沙還是當時重慶的人口疏散地和物資中轉站，為拱衛陪都、支援抗戰，作出了不小的貢獻。

1938年8月，羅烽在白沙租到一位老鄉家的西廂房，把全家安頓下來。他們究竟住哪條街巷，所有的蕭紅傳記中都語焉不詳，現存的文字資料也沒有記載。為此，筆者曾專程去白沙查看了《白沙鎮志》，拜訪了鎮文化站王順琴站長和對白沙抗戰文化十分熟悉的、新中國成立前夕就來到白沙的原鎮長、已屆耄耋之年的劉子華老先生。他們掌握了抗戰時期，寓留白沙的文人學者和社會名流在白沙的行蹤，如馮玉祥、陳獨秀、郭沫若、文幼章、梁漱溟、蔣復璁、隋樹森、佘雪曼、臺靜農、曹靖華、李霽野、吳宓、李何林、魏建功、碧野等，唯獨對三位東北流亡作家一無所知。細想起來這也是情理中的事。一來他們當時都只有二十多歲，名氣不大；二來他們逗留的時間短暫，僅四五個月，與社會各界及鄰里之間往來甚少，影響不大，所以查無痕跡。

白朗一家到白沙較早，當時對房屋的選擇范圍較大。由于他們來自東北廣袤的平原，不習慣爬坡上坎，他們一定選在坡度較緩的街區；再根據丁言昭在《蕭紅：蕭蕭落紅情依依》中提到的，白朗他們“借了一間西廂房住下”這一點來看，有東、西廂房的住宅，一定是一座大院落。而在《千年古鎮白沙》的資料中記載：“以石壩街為主的生活區，由大院落、封火墻和西式轉樓結合的園林式建筑群構成，依山勢自南向北縱向而建。建筑居高臨下，采光和布局極為講究。”因此，筆者認為：白朗家很可能安置在石壩街一帶。這附近的街區，人口密集，生活方便，是當時白沙最熱鬧繁華的地方之一。

9月下旬的某日，早上8點多鐘，端木蕻良把蕭紅送到重慶市區的望龍門碼頭，搭乘客輪去白沙。客輪逆長江而上，經過七八個小時的航行，下午四五點鐘終于抵達白沙的朝天嘴碼頭。接到電報的白朗早早地就在碼頭等候，待客輪停泊穩當，白朗急切地登上客輪，去攙扶大腹便便的蕭紅下船。白朗在碼頭上招了一乘滑竿，作為蕭紅代步的工具，自己則跟著轎夫緩步攀登朝天嘴那七十七級石階；然后又走過一條長長的斜坡街道，這才來到白朗的家。爬了這樣長的一個坡，白朗已感到氣喘吁吁了。蕭紅雖然有代步的工具，但躺在那閃悠閃悠的滑竿上，心里總覺不踏實，直到在白朗家門前著了地，她的心才感到安穩了。白朗的婆母見蕭紅到來格外高興，從前在哈爾濱時，羅烽的母親待蕭紅和蕭軍視如己出，關懷備至。如今，在異鄉重逢，羅老太太更是喜出望外。

產期臨近，蕭紅的情緒變壞了

但不知為什么，產期愈近，蕭紅的情緒愈壞。她白天不斷地抽煙，晚上還要喝酒，她想以煙來消除精神上的煩悶，以酒來澆滅心中的塊壘，但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白朗和來訪的朋友好言相勸，她卻無動于衷。蕭紅的這兩樣嗜好養成較早，她在十八歲那年，因為反對包辦婚姻，受到家庭的責難和冷落，精神上十分痛苦，于是便開始偷偷吸煙、喝酒，以排解憂愁。從那以后，每遇到煩心事，她就猛抽煙狠喝酒。白朗在《遙祭》中說：

她的感情的突變是非常顯著的……雖然整天住在一個小房子里，紅卻從來不向我說起和軍分開以后的生活和情緒，一切她都隱藏在自己的心里，對著一向推心置腹的故友也竟不吐真情了。似乎有著不愿告人的隱痛在折磨著她的感情，不然，為什么連她的歡笑也使人感到是一種憂愁的偽裝呢？

她變得是那樣暴躁易怒，有兩三次為了一點小事，竟例外地跟我發起脾氣；直到她理智恢復，發覺我不是報復的對象時，才慢慢沉默下去。

有一次，她竟這樣對我說：“貧窮的生活我厭倦了，我將盡量去追求享樂。”

這一切，在我看來都是反常的。我奇怪，為什么她對一切都像是懷著報復的心理呢？也許她的新生活并不美滿！那么，無疑的，她和軍的分開是無可醫治的創痛了。她不愿意講，我也不忍去觸她的隱痛……

蕭紅情緒的突變，她對親如姐妹的密友冒火、發脾氣，作為患難之交，白朗是能理解的。人在苦悶的時候，心中郁結難解的時候，除了向至親好友哭訴、慪氣外還能向誰使性子耍脾氣呢？這是人之常情，白朗不怪她；但有時蕭紅竟對羅老太太也發起火來，這就常常使白朗處于兩難之中。白朗一方面要向婆母解釋、賠禮，一方面還要寬慰蕭紅，多方開導她。好在羅老太太寬宏大量，她從兒子兒媳口中知道蕭紅命途多舛，所以，從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依然為蕭紅弄吃弄喝的，有時還要勸上她幾句。羅烽平時在市區“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上班，不常回白沙。有一次，他從城里回來，聽白朗說蕭紅性情變得乖戾了，常對白朗使氣，發了脾氣之后，有時又抱著白朗痛哭失聲。羅烽便背著蕭紅叮囑白朗：“朗，她心情太壞，你要耐心點兒，多安慰她！”夫婦倆都十分同情蕭紅在婚戀上的不幸遭遇，一如既往地關心她、照顧她。后來，蕭紅也承認自己有點兒病態，總是懷疑別人誤解她，如果不和蕭軍分手，一切不都是正常的嗎？自己造成的苦果，就自己吞下吧！

“死了就死了吧，省得拖累人”

11月下旬的一天，蕭紅覺得小腹有些疼痛。羅老太太和白朗都知道，這是臨盆的征兆。于是，立即將她送進了黃泥嘴街一家由日本女人、助產士二十四靜子開設的產科診所。大概之前蕭紅和白朗轉街時，就注意到了這家診所門前掛著的吊牌“助產士鄧玲珍”——“鄧玲珍”是二十四靜子的中國名字。

寫蕭紅傳記的作者們都說，蕭紅是在小鎮上唯一一家私人產科小醫院生產的。筆者從《白沙鎮志》和劉子華老先生的口述中了解到，抗戰初期，在國民革命軍第二陸軍醫院、國民革命軍第十六軍后方醫院和傷兵醫院遷來白沙之前，白沙全鎮有十三家私人診所，其中有兩家產科診所。一家就是白沙聚奎中學校長、曾留學日本的鄧石仕的夫人、畢業于日本某醫科大學的助產士二十四靜子開設的，診所設在人口比較稠密的黃泥嘴街；另一家產科診所，是畢業于成都華西大學的助產士夏宗琴開設的，地址在白沙鎮三角壩，距朝天嘴碼頭不遠，位置較為偏僻。

筆者認為，給蕭紅接生的助產士，可能就是那位日本女人二十四靜子。一則她的診所離白朗家近，二則蕭紅與普通的日本人有一種親近感。1936年秋，她曾去日本逗留了半年多，還專門去東亞補習學校學了三個月日語。結業后她能初步與日本人交流，甚至能讀懂大半部日文圖書《文學案內》了。在東京時，她與日本房東老太太相處十分融洽；此外，她在國內還有幾位關系密切的日本友人。由于這些因素，蕭紅一定更愿意住進“助產士鄧玲珍”的小產科診所。

蕭紅順利地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低額頭，四方臉，酷肖蕭軍。白朗早早晚晚去醫院送湯送水，無微不至地照料著蕭紅母子。產后第三天，蕭紅向白朗索要止痛片，說是牙痛；白朗給她拿去了德國拜耳公司出品的“加當片”，這是一種比阿司匹林厲害得多的鎮痛藥。第四天，白朗給蕭紅送飲食去的時候，蕭紅十分坦然地告訴白朗：“孩子昨晚抽風死了！”性情直率、遇事少轉腦筋的白朗聽后馬上急了，憤憤地說：“孩子昨天還好好的，怎么說死就死了呢？”要去找醫生理論，蕭紅死活阻攔不讓。醫生、護士知道后也很吃驚，說要追查原因，蕭紅自己反倒異常地冷淡，喃喃道：“死了就死了吧，省得拖累人。”也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悲傷。

蕭紅孩子夭折的真實原因，除了她本人清楚外，對旁人來說永遠是個謎。1938年3月，在西安時，她雖然懷著蕭軍的孩子，卻堅決要與蕭軍分手，蕭軍提出等孩子生了再說，蕭紅斷然拒絕。旋即回武漢和端木蕻良走進了婚姻殿堂。我們不妨看看她此時對腹中孩子的態度，或許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示，從而探測出蕭紅內心深處隱藏著的一些秘密，找到她異于常人行為舉止的真實原因。

自西安與蕭軍分道揚鑣后，蕭紅就堅決不想要這個孩子。在西安，她就要去做人工流產，但限于當地醫療條件落后，只好作罷。回到武漢后，端木蕻良對蕭紅緊追不舍，定要與她完婚，但端木蕻良的家人卻堅決反對這樁婚事，他們都知道蕭紅肚子里懷著別人的孩子。雖然他倆不顧一切地走到了一起，但端木家人的反對，在蕭紅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再者，雖然端木接納了懷著蕭軍孩子的她，但是，一旦孩子生下來，端木是否能頂住別人的嘲諷和議論，接受這個蕭軍的骨肉呢？對此，端木并未向蕭紅袒露自己的心跡，實際上他是采取了曖昧和回避的態度。蕭紅非常害怕這孩子將來會成為她和端木一起生活的巨大障礙，因此，更堅定了她打胎的決心。在武漢，蕭紅流著淚請朋友蔣錫金幫忙找個醫生給她打胎，錫金一聽傻眼了，且不說打胎是非法的，對蕭紅本人的生命也有危險，因為當時蕭紅懷孕已有五個月了。再說，這是蕭軍的親骨肉啊！錫金一再勸蕭紅把孩子生下來，不要擔心養不活，朋友們會伸出援手的。后來，她聽說朋友梅志要去做人流，蕭紅也跟隨去了醫院，醫生說人流費要一百四十元，這在當時是個不小的數目，梅志和蕭紅只能望洋興嘆。蕭紅心想，如此一來只有聽天由命了。

孩子的夭殤，應該與蕭紅不愿意做母親的意志有關，但無論孩子死于何種原因，蕭紅的內心都是痛苦無告的。其實蕭紅是喜歡孩子的，1937年4月，蕭紅因與蕭軍的感情糾葛，獨自一人來到北平散心，遇見哈爾濱時期的好友舒群。舒群經常陪她出去……舒群注意到，每逢路過兒童服裝店的櫥窗，蕭紅便躊躇不前。她可能又思念起她在哈爾濱醫院里生下的女嬰了。

當一個女人來把孩子抱走時，她再也忍不住了

蕭紅十四歲上小學時，她父親張廷舉像饋贈禮品似的，把她許配給了呼蘭縣一小官僚之子汪恩甲。當蕭紅有了愛意的覺醒時，她開始抗婚，逃逸。后來，流浪哈爾濱街頭的蕭紅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去尋求未婚夫汪恩甲的救助。大約在1931年11月前后，蕭紅和汪恩甲住進了哈爾濱道外東興順旅館。兩人在東興順旅館住了七個月，欠下食宿費四百多元。汪恩甲借口回家籌錢，一去不返，蕭紅被當做人質困居旅館。此時，她已懷著汪恩甲的孩子六個月有余。旅館老板不斷向她索債，聲言如不能籌款還債，將把她賣到道外桃花巷妓院去。窮途末路的蕭紅在萬般無奈之下，于1932年7月上旬，投書《國際協報》，請求他們伸出援手，呼吁他們以正義和良知來拯救一個瀕臨絕境的流亡學生。《國際協報》副刊主編裴馨園，及撰稿人舒群、馬大胡子等前往探視，一方面安慰蕭紅，說他們將設法營救；一方面正告旅館老板，不得對蕭紅有不良用心。7月13日，撰稿人蕭軍受裴馨園之托，給孤寂難耐的蕭紅送去幾本她想讀的書。蕭軍在東興順旅館的一間陋室里，見到了臉色蒼白，頭發散亂，面容憔悴的蕭紅。由此，開始了蕭紅與“酡顏三郎”（蕭軍在《國際協報》上發表的小說《孤雛》時用的名字）的相識、相知、相戀。

1932年8月7日，哈爾濱暴雨成災，松花江堤壩潰決，洪水涌入市區，道里道外頓成澤國。面對節節上漲的洪水，旅館老板和諸多房客自顧逃命。蕭紅借此逃離了被囚禁兩個多月的東興順旅館。

蕭紅、蕭軍因身無分文，全靠好心的裴馨園收留了他們。沒過幾天，蕭紅突然腹痛難忍，痛得在炕上尖叫、翻滾……

在哈爾濱市立醫院，蕭紅順利生下一女嬰。這孩子來得多不是時候啊！

蕭紅自己的基本生活還沒有著落，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哪有能耐養活孩子呢？她打定主意將孩子送人。

當嬰兒呱呱墜地之后，她怕自己與女兒產生母女深情，不敢看上女兒一眼，含著淚水，忍著心疼，任由嗷嗷待哺的女兒在隔壁嬰兒室里餓得哇哇直哭。當一個女人來把孩子抱走時，她再也忍不住了，用被子蒙住頭號啕大哭，抑止不住的眼淚在被子里橫流……

蕭紅與蕭軍的姻緣維系了六年，他們有過甜蜜恩愛的歲月，也有因情感危機而備受煎熬的日子。

1937年8月，抗戰爆發后的上海，在胡風召集的《七月》雜志創刊座談會上，蕭紅認識了端木蕻良，兩人一見如故，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1938年1月下旬，蕭軍、蕭紅、端木蕻良、艾青、聶紺弩、田間、李又然等人，應邀去臨汾山西民族革命大學任教。然而，教學尚未開展，日軍就要進攻臨汾。撤退時，蕭紅、端木、聶紺弩等要隨西北戰地服務團往西安，蕭軍卻反其道而行之，準備隨學校去打游擊，任蕭紅如何勸說，蕭軍依然不改初衷。后來，當蕭軍同丁玲從延安回到西安時，在戰地服務團駐地，碰見獨處一室的蕭紅和端木。蕭軍愕然，蕭紅和端木則滿臉尷尬。當蕭軍在盥漱室洗滌滿頭的塵土時，蕭紅走了進來，平靜地說：“三郎——我們永遠分開吧！”蕭軍頭也不抬，平靜地回答：“好！”六年患難與共的情侶，就這樣平靜分手，兩人從此永訣。

然而，此時的蕭紅已懷上了蕭軍的血脈。

“我會幸福嗎？我將孤寂憂郁以終生”

孩子死后，蕭紅把白朗送給她的為孩子做衣服的布料，和她親手做好的嬰兒服，下意識地剪成了布條條，這是她內心極度悲傷的發泄，她的眼淚在往肚里淌啊！魯迅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經為農婦溺嬰做過辯護，說這些悲慘無助的婦女，倘若由她們親手溺殺了生下的女嬰，其實是因為愛得太深，唯恐孩子長大以后的處境比自己更悲慘。蕭紅讀過這篇文章嗎？我們無從知曉。

1939年初夏，當梅志聽蕭紅的兩位好友白朗、周玉屏（蕭紅的中學同學、著名作家孔羅蓀的夫人——作者注）講述了蕭紅生產的經過后，她心中升起了無限的同情和感慨，并悟出了更深層的原因：“這當然是蕭紅的不幸！但她絕對不是不愿做母親，她是愛孩子的。是誰剝奪了她做母親的權利、愛自己孩子的權利？難道一個女作家還不能養活一個孩子嗎？我無法理解。不過，我在她對‘愛’的這方面更看出了她的一些弱點。”（梅志：《“愛”的悲劇——憶蕭紅》）

孩子沒有了，蕭紅心里空蕩蕩的，小小醫院夜里除了她和值班護士外再沒有第三個人。她感到孤獨、害怕，不愿繼續留在醫院里，想回家。白朗來探望她時，蕭紅執意要離開，白朗好言相勸，說：“生產是女人的一大關口，產后更需精心護理，一定要聽醫生、護士的話，在醫院多調養將息幾天再出院。”白朗嘴里勸說蕭紅，心里卻想著怎樣去央求房東。因為，白朗聽說川東一帶有個風俗，除了自家的媳婦，外來的產婦未滿月之前是不準進門的。民間風俗認為，產婦身帶穢氣，進別人的屋會給這家人帶來霉運的。白朗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找房東通融，希望他能體諒產婦，在這國難當頭的非常時期，能網開一面，為流亡來的同胞解一時之急。愚昧而固執的房東說，進屋可以，但必須用紅布鋪地，腳踩紅布進門。這種刁難與拒絕無異。蕭紅聽說白朗求告無著，決意出院后直接回重慶。白朗無法將產后才數日的好友接回家中休養，心里很過意不去。自幼性格倔犟剛毅的蕭紅，反過來安慰白朗幾句，叫她別把此事掛在心上，她不會有事的。

1938年11月底（或12月初）的一天，白朗、蕭紅來到白沙的朝天嘴碼頭。冬日的白沙天氣陰冷，江風吹得人直打寒戰。蕭紅是9月下旬來白沙的，當時天氣涼爽，沒帶御寒的衣物。白朗怕月子里的蕭紅受凍，趕緊找了幾件厚實的衣服給她帶上；經過多年的顛沛流離，白朗的衣服也不多，但她仍盡其所能地幫助這位患難之交。白朗把一件毛皮短外套給蕭紅披上，以抵御刺骨的江風。

握別時，蕭紅凄然地對白朗說：“莉（白朗原名‘劉莉’——作者注），我愿你永遠幸福。”

“我也愿你永遠幸福。”

“我嗎？”她疑問著，接著是一聲苦笑，“我會幸福嗎？莉，遠景已經擺在我的面前了，我將孤寂憂郁以終生。”

想不到兩位密友在白沙江邊的惜別，竟成了二人的永訣；而蕭紅最后說的那句話，竟一語成讖，三年多后，一代才女蕭紅病逝于香港，“孤寂憂郁”地走完了她短促的一生。■

（責任編輯/穆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