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與張中曉的患難之交

張中曉是毛澤東欽定的“胡風反革命集團”中的“重要骨干分子”，《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里有二十二封作為罪證的他與胡風的通信，《毛澤東選集》第五卷里《〈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的序言和按語》里有一段是專門寫他的，說“他的反革命感覺是很靈的”，要“我們的人，必須提高階級警覺性，政治嗅覺必須放靈些”

張中曉的聲譽，與其說來自他思想的深廣，不如說來自他命運的不幸。在那樣一個風雨如晦的時代，一個衣食無著、疾病纏身的年輕人，居然仍能伸楮磨墨。一個人淪落鄉野，既無師友，亦無資料，能取得巨大收獲，是難以想見的。

張中曉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中，在歷經磨難艱苦備嘗的逆境中，懷著一顆在知識中尋求力量的赤子之心，一筆一筆寫下血淚凝聚的思想結晶，這就是王元化先生為之作序的《無夢樓隨筆》。

張中曉做編輯是王元化引薦的

張中曉1930年生于浙江紹興，筆名有孔樺、甘河。他的父親張紹賢先生是個“七分舊三分新的讀書人，非常老實，非常忠厚”，以一個郵電職員的收入支撐全家十二口人的生活。張中曉五六歲時，父親就向他誦讀和講述《左氏春秋》、《戰國策》的故事。他八九歲時讀過一年半小學，十三四歲時讀過一年初中二年級，都因貧困而輟學。他自學不輟，讀初中時得到了一個英文老師的賞識而接觸了新文學和翻譯作品，自學由此轉到這個方向。十四歲那年，他當了半年左右的小攤販，販賣麻糖、麻餅和練習簿鉛筆之類。這本是為貼補家用而掙錢，但練習簿大半被他用在自己習作上了?？梢姡皇恰跋潞！钡牟牧?。

1947年，張中曉考入重慶相輝學院農藝系，第二年春季轉入重慶大學。但這年秋冬之交他的肺結核病急性發作，半天里兩次大吐血，被送進醫院，隨后回紹興老家休養自學。他一生在學校里的日子實在不多，他豐富的知識都是在自學過程中積累的。在學校，除了“正經功課”，他主要是閱讀社會科學和文學的中外書籍。

張中曉從十六歲開始在報刊上發表詩作，十八歲就寫過文學評論，顯出文學才華，可惜大多未發表。

1952年張中曉來到上海，在上海新文藝出版社任編輯，與時任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副社長兼總編輯的王元化，作家耿庸、羅洛、鯤西等成為同事。

而張中曉能夠成為上海新文藝出版社的編輯，則與王元化有關。

在當時這些同事的記憶中，王元化對張中曉當出版社編輯，是有引進之功的。據耿庸說：“我與中曉是新文藝出版社的同事。1952年1月到1955年來了‘反胡風’，這段時間我們一直是隔著桌子面對面坐在一起。但我和中曉相識則還要早些。1951年的秋冬，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熱鬧了一陣之后，《文匯報·文學界》發表署名‘羅石’的短文《〈武訓傳〉·文藝·文藝批評》，三四天后，《文匯報》便刊出了劉某人的反對文章，《文學界》執行編輯梅林就此詢問我的想法，同時也告訴我羅石是剛過二十歲的張中曉的筆名，這短文是他的第二篇文學短評，想不到激起風浪了。梅林說他已向中曉建議同王元化和我通信。10月我們開始通信，12月左右中曉從紹興到上海，說是由于梅林推薦，元化邀他來參與新文藝出版社工作。我們見了面，在我家第一次談了五六個小時，第二次談了十二個小時以上，無所不談，有很多共同的認識?！?/p>

王元化自己則追述道：

中曉進新文藝出版社，我有引薦之責。當時他剛剛二十出頭，至今我還記得他那雙閃閃發亮似乎永遠在追尋生活奧秘的大眼睛，是那樣澄澈、坦然……當時我聽了朋友的介紹，寫信邀請這個不相識的青年到新文藝來工作。他不大講話，總是默默地傾聽著，一開始他就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張中曉之所以受難，起因在于他寫給胡風的信。信的內容很長。胡風夫人梅志在《青春祭——記張中曉與胡風》中轉述了一下，這封信可算是了解張中曉的第一手材料了，故摘抄如下：

我生于1930年，出身是“讀書人”家庭，家里有二十來畝田，一所在鄉下的房子，這在紹興是算小康之家的。我的父親是郵局里的職員，是一個非常之誠實、忠厚的人，他靠舊社會給他的善良的、超人的德性生活到今天，他在郵局中做事已有二十七八年了?？箲鸬膸啄辏壹依镒兊煤芨F，父親沒有本領賺“外快”，一月收入只有二三斗米，連自己也不能維持，我家就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我家那時有五個弟弟、兩個妹妹、一個母親、一個老祖母、一個沒有了兒女的殘廢的姑婆）……

在中學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先生（他是校中的教師），他藏有許多書，現在能記憶的是：魯迅先生的書差不多都有，有一套《譯文》，里面的插畫使我驚奇，還有幾本《七月》和幾本“剪報”。我離開學校的時候，還一直和他在一起，每天有一點空，我總是去看他的?！断Ｍ罚乙彩窃谒抢锟吹降模挥幸槐?，仿佛是第二期，書面是沒有了，很破碎。

那時，我當然是看不懂。但，本能地覺得這些是與我的生活有著關聯的，這里面，這個先生對于我的幫助是很大的，他往往用這些書里的意義鼓勵我，向我啟發。話是極平常的，但我那時感覺到他的話有著與平常不同的見解。他的英文很好，我跟他學英文（一律都沒有報酬）?？傊@個先生對我幫助是很大的，除了學問之外，他的誠實、坦白、單純的性格，使我或多或少地感染了一些的。可憐得很，這個先生在抗戰勝利前五個月被日本憲兵隊拿去了，原因是他的一位表姐是共產黨。后來，又在他那兒搜出了犯“禁”的書。

抗戰勝利后，我的叔父回家了……（他在）國民黨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由于他的幫助，我在1946年……考進了相輝學院（西遷時復旦舊址）。那時，我的英文自修到已能讀《莎氏樂府本事》，我想讀外文系，我的叔父要我讀農藝系，于是我進了農藝系，第二年轉入重大。

這二年，我除了“正經功課”之外，讀了一點社會科學方面的書籍，讀了幾部西洋名著。重慶和北碚對我幫助很大的。重慶的“舊書攤”、北碚的圖書館，我從那里讀了不少的書籍。我有五本《希望》、十多本《七月》。桂林版的《山水文叢》、《人與文學》也是那時買的。還有你的論文集《看云人手記》、《在混亂里面》等等。我對你們接近的原因，是因為你們所理解的人生，是使我感誠和親切，和我息息相關。

可惜，這些書我回家時都拋了。

1948年5月，我突然吐血（據醫生診斷是已有五六年歷史的肺結核）很厲害，血吐了二大面盆，原因大概是過去幾年的困苦和兩年來的“用功”。于是，回家?，F在，又兩年了。

現在，身體已可動動。兩年來，雖然是睡在床上，但也讀了一些書。你的《論現實主義的路》和《逆流的日子》，就是在這段時間內讀的。此外，我還讀些《螞蟻》、《荒雞》，《魯迅全集》讀了十多卷，還讀了《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精神的搏斗記錄，有助于我戰勝肺結核的進攻。

我過去曾寫過一些雜文和詩，現在，待身體較再好一點，我準備再寫。

兩年來，我脾氣變了許多，幾乎恨一切人。兩年來，我睡在床上，家中情形也不甚好，我是用最大的力量戰勝肺結核的，我想，這是使我恨一切的原因。兩年來，我所受的苦難比從前的一些日子多，我懂得了什么叫做貧窮！什么叫做病，什么叫做掙扎！……對這個社會秩序，我憎恨！

人受苦越多，對甜味渴望得越厲害，而且，會誠實地接受“糖衣毒藥包”的。去年，我被政治上的彩云震昏了！就學習文藝方面來說，我從生活費里省下幾塊錢來訂了半年《文藝報》（第一卷），我想，這里面該集合全國文藝的精華吧！但，誰知上了當：越看越討厭。起初，總以為我還沒有被“改造”，感情合不來的緣故（這是照現在的說法）。后來，在第十二期上看了沙鷗的壓軸戲，我就從討厭變成憎惡了。

張中曉這封1950年7月27日給胡風的信，長達四五千字，而《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僅僅摘引了“我過去曾寫過一些雜文和詩，現在待身體較再好一點，我準備再寫。兩年來，我脾氣變了許多，幾乎恨一切人……對這個社會秩序，我憎恨”。這幾句列為第三批材料第“六七”封信的摘錄。也就是全部材料的最后一封，向世人揭出這位“反革命分子”的“猙獰面目”。

在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張中曉是很有前途的青年編輯。在同事眼里，張中曉非常聰明、非常能干，鯤西先生記得：“1952年新文藝出版社籌建成立，臨時社址設在中央商場華僑銀行大樓上。中曉是我接待的第一個來到編輯部報到的。我正擔任編輯部的秘書事務。在隨后陸續到來的人中，中曉留給我的印象最深……你一望便知這是有著敏銳的感覺的那種氣質的年輕人。他的天資和稟賦在以后的共事中會被發現?！?/p>

后來，張中曉因患肺病，動了大手術。1955年5月因胡風冤案牽連被捕入獄。他給胡風的信件被斷章取義，他被錯誤地認為是“最反動的暗藏反革命分子”。據說，在反胡風運動中，為坐實胡風及其同人們“是個有組織、有綱領、有預謀的反革命集團”的罪名，有人當時揭發說，“胡風集團”內部論資排輩，組織嚴密，胡風是祖師爺，兒子輩為方字輩，包括方典（王元化）、方然等人，孫子輩為羅字輩，包括羅洛、羅飛（杭行）、羅石（張中曉）等人，云云。王元化和張中曉都被誣陷為“胡風集團”的骨干分子。

一起淪為“胡風分子”

張中曉和王元化都被打成“胡風分子”以后，遭到了無情折磨，審查、訊問都是家常便飯。

王元化和張中曉的交往，成為王元化在審查中的一個問題。1957年初，王元化在隔離時期，有兩位和王元化共過事的老作家來找他談話。

在談話當中，王元化為張中曉申辯，說他是一個淳樸的青年，當即受到其中一位的嚴厲呵斥。后來王元化被指為“對抗組織審查”，這也是“證據”之一。

張中曉在獄中服刑期間舊病復發，咯血不止，于1956年被允準保外就醫，回到紹興家中養病。收入沒有了，甚至連糧票也沒有了，只得依靠在當地郵局做小職員的父親苦撐度日。

三年困難時期，王元化的妻子張可突然收到一封寄至她單位上海戲劇學院的信。拆開來，其中還套著另一封封口的信，是張中曉寫給王元化的。他不知道王元化也被定為“胡風反革命分子”，日子也不好過。張中曉在信中說：“你的情況大概還好，我很困難，活不下去了。但我還想活……”希望王元化給予援手等。讀了他的來信，王元化心中慘然，思緒萬千……

王元化手里拿著張中曉的這封信，真不知怎么辦才好，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爭之中，自己處境危險自身難保，還要不要為張中曉出頭？王元化認為，“從道義上說，我不能對他的來信置之不理?？墒?，我在當時的處境下又能為他做些什么呢?信件來往在胡風案件中曾構成嚴重問題，令人心有余悸。我拿著他的信，心中忐忑不安，害怕再惹禍事。在作為定案準則的《胡風反革命集團三批材料》中，中曉被說成是最反動的。他的一些直率言辭，被解釋作具有特殊的‘反革命敏感’。這種說法經過大肆渲染，‘張中曉’已成為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他還回憶說：

那時朋友中只有一位還和我往來，他是我深深信賴的柏山。我去和他商量，他經過考慮，認為還是不要聲張好。我把信擱了下來。但是不久，中曉又寄來了第二封信。他在信中再一次向我呼吁，訴諸我的良知，企圖喚醒我由于權衡利害逐漸變得麻木而凍結起來的同情心。我不知道其他處境相同的人是否像我一樣經過如此劇烈的心靈交戰?我在審查時期曾有好幾次發生過這樣的精神危機。也許勇者是不會這樣的?？墒俏业男愿裰刑N涵著一些我所不愿有的怯懦成分，這一次我克服了自己的懦弱。但是應該承認，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做到這一步的。我通過羅蓀把中曉的信轉給了主持上海文教工作的石西民。他曾向我表示過，可以向他反映自己的困難，也包括其他受到處分的人，哪怕關在牢里的也是一樣。我和石西民素不相識，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不敢深信，但后來證明他是真誠的。多虧在那可怕的歲月里有這樣一些人，中曉總算有了一線生機?？墒撬麤]有活多久就逝世了。

在給張中曉寫的紀念文章中，王元化毫不掩飾自己在收到張中曉第一封信時的猶豫和脆弱(他完全可以不寫這一段) ，但人們確從這些真摯的文字中感知到一個真實感人的形象。

“文化大革命”前夕，通過王元化等人的努力，張中曉回到上海，被安排在新華書店儲運部勞動，做些寄發書刊的雜活，勉強糊口。病中的張中曉拼命讀書，寫了三十萬字的讀書筆記。他的《無夢樓文史雜抄（一）》，開篇即談論哲學，涉及了康德、黑格爾、斯賓諾莎、狄德羅、費爾巴哈等，不到二百字的篇幅中，精致的思考、深邃的思想，讓人浮想聯翩。

張中曉遭遇了人生的大不幸，但令人感佩的是他沒有失去人生的信念和對知識的追求。他寫下這大段大段的文字，并不曾企望它們能夠傳世，能夠被人閱讀和理解，而只是出自心靈的需要。張中曉是一個明智的渴望生活的人，但他更是一個執著的知識分子。在苦難和冤屈之中，他挺直了骨骼堅韌地活著。

除了上述《文史雜抄》，張中曉的《無夢樓隨筆》還包括《拾荒集》、《鐵路集》等筆記，內容龐雜零散、無標題、不分類，引文與感想并存，文言與白話串聯。但其中的明顯標志就是，這部書聯結著他所處的環境以及特殊曲折的文學道路。張中曉對歷史、民族文化、民族個性、人生精神等所作的理性反思，不是為了發表，或“藏諸名山，傳諸后世”，他是為了弄明白糾纏于自己靈魂之中的眾多問號。

但是，可怕的孤獨與死亡的威脅一直籠罩著張中曉，他用堅強的意志克服它們，靈魂中不斷閃現的思想火焰證明了這一點。

可怕的“文革”一來，苦難和疾病把張中曉拖垮了。據估計，他死于1966年或1967年，享年三十六七歲。王元化認為，當張中曉能夠苦撐著生存下來的時候，他相信未來，相信知識的力量。他決不茍且偷生，能活一天，就做一天自己要做的事。這本《無夢樓隨筆》就是一個見證。書中生動地表明他是怎樣在困厄逆境中掙扎，怎樣處于絕地還在內心深處懷著一團不滅的火焰，用它來照亮周圍的陰霾和苦難。當時他的貧困是難以想象的。我們從他的札記里時?？梢宰x到：“寒衣賣盡”、“晨餐闕如”、“寫于咯血后”之類的記載。據說他曾把破爛外衣補補縫縫改為內褲。他就是在這種極端艱難困苦中，一筆一筆寫下他那血淚凝成的思想結晶。

平反后的紀念

“文革”結束后，張中曉和王元化的冤案都得到徹底平反。張中曉的遺作《無夢樓隨筆》得以正式出版，王元化提筆為這部著作作序。他說：

“中曉把他的居處叫做‘無夢樓’，《無夢樓隨筆》也因此得名。這使我想起不久前由香港三聯出版的顧準的集子《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他們都命運坎坷，并不是為了傳世而著書立說，只是由于不泯的良知寫出自己的內心獨白。他們的書名有共同之處。后者取名的含意是一目了然的，前者不免有些費人猜測。但中曉既以‘無夢’命名，我想大概也含有拋棄夢想，向烏托邦告別的意思吧。”

1997年，王元化在為《無夢樓隨筆》臺灣版作序時又寫道：

在如此困頓的逆境中，作者沒有被生活所壓倒，沒有產生絲毫的沮喪情緒，仍然保持著清明的頭腦和寬廣的胸懷，這是令人感動令人驚訝的。飽經憂患使他更以同情的態度去看待人類的悲劇……我以為這類文字凝聚了作者極其深刻的思想，構成了這本書的最美篇章。

從本書一些文字中也可以看出作者正經歷著極為痛苦的思想探索過程，如果命運不是那樣殘酷地把多種不幸降在他身上，而使他享有天年，我相信他會在現代中國思想史上作出很少有人可以匹敵的貢獻的?？墒撬谇G棘叢生的思想征程上起步不久，才三十多歲，還可以工作許多年，就夭折了。

有人曾經談論過“思想史上的失蹤者”。而張中曉就是在思想史上不該失蹤的、真正超越了那個時代的思想者。因為他有沉甸甸的思想果實遺留后世，縱然一時蒙冤，塵封多年，總有重新發現的一刻。思想史所崇敬的，永遠是那些智慧的先知，那些真正擁有思想遺產的精神富有者?！?/p>

（責任編輯/譚玉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