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心

一

鳳陽殿。

那男子的簫聲好似夜色中梭走的箭，他一襲輕衫仿佛潑沾了水墨，白的是云，黑的是峰，穿堂的風吹起他的發，在飛揚糾纏起的發絲中，我看到了他的眼。

那日是我第一次見到鶴衣，是我十七年來雍容華貴生活中第一次知道了何為震撼。

那是一雙會讓人只是看到就會深陷的眼，憂傷的，清洌的，傷人的。

我站在屏風后，久久地癡癡地看著他。

曲畢。

左右伺衛走上來將他迅速捆綁住，他的簫砰然落地。

皇兄的聲音響起來，如今，你可以死得瞑目了吧。

男子的目光卻始終看著皇后紫蘭，那目光中的癡纏讓我不由得心中一緊。

是。臣甘愿死。

我看到皇后紫蘭的手指緊緊地握起來，單薄的脊背微微地顫抖。

拉出去，斬了。退朝吧。皇兄起身，殿里群臣跪倒。

皇兄！我從屏風后跑出去，攔在了這個身穿龍袍的人面前。

我說，皇兄，我要他。我背對著殿下的男子，字字有力。

我，要他。

紅棉！皇兄快一步扶住我，一眼疑惑，你可知他是何人？

紅棉不知。但紅棉記得皇兄欠我一個承諾。

皇兄的身子一顫，這天下你要什么皇兄都可以給你，為什么是他……

我只要他。我回頭看了那男子，他站在那里，仿佛所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的一雙眼，只看到她。

二

我救下了他。

群臣已盡散下，空蕩蕩的大殿里只剩我與他二人。

我轉身。他輕甩開手上的繩索，向外走。

你去哪里？我急切地問。

謝謝公主救我。他不曾回身，鶴衣今日不死，它日也會為相思而苦盡。

我一級級地走下臺階，你愛紫蘭嗎？

鶴衣輕笑，紫蘭，我只知她是我一手調養出的女子，做畫詩詞琴藝。他將眼睛輕輕閉上，五年來，每個清晨夜晚她都是我眼前和夢里唯一的女子。

可她是皇后！我走到他面前。

你救我，不值得。他看著我，突然想到什么，你就是紅棉公主？

是。

五年前你隨皇上出征，為皇上擋了胸口的一箭，如今你用這個來逼迫他，救下我？他的目光中終于多了絲關懷。

是。我的目光中寫滿堅定。

為什么？

我將地上的簫撿起來放他手中，吹簫給我聽吧。拿你的一生來告訴我，何為情。你愿意嗎？

三

鶴衣隨我永住子傾宮。

我對鶴衣說，我是一個沒有心的人。

赫衣大笑，我也寧愿自己是。他從我面前走過去，笑得很悲涼。

他每日吹簫、吟詩、舞劍。清晨會在桃花叢中久久地站著，傍晚會對月飲酒，成壇的酒喝下去，卻不會醉。

我在每一處看著他，廳堂、高亭、湖畔。我知，他心已死。不論身處這天下任何一處，過貧困或富貴的生活，他都已不在乎。

從我要下他那一日，他已是尸首一具。

我在一個月后傍晚走到湖中亭，荷花正是開得妖嬈，我在他面前坐下來。

拿起一杯酒，一口飲盡。

他幫我添上，拿起杯與我輕輕一碰，仰脖而盡。

鶴衣。愛一個人，是什么滋味？

他輕笑，目光看向遠方亮著的皇上寢宮，眼底氤氳起一團霧似的憂。

是萬毒浸心的苦。

我慢慢地伸出手，將掌心貼上他心房。

那里邊緩慢的心跳，若垂死者的坦然。

他回臉看我，你為何將自己囚禁在這深宮里？你原本是這天下最幸福的人吧？

幸福？我看著那滿湖的荷花，鶴衣，如這全天下所知，十二歲時，我隨皇兄出征。我為皇兄擋住了胸口上的箭，從那之后，我的心再也沒有跳動過。是皇兄請了術師以巫術用陶瓷為我做了一顆心，我回頭看著鶴衣，五年來，我不知人世悲歡，活在一個無憂戚亦無喜樂的世界，但我遇到了你。讓我看到了愛情的模樣。我想要一顆心。

我手指劃過他的臉頰，有淚水自他眼角劃過。

鶴衣，我可以為你做什么？

我只想，與她死在一起。

鶴衣飲盡了那夜的最后一杯酒。

四

紫蘭在幾日后出現在荷花亭。

遠遠的，我看到她摒退了下人，走向亭中的鶴衣。

我的胸口竟然會莫名地收緊。我撫住胸口，那里邊似乎有了微小的聲響。

砰。砰。

鶴衣回身，看著紫蘭，一雙眼里盡是驚喜。

他走上前，伸出手握她。

紫蘭向后退一步，她側身不再看他。

我看到他們的嘴唇在動，卻聽不見任何聲音，但似乎是在爭吵，聲音由悶小變得越來越清晰。

我聽到她指責他為什么不肯放過她，她是皇上的女人，他還在期待什么！她一次次甩開他的手，向后退著步子。

他看著她，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

她讓他走，走到她看不到找不到的地方去，她說鶴衣，放手吧。

她跑著從亭子里離開，在經過我面前時，甚至來不及抹去眼中洶涌的淚。

她跑出去，又折回來，她說紅棉，送他走。

眼淚打濕她精美的妝，那傾國傾城的臉上寫滿了悲傷，她握著我的衣角慢慢地跪下去，頭用力地磕在地上。

自從鶴衣出現在大殿之后，皇上再不曾來過我房中，紅棉我家有為官的父親和兄長等我照料，我不能這樣失寵，紅棉，我求你，送他走。

我握住紫蘭冰冷的手指，抬頭看向了亭子里的鶴衣。

他看著這邊，滿臉的淚痕，慢慢地，也跪了下去。

我扶起紫蘭，我會成全你，重新得到皇兄的寵愛，一生的寵愛。

五

鶴衣。你想帶她一起走嗎？

鶴衣苦笑，走？如今的她會跟我走嗎？

我坐在湖畔，摘一只荷葉，如果紫蘭的容貌不在，你也會愛她嗎？

認識她時，我本就是京城中的一名盲藝。鶴衣在我旁邊坐下，說是她父親，宮中的紫太醫找到我，他說可以醫我，但我要訓練她的女兒，直至可以進宮。鶴衣的目光沉下去，卻不想，她竟然被選中為后。

所以，她是你睜眼后第一個看到的人嗎？

是。只是一眼，就刻入了心里。

我慢慢地用手掌握住他，那只冰冷且孤單的手，鶴衣，我答應你，我會讓她回到你身邊。

六

我在夜深的時候敲響了宮中一處偏院的門。

開門的女子蒙著面紗，她迎我進門，將一包藥末遞給我。

紅棉，你當真要這么做嗎？放棄你的一切嗎？女子聲音啞啞的，仿佛老婦。

我將藥包放進袖中，只有這樣，我才能知道什么是愛情吧，云泥，我也想做一回真正的人。

一個可以被男子愛，被男子刻在心里，會為我流淚，為我醉倒在湖邊的人。

她握緊我的手，我已打點好所有，明晚中秋，你在宴席后來我這邊就好。

我轉身出門。

卻聽到身后有“撲通”跪地聲。

再回頭，云泥她跪在我面前。

公主，我最后一次叫你公主。這情愛并非你所想的那樣，如果覺得承受不住了，記得隨時回來找我。

我重重地點頭，飛快消失在夜色里。

七

中秋宴。

群臣赴宴，歌舞升平，我一襲金色的白鶴錦袍從人群中慢慢走出。

皇兄急忙走下來，紅棉，你怎么會來？

皇后近來身體不適，不能赴會，若我再不來，會壞了皇兄的雅興。

皇兄笑，他扶著我坐到他身側，舉起杯與群臣共飲起來。

我看著他英姿勃發的樣子，是在多少年前呢，在我還只叫他哥哥的時候，他便已經出落得如此英氣俊朗，可你看，這世上始終會有人不如意，你擁有著江山擁有著這天下的所有，卻還是為了一個男子而起了嫉妒之心。那叢嫉妒的火焰讓你忘了當初是如何以死相拼要立她為后，而如今卻連她的名字都不想再聽到。

我靜靜地坐在那里，看著宮女們華衣錦裙跳著仙衣舞，聽著樂師奢迷的音樂。

一個黑影從屋頂掠過，對我點了點頭。飛快消失。

我看著百米外隱藏的宮女，她扯亂了自己的頭發和衣服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大呼一聲，皇上不好了。

席下忽地寂靜。

那宮女仿若受了驚嚇，慌張地連話都說不清。

她說：皇后娘娘她，放火自焚于寢宮。

皇兄手中的玉杯砰然落地，他甚至忘記了這一院子的人，掀起袍子就往后宮跑。

我依然靜靜地坐在那里。

所有臣子和宮人都跟著跑遠，我閉上了雙眼。

腦海里是紫蘭她在我面前跪下去哭得聲廝力竭的樣子，她說我想要皇上的愛，我想要他一生一世的愛。

我站起來，望著后宮漫天的大火，滾滾的黑煙涌向天空。

紫蘭她知如何能留住一個男人，卻不知從皇兄選擇在大殿上在群臣間聽鶴衣那支曲的時候，她便注定會失去皇兄所有的寵愛。

我聽到了皇兄悔恨的嘶吼聲響徹宮闈。

只有一個死去的人，才會讓人在心中刻骨的銘記與懷念。

紫蘭，我終是為你如了愿。

八

大火燒了整夜。

等宮人們將火撲滅時，屋里已經連一具完整的骸骨都找不到。

皇兄整夜站在屋外，看著大火吞噬了屋檐、窗欞、門框，直到成為一地的灰燼。

我聽著宮女的講述，對著鏡子卸下了珠花。

鶴衣他還在熟睡，地上是碎裂的酒杯，那酒中有微褐色的粉末。

我坐在床前，手指輕拂過他的額頭，為他撫平那些深皺起的紋路。

這一場漫長的夢后，你將會重新回到與紫蘭最無憂的日子，你們會在郊外的一個村屋里度過余生。

我在深夜里披了黑紗，徑直敲響了那扇門。

云泥將一個冰封的箱子放在我面前，這里有著他們全數的回憶和歡樂，你會繼承這些回憶，但也會失去現在的所有。

她捧起我的臉，紅棉，你想好了嗎？

我點頭。這一生里，我只執著過兩件事。

一是五年前為皇兄擋上了胸口的那一箭，我救了皇兄，救了整個天下，我卻失去了自己。

另一件，就是這一件。

我想變成紫蘭，變成擁有鶴衣的愛的女人。

我躺下去，閉上了雙眼。

我只是想做回一個完整的人。

一個會愛，會恨，會欣喜會痛哭的人。

九

七七四十九天后，我自一家昏暗的屋子中醒來。

有溫熱的手指握住我的手，那聲音里盡是欣喜，紫蘭你醒了嗎，你的手指在動，你是不是醒了？

睜眼，眼前是一個蓬頭垢發的男子，他的雙目纏著紗布，見我有動靜后，一張臉更加急切。

是。鶴衣。我伸手摸他的臉，我在這里。

他將我一手摁在懷里，眼淚放縱流淌，是紅棉，紅棉他救了我們，她設計在宮里放火，然后將你偷換出來，我們終于可以一起了……

我摸過他的雙眼。

紫蘭，你不必擔心，我只是又變成了一個盲人，是我喝太多的酒，患了舊疾……

我心頭一緊，他竟然為了紫蘭，忽略掉他的犧牲，是我在中秋那夜告訴他，若想與紫蘭一起逃離，代價是留下他的眼睛。

于是他斷然喝下那杯毒酒，他說紫蘭一直在我心里，沒有眼睛，我也一樣可以愛她。

我在他懷里，看著他眼淚縱橫，我卻感覺不到半分感動。

為什么，我已經換了紫蘭的心，卻依然沒有被愛的溫暖和感覺。

腦中有很多新的影像浮出來，與鶴衣一起學琴，一起吟詩，一起在滿園的桃花叢中追逐打鬧，這些記憶這么清晰卻又遙遠。

我輕輕地推開鶴衣，我問他，你開心嗎？

他使勁地點頭，像個孩子得到糖人般。

可是我不開心。我站起來，慢慢走出去。鶴衣，我不開心。

身后一片寂靜。

我用手撫著那顆跳動的心，我原以為只要鶴衣看不到我的臉，我一樣可以憑著這顆心去享受他們的愛。

然而，為什么，我仿佛一具橫走的尸體，一顆心沒有任何知覺。

十

鶴衣無怨無悔地伴陪在我身邊。

他天不亮就拄著棍子去勞作，傍晚才回來。一身的汗水與泥濘，從我身邊經過時，我捂住了鼻子，嫌棄得將他避過去。

晚上，我睡床上，他睡地上。滔滔不絕地講著曾經在一起的美好光陰，他說紫蘭，你出身嬌貴，過不慣這樣的日子，我不怪你。他坐起來，向床邊摸索著我的手，他說紫蘭，可是有我在，我愛你。

我抽出手，背對著他睡去。

我聽到來自他的嘆息聲。

我也不只一次地問自己，為什么依然不會愛，不會去愛一個人，去將他放下心里。

我也試著對他好，試著為他洗衣，為他做飯。可每當那撲面的汗味沖向鼻子，我都會把木盆一腳踢開。

我決定離開。

我決定過回到我曾經的生活。

就在我收撿好行囊準備走的那一天，鶴衣他突然回來了。

他站在門口，腳邊是他從不離手的支棍，他說，你要走了嗎？這里不是你的家嗎？這里感受不到你的愛嗎？

我突然愣在那里。

他將臉上的紗取下來，一雙眼如很久前在大殿上一樣，那樣憂傷卻光亮地看著我。

他說紅棉，你沒有愛，你也不會擁有愛。

我用手擋住自己的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明明喝了那杯酒！

是云泥她來找我，她醫好了我。在你沉睡的那四十九天里，她始終在你身邊。她對我說，紫蘭已經被火燒死了，她愛的只是皇上，她最終得到了皇上一生的思念與愛。

鶴衣一步步地走向我，是云泥她說你將會用紫蘭的心，來愛我。所以，我當你是紫蘭，我像愛她一般愛著你。那日在荷花亭，紫蘭已向我交待清楚，她說她從不曾愛過我，如果可以報答我的恩情，她不惜以死為報，她要我放過她。從一開始，只是我一個人的愛慕，是我在糾纏她，是我害死她。我當你是她，我想用下半生去償還她……

這就是，為什么我盡管擁有了她的心，擁有了那些回憶，卻依然不會有愛的原因嗎？因為這顆心的主人，她從不曾愛過他。我看著鶴衣飛快紅下去的眼，我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要怎么說，才能讓一切回到最初。

鶴衣從身后拔出一把劍，直抵我胸前。

他說紅棉，你為了自己可以有感情，你燒死了紫蘭，你欺騙了你的皇兄，你甚至想要讓我重新瞎掉，你到底，你到底有沒有心！他開始沖著我嘶吼。

可我卻依然平靜地站在那里。我到底，有沒有心？

鶴衣看著我，他手指用力扳住我的肩，劍用力地穿破我胸膛。

可我卻不覺得痛，我看到血成片地流下來。我看到鶴衣扔開劍，哭得跌坐在地上。

我慢慢地抽出劍，劍落地上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很久前大殿上簫落地上的聲音。

一樣的，砰的一聲。

我的身子慢慢倒下去的時候，我聽到鶴衣的哀泣聲。

他說，你究竟是沒有心。你竟然是沒有心的。

我想說什么，卻已經沒有了任何力氣，我只是看著他，想起了很久前的一個午后，有個男子他的發絲糾纏在風中，一襲撲滿了山水彩墨的衣明晃晃地照亮了我全部世界。

他吹一支簫，我的心曾莫名地跳動過。

終，有淚自我眼角慢慢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