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座燈火輝煌的城市背后,都有一兩處清理不干凈的死角。比如,秀水街18號。
這是一棟破舊不堪的民國建筑物,據說是一位縣令置的別館,住著他的三姨太和兩個使喚丫環。
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三姨太在快臨盆的前幾天突然上吊自殺了。
聽院里的老人說,三姨太自殺那天,雨下得異常的大,電閃雷鳴。打開門的一剎那,突然刮起了大風,她披落的頭發就那么直直地朝前來收尸的人飄去,驚得見慣場面的男人們都忍不住打顫,直冒冷汗。
后來,伺候三姨太的兩個丫環都瘋了,滿大街地跑,逢人便說三姨太是冤死的,有鬼。
[2]
關于秀水街18號鬧鬼的傳聞,秀水鎮的常住居民都是深信不疑的。
每當有外鄉人來秀水鎮,大家都會第一時間告知,千萬不要去秀水街18號,那是棟鬼屋。上了年紀的阿婆甚至會趴在你的耳邊悄聲地說,不信的話,你可以在某個打雷閃電的晚上親自去看,那時三姨太的背影準會出現在三樓的房間,穿著那件她最愛的大紅色絲綢睡袍,斜倚在窗戶邊,拿著木梳,慢悠悠地梳頭發。
這樣的畫面不知道嚇哭過多少孩子。
久了,秀水街18號便成了大家的禁忌,連剛剛懂事的孩子都知道不去那里玩耍。
就是這么一棟大家避之如瘟疫的鬼屋,卻住著兩戶人家。
雙胞胎姐妹,小曇,小蕓,還有她們唯一的發小石振彥。
林家姐妹長得很漂亮,偏偏生在這么一個家庭,想和正常孩子一樣成長都難。每次看到這對姐妹,大家都無比惋惜,特別是在她們的媽媽在幾年前出去打工,卻再沒有回來之后。
但是,即使這倆孩子處處惹人憐愛,鎮上的大人還是不許自家的孩子靠近她們。不是大人狠心,也不是因為她們住在秀水街18號。
而是,鎮上最長壽的老人見到她們時曾說過,這對雙胞胎姐妹和死去的三姨太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那種憂郁的氣質都很像。
除了林家姐妹外,秀水街18號,還有一戶人家,石振彥和他的爺爺奶奶。
陽光仿佛從來沒有在16歲的少年石振彥的臉上光顧過。石振彥的媽媽生他的時候,難產死了,爸爸傷心過度,在他滿月那天,上吊自殺。
說不清楚是蓄意還是巧合,那天正好下著傾盆大雨,石振彥的爸爸就那么靜悄悄地懸掛在了三樓的木質屋梁上。
奶奶受不了接二連三的刺激,發了瘋,爺爺覺得石振彥是個災星,對他非打即罵。
[3]
同病相憐的三個人,從小形影不離,像一家人般,特別是姐姐小曇和石振彥。
那是個星期六的早晨。
小曇像往常一樣來石振彥家做作業,她禮貌地向坐在門邊喃喃自語的石奶奶打了聲招呼,準備進門。
神志不清了十幾年的石奶奶突然瘋狂地向小曇撲去,“離我孫子遠一點!”
石振彥眼見小曇的臉都要被奶奶抓破了,才回過神來,奮力抱住奶奶。“離我孫子遠點!”奶奶還在拼命地掙扎著,石振彥望向呆立著的小曇,想讓她趁亂離開。此刻的小曇嘴角微微上揚,笑瞇瞇地看著亂做一團的兩人。她的整個人忽明忽暗,看上去像個影子。
石振彥覺得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
小曇走后,石奶奶漸漸平靜,恢復了往常的神態,沒事人一般自言自語。
“奶奶!”石振彥蹲在奶奶腳邊,像小時候那樣把頭枕在奶奶的膝蓋上,房間安靜得有些可怕,石振彥迷迷糊糊地快睡著了。
就在這時,他好像聽到有人對他說:“孩子啊,離那個怨靈遠點吧。”
是奶奶的聲音,沒錯,如此條理清晰,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石振彥抬起頭,想確定剛才聽到的究竟是真的,還是幻覺。他仔細地看垂著頭的奶奶,她的神態很安詳,鼻息輕緩,已經開始打盹了。
[4]
有些事情,科學無法解釋。
石振彥本打算把這件有點詭異的事查清楚,可是另外一件事耽誤了他的偵查,那就是林家姐妹再有半個月就過生日了。
石振彥在幫人送報紙的基礎上又多攬了一份送牛奶的活兒。每天早晨4點半,他就開始挨家挨戶地給人送牛奶,一家提成5毛錢,一天50家,25塊錢。石振彥數著手中的銅板,好像小曇一直想要的匡威帆布鞋已經到手了,當然,還有小蕓的公仔小熊。
沉浸在喜悅和興奮中的石振彥,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生日禮物制造出那樣的災難。
在林家姐妹生日的第二天,振彥送完牛奶回家,看到小蕓披頭散發地蹲在大門口,她的身后徘徊著一層灰蒙蒙的陰影,好像隨時要將她淹沒。
見石振彥回來,小蕓快步沖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好像瀕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姐姐不見了。昨晚,因為禮物的事情,我們吵了一架,眼見著她沖上了三樓,我去追,結果根本抓不住她。”
“你說什么?”石振彥沒聽懂小蕓的話。
“我追過去了,結果,我抓不住,她的身體是空的。”小蕓開始語無倫次,“好像跑的不是姐姐,是個影子。她就那么從木門穿了進去,你知道的,門鎖一直都沒開過,她竟然能進去。”
石振彥聽小蕓絮絮叨叨地說著,他知道這是真的,影子一樣的小曇,消失了。
[5]
小曇的尸體一直沒有找到,警察打開了3樓的門,里面除了成堆的蜘蛛網和灰塵,什么都沒有。
石振彥開始后悔,當初為什么不給姐妹倆買一樣的禮物。
他的本意是分別送她們喜歡的禮物,各取所需,沒想到小蕓誤會石振彥偏心,給姐姐買了雙經典款的板鞋,而自己的卻是爛大街的毛絨公仔。
禮物的價格等同于喜歡的程度!小蕓固執地認為。于是,悲劇發生了。小蕓越想越難過,她后悔自己的小性子害了姐姐。
案子進行了一個月理不出任何頭緒,沒有任何進展。
小曇消失后,小蕓就不正常了。
兩姐妹雖然長得很像,但是小蕓臉上有塊巴掌大的暗紅色胎記,妖艷、突兀。小曇失蹤后,小蕓臉上的胎記也消失了,但卻不是完全不見,而是時有時無。
其次,每當和石振彥說話,她的臉上就會出現大片大片的皺巴巴的紋路,這樣的變化不算很長,大概幾分鐘時間,但是過程卻是異常痛苦。
天花板上的吊扇慢悠悠地轉動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惹得人心煩意亂。小蕓坐在沙發上,眼睛盯著滿是雪花點的彩色電視機,一言不發。
木質的雙人床上,仍然擺著兩個枕頭,兩床棉被疊得整整齊齊,床邊,石振彥送小曇的匡威帆布鞋赫赫在目,大紅色,血淋淋的鮮紅。
像被人狠狠揉搓過的紙一樣的紋路一褪,心底立刻竄上一種剝掉一層皮似的感覺,撕心裂肺的疼。她知道,姐姐生氣了。
“你到底是誰?”眼前的一切讓石振彥有發瘋的沖動。
小蕓痛苦地抓著頭發,眼神渙散,“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從小到大,她都是石振彥和姐姐身后的小跟班,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有著說不完的話,而她從來插不上嘴。
她以為石振彥喜歡的是她姐姐。
起初小曇也認為,石振彥喜歡的是她,漸漸地,她發現事情并不像她預想的那樣。因為,石振彥只有和妹妹說話時,才會發自內心地笑。
那種笑容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哪怕她逼自己不承認。
[6]
小曇是個魔鬼!這個秘密除了家里人,沒人知道。
出生那天,一道犀利的閃電劃破了半邊天空,小曇就是跟著這道閃電出來的,烏黑油亮的長頭發繞滿了整個身體。
從她出生起,家里就怪事不斷。
先是一向不信鬼神的爸爸,隨著大女兒的長大,對她的恐懼日益增加。他總覺得有雙眼睛在時刻盯著自己,走哪兒跟哪兒。
于是,他不敢回家了。
不管好壞,孩子畢竟是自己生的,林媽媽不愿意放棄。只是沒想到這孩子越大越怪,她會半夜把人弄醒,說要喝桂花羹,如果不立刻滿足她的要求,那雙冷得像冰的眼神會像利劍一樣讓你膽顫。
桂花羹,林媽媽知道那是三姨太的最愛。
七月十五,中國人的鬼節,林媽媽帶著紙錢上了三樓。“即使我奶奶對不起你,在你丈夫虐待你的時候沒有幫你,可她一個下人,人微言輕,有什么辦法呢?最后她也瘋了,得到報應了。事情都過了六十多年,您究竟什么時候才愿意放手?”
風颯颯地吹著,燒糊的冥幣飛了一屋子,林媽媽回頭,大女兒小曇正斜靠在門邊,她說:“你終于知道我是誰了?”
[7]
曾經有個和尚來家里,要帶走小曇,他說這孩子留不住的,怨念太重,必須常伴青燈古佛才能消除。
林媽媽不同意!
和尚說,這朵雙生花,本是一個人的兩面,一面善良,一面邪惡,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存在兩種人格,必有一個消亡,一個繁華。
孰生孰滅,就要看她們的造化了。如果兩股力量爭執不下,恐會兩敗俱傷啊!道士嘆息著,臨走時交給小蕓一串菩提子念珠,告誡她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拿出來。
這串念珠,小蕓一直將它放在雜物箱里,沒想到還是被姐姐找到了。
那次生日,看著小曇的禮物,小蕓已經很傷心難過,沒想到小曇提出了一個更過分的要求,她讓小蕓交出小熊公仔。小蕓自然是不答應的,于是兩人吵了起來。僵持了一會,小蕓以為她的脾氣快過了,便不再理會,自己走到客廳看電視,只聽一聲慘叫,小曇手里拿著念珠,瘋了一般沖上了三樓。
[8]
小蕓從小就偷偷喜歡著石振彥,她一直以為如果左臉的胎記消失,石振彥就會喜歡上自己,像喜歡姐姐那樣。所以當小曇提出讓她左臉的胎記消失時,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于是,大家不解的怪事就發生了。
小蕓的胎記時隱時現,陰雨天小曇能附身,她的胎記就會消失,晴天,小曇的靈力太弱,她的胎記就清清楚楚地掛在臉上。
小蕓以為,胎記消失了,石振彥就會重新打量自己,沒想到麻煩事更多。因為小曇也喜歡著石振彥,所以,每當她和石振彥說話,小曇就會生氣。一生氣,兩個靈魄就開始互相排斥。只要和石振彥說話,小蕓的臉上就會出現大團的皺紋,其實就是互相排斥又刻意融合時的反應。
“說吧,你想怎么樣?”石振彥走后,小蕓望著床邊的方向冷笑道。
“讓我陪他一天!”
農歷七月十五,是鬼節。石振彥不顧小蕓的勸阻,決定和小曇見一面。
“你確定嗎?”小蕓有些擔憂。
“確定!”石振彥沖小蕓笑了笑,“一切都會過去的。”
[9]
眼前的小曇穿著及踝的白色連衣裙,月亮皎潔的光輝慵懶的覆蓋著她略卷的長發。她的笑靨一如從前,眼眸里卻裝滿了化不去的憂傷。石振彥伸手,“小曇。”他的聲音哽咽了,心里空落落的堵得慌。
他們隔得那么近,又離得那么遠。石振彥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無助的小曇,脆弱得好像一觸即化。
“如果你拿正眼看一下我,你會不會發現,我的心也是有知覺的,也會疼?”小曇看著坐在左邊的石振彥,悄悄地想著。
“天快亮了,”小曇抬頭,她的笑看上去是那么地慘烈,她說:“告訴妹妹,我愛她!”
小曇拿著菩提子念珠沖上三樓,往事一幕幕就像電影回放,前世遭受的痛苦就像刀子般刺得她情緒失控,一個聲音強迫她回去,一個聲音又在勸阻她離開。她的心很亂,可是再大的仇恨,終究還是敵不過他們的笑容。她望著窗邊若隱若現的三姨太,“你知道深愛一個人是什么滋味嗎?我愛他,我愛我妹妹。”
“這樣不會覺得很委屈嗎?”三姨太不解。
“愛,就是不去問值得不值得。”小曇微笑著,“他們都是我最愛的人。”
三姨太靜默了,她開始懷疑自己的初衷,這一切的悲劇都起源于她,“這樣對嗎?”三姨太問著自己,“明明自己已經很辛苦了,為什么還要把自己的痛苦強加給別人?”
三姨太看著小曇,她是那么的不舍,她的留戀顯而易見,可是她仍然愿意放棄一切成全他們……“是時候離開了。”三姨太告訴自己。
望著三姨太漸漸消失的身影,小曇說了聲:“謝謝你!”她知道,她也該走了。
[10]
“這個故事說起來有些長……你的太婆,也就是我的媽媽,其實就是伺候三姨太的丫頭。”石振彥的奶奶坐在藤木椅子上,陷入了回憶,“那是個可憐的女子,長得很漂亮,女紅手工鎮上無人能及,偏偏攤上了個抽大煙的爹。十七歲那年,她爹把她賣給了縣城的縣令做三姨太。不管她怎么哭求,她爹都無動于衷。后來,聽說她在私奔的途中被他爹帶來的打手抓了回去,縣令因為這件事覺得臉上無光,對她很不好,她在嫁過去沒多久就瘋了。”
石振彥和小蕓去拜祭三姨太。“謝謝你的成全。”石振彥心里默默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