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城的男人哲學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真正的像個小孩子一樣哭，我攬著他的肩膀，他靠著我，眼淚撲簌簌地掉在我的脖子上，熱乎乎的像小蟲子一樣爬下去。

〖part one〗

那年夏天，唐小城就像撲落在湖面的一只呆頭呆腦的小鴨子，突然就出現在我面前。

他咧著少了一顆牙齒的嘴，眼中閃爍著一絲狡黠，叫我：“姐姐。”

我笑瞇瞇地看著他從包里掏出一個大大的蘋果，遞到我手里：“我是你爸爸水老師的學生。我叫唐小城。”

我聽說過他，在爸爸嘴里出現次數最多最讓他頭疼的一個孩子，不做作業，遲到早退，最過分的是竟然在班里做生意……

他吸了吸鼻子神神秘秘地告訴我：“我媽媽是單身，很漂亮，是個很好的女人，我覺得水老師和我媽媽很般配。”

原來這家伙是來說媒的，我撲哧一聲就笑了。接過他的蘋果，順手拿下他肩上大背包，很沉，但感覺里面不是書，隨著我的動作“嘩啦嘩啦”地響。

“小家伙，你懂什么？”我洗凈蘋果又遞給他。他不接，梗著脖子鼓著腮幫子說：“我是男人，是男人就要讓自己愛的女人幸福！”

這小家伙，我心里又笑了，卻沒好意思表現出來，也學著他一本正經地問：“是是是，小男人，能不能先告訴我怎么回事？”

他點點頭自顧自走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我跟過去坐在他旁邊，我們就這樣聊了整整一個下午。那天的陽光很燦爛，卻不刺眼，小小的四合院被光與影鋪滿，青灰的地上滿是斑駁的光點，一陣風過，樹的擺動讓光影閃爍，好像掉在地上碎裂跳動的水晶碎片。

“我爸爸媽媽離婚了，我媽媽就自己住到了外面，她要強，不要我爸的錢。我現在跟著她呢，我不放心，等她找到男朋友了，我就回去找我爸！”捧著果汁，他抿著嘴說話的樣子很像個小男子漢了。

“為什么？”

“我媽是女人啊，我是男人，我不能把她一個人扔外邊，等她有男朋友了，我就走，不然女人帶著孩子談戀愛，多不好！”

心里“咻”地就痛了一下，眼睛莫名酸酸的，隱隱地我開始知道為什么這孩子那么不聽爸爸的話。

“我呀，是故意的。水老師已經說了，我再不交作業，就找我的家長。所以，姐姐你要幫我，他們一見面就有機會談戀愛啦，你要幫我。”

我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眉心：“有那么簡單嗎？”

“當然了，我知道水老師也是單身，我媽媽那么好，他肯定一見就喜歡！”

他離開的時候，仰著頭對我伸出小拇指：“拉鉤，你保證你幫我。”我輕輕鉤住他肉呼呼的小指頭，想笑，心里酸酸的感覺卻一直扯住嘴角，揚不起卻也沒有哭，因為叫唐小城的男人，一直咧著缺了一顆牙齒的嘴，對著我笑。

晚上，我拿著唐小城臨走塞到我手里的一支筆，輕輕放到爸爸書桌上。

爸爸轉過頭，看著我笑，指著一個作文本上的字：“水墨，你看這孩子！”

我接過本子，很簡短的作文，稚嫩的筆跡，卻不難看出寫的時候一筆一劃很認真。

文章的題目叫我最怕的事。

“我最怕的事情，是我長大以后對媽媽不好，那樣媽媽會很可憐，比如像現在的老人一樣，一個人住在一間大房子里，沒有人陪；或者吃不到自己想吃的東西；生病的時候都沒有人照顧。我還怕我長大了賺不到錢，那樣就不能養活自己，也不能照顧媽媽。所以，我要做一個有錢的人，讓媽媽做有錢人的媽媽。不過我還是怕我長大以后會變得對媽媽不好，我怕媽媽可憐的樣子。”

翻開扉頁，果然是唐小城的。

“這孩子，真不知怎么想的。”爸爸從我手里拿過本子。

我重新把那支筆放到爸爸面前，告訴他，唐小城在班里做小生意，賣給同學筆、橡皮，是為了賺零用錢，那樣就不用向媽媽要錢了。而他用來批發筆本的錢，都是每天早上一路撿塑料瓶換來的，所以，他每天都遲到。

話沒說完的時候，我就哭了，我哭著扯著爸爸的袖子：“爸爸，你去他家家訪吧，看看他媽媽。”

說完自己也吐吐舌頭——什么時候我說話竟然像那個家伙那樣簡單直接？

〖part two〗

“姐姐，我是男人，是男子漢，男子漢就要有本事賺錢給自己愛的女人。”爸爸去家訪那天，我把這個小男子漢約出來，他坐在我對面舔著冰淇淋，嘴角流著奶油這樣說。

“可是媽媽希望你好好學習呀。”我把自己的冰淇淋也放到他面前，他笑嘻嘻地端過去：“我當然知道，我晚上都趴在被窩里學習呢，每天都是，媽媽都不知道，我聰明吧？”

唐小城言語中透露出自豪自信，被黑眼圈圈住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一眨地看著我：“姐姐，你說話算數，夠哥們兒！”

我撲哧一聲就笑了：“是是是，小男子漢！”然后扯出一張紙巾擦他鼻尖上的奶油，他嘿嘿笑著接過紙巾，臉蛋紅得像他面前的草莓冰淇淋。

“姐姐，你說我要是和媽媽說，回爸爸那兒幾天，她會不會傷心？她傷心也不會和我說，可是我能看出來。”低下頭，稍長的劉海在他額前打上了淡淡的陰影，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突然想起，他不過是個四年級的小孩子。

“想爸爸了嗎？”

他點點頭，又突然抬頭挺胸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噓”地吐出：“我想去考察一下，我以后可是要住回去的！”

晚上，送他回家的時候他坐在車上睡得口水流了半張臉，流到我的衣服上。我無奈地側過頭看他，眼睛輕輕地閉著，長長的濃密的睫毛看上去像個小姑娘……“小孩子，你多長時間沒這樣睡覺了？”

似乎是聽到了，他含混著“嗯”了一聲，頭險些從我的肩膀滑下去。秋天的晚上有些涼，車窗上結了一層淡淡的水汽，我輕輕地在上面畫了一張小笑臉。

小時候，和爸爸媽媽坐車的時候，最喜歡這樣畫笑臉，畫滿整扇窗，大大小小的燦爛的笑臉像花一樣燦爛綻放，然后快樂的記憶戛然而止。

有什么能比父母的分開給孩子的傷害更大呢？媽媽走的那天，爸爸坐在沙發上陰沉著臉一支接一支地吸煙，我抱著家里那只大花貓坐在小板凳上看動畫片，一邊看一邊哭，覺得全世界都不要我了。

然后突然，“嘩啦”一聲，就像一幢黑暗的房子被石頭打碎了玻璃，在外面堆積很久的陽光撲通一聲就摔了進來……

“姐姐，到站啦！”我晃晃頭醒過來——我竟然也睡著了，還做了夢。我抱歉地轉過頭對著他笑笑，拉起他下了車。

“沒關系，姐姐以后和我一起坐車隨便睡，我就算睡著了也不會坐過站。我很厲害的！”

然后他拉著我的手向來車站接他的媽媽介紹：“媽媽，這是水墨姐姐，是水老師的女兒。媽媽，水老師怎么樣，帥不帥？”

“阿姨。”我輕輕叫了一聲。

她是個很優雅的女人，雖然看上去似乎比實際的年齡大了一些，但是依舊有一種無法言語的魅力，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如果有這樣的女人做媽媽，會很幸福嗎？

“謝謝你，姑娘。”她的聲音很好聽，和唐小城一樣略帶沙啞，卻溫婉動人。

回到家，我把在路邊買的糖炒栗子剝開一個在爸爸嘴前晃來晃去：“不說你對唐小城媽媽的真實想法，就不給你吃！”

爸爸愣了一下，然后就一邊笑著一邊紅了眼睛：“小墨怎么越長大越愛撒嬌了，好多年沒和爸爸這樣鬧了。”

是的，好多年了。我在心里說，對不起。

〖part three〗

“我是男人，我不能扔下自己愛的女人不管！”在自己爸爸家住了一個星期，回來的時候唐小城告訴我，不管怎么樣他都不會離開媽媽了。

“這就對了，不過怎么改想法了呢？”我把氣喘吁吁的他按在椅子上，擦去他額上流下來的汗珠。

“我開始是怕我媽帶著我找不到男朋友，可是這次我回去才發現，我媽比我爸更需要我。而且我覺得，我走了，我媽肯定難過，我是男人，不能扔下自己愛的女人不管！”

“爸爸家怎么樣？”聽著他充滿氣憤的語氣，我扯過一張椅子坐在了他旁邊。

“姐姐，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真正的像個小孩子一樣哭，我攬著他的肩膀，他靠著我，眼淚撲簌簌地掉在我的脖子上，熱乎乎的像小蟲子一樣爬下去。

如果是我，回到曾經的自己家，看到爸爸和另外一個女人，比自己媽媽年輕的女人，親昵地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生氣，但是我絕不會像唐小城那樣，笑著叫那個明顯不歡迎自己的女人阿姨。

家里的家具都換掉了，連餐具都換了，還有地毯，他還在衛生間角落的箱子里發現了當時特意留給爸爸的全家福，落滿了灰塵。

我不知道，一個小孩子孤單地站在名義上的家里捧著曾經的幸福吹掉灰塵時的寂寞，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在這之后還笑著對爸爸說：“我把這照片拿走吧，反正你們也不要了。”

“姐姐，你知道嗎，爸爸晚上想和我多說幾句話，阿姨都生氣。我就讓著她，誰讓我是男人呢！”從我肩膀上抬起頭，這家伙一邊抽泣著一邊說，我用袖子擦干他的臉，告訴他，唐小城，你真的很帥！

“爸爸，你和唐小城媽媽到底怎么樣啦？”吃過晚飯，我壞笑著戳著爸爸的后背，唐小城和我強強聯手——這是那家伙的原話，不怕他們不就范！

〖the end〗

婚禮那天，我穿著唐小城挑的藍色裙子，和穿了西裝扮成熟的唐小城站在門口收紅包。

一群小學生轉來轉去地圍著唐小城問爸爸媽媽的戀愛史。

唐小城一抹鼻尖：“我是男人，男人能那么八卦嗎？”

那個冬天，陽光似乎一直很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