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曾陪你一起走過悲傷

我終于從椅子上跌落，長時間隱忍的傷悲恣意迸發(fā)開來，淚水洶涌。我在木魚心里的位置到底被一個與蘇涼安相似的男孩摧毀，這讓我覺得很不甘心。我敗給了一個虛幻的存在。

1

我和木魚都是喜歡秋天的人，喜歡秋天干凈的天空，喜歡秋風(fēng)給整個季節(jié)涂滿蕭瑟的味道。我和木魚都出生在秋季，對秋的喜愛與生俱來。木魚說，生于秋日，亦希望死于秋季，讓落葉把自己埋葬。木魚總是那樣悲觀，那樣愛胡思亂想。

我們都好端端地活著，除了蘇涼安，一個如風(fēng)一樣的男孩，在這樣一個季節(jié)，悄然離去。離開了這個充滿悲傷的世界，但也給這個世上的某些人，留下了更深刻的悲傷。

高三的時候我和木魚搬出學(xué)校宿舍，我們把窩安在學(xué)校附近一個古舊的小區(qū)，沒有電梯的七樓的房子。但是，卻可以走上天臺，看這個城市的蕭瑟與繁華。我們之所以搬出宿舍，是因為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復(fù)習(xí)，考個好大學(xué)。木魚對上大學(xué)沒有太大的興趣，她只希望找個安穩(wěn)的地方，寫她永遠也寫不完的故事。

那些清澈如水的日子，我時常站在天臺的邊緣，閉上眼睛，迎著風(fēng)想象著飛翔的感覺。木魚則安靜地站在我旁邊，默默地抽煙。木魚很少抽煙，我想，她抽煙的時候一定是她很難過的時候。其實，我喜歡木魚憂傷而特別的樣子，不同于其他同齡女子，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悲傷總能讓我著迷。

高三，很少有清閑的時候。在秋日里那些晴媚的午后，陽光透過明凈的玻璃窗打進來，在屋子里投下白亮亮的光影，我就會放下手中的復(fù)習(xí)資料，盤腿坐在光滑的地板上，和木魚背靠著背。木魚著迷于那些晦澀的文藝片，而我總是沉溺在耳麥里傳來的那些動人的旋律里。其實，我們都各懷心思。關(guān)于生，關(guān)于死，我不敢多說。我想，如果不是蘇涼安的死，木魚一定還是快樂的……

2

木魚愛在深夜里寫字，穿著寬松柔軟的睡袍凝思打字。那段時間，她對寫字近乎癡迷，寫字成為她唯一取暖的工具。木魚在黑夜里寫出來的故事沾染著寂寞和痛苦的氣息，總是糾纏著我。看木魚的故事，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那些故事，都是屬于她與蘇涼安的，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對此我有一種力不從心的彷徨。

木魚和涼安的愛情，像夏花一樣燦爛，又如秋葉一樣凋零。那個讓木魚一直念念不忘的蘇涼安，有高大矯健的身段和淡淡的開朗容顏。木魚喜歡看著他在陽光底下笑，然后跑到他身邊，柔情地叫他的名字，涼安。我很少看到木魚羞澀，但在蘇涼安面前，她的羞澀一覽無遺。

我不知道木魚迷戀蘇涼安哪一點。我不妒忌，只是羨慕。羨慕蘇涼安輕易捕獲了木魚的心。實際上，私底下我和蘇涼安很少說話。如果不是因為木魚，我想我和他一輩子也不會說話。

我是木魚和蘇涼安愛情劇的唯一觀眾，給他們遞信，帶轉(zhuǎn)問候，甚至在他們常約會的樹林外為他們站崗。那是一些苦澀而寂寞的時光，我被拋棄在別人的悲喜之外，是一個童話里善良的小丑。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直到蘇涼安離去，我才開始出現(xiàn)在木魚的視線里。

蘇涼安是在黃昏從教學(xué)樓的天臺筆直墜落的，身體扁扁地貼在濺滿鮮血的地上，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悲涼美。所有人都為這個優(yōu)秀的男孩因為學(xué)業(yè)的壓力自殺而遺憾，認為他不該如此輕易地絕望和放棄……

3

涼安死去的那段日子，我成了木魚唯一的依靠。她喃喃地跟我講很多故事，說很多莫名其妙的話，突然大笑，或嚎啕大哭。這個時候，我并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木魚。我唯一能做的，是陪著她悲傷。

木魚像一只失去尾巴的魚，在水里沉淪，巨大的悲傷把她徹底淹沒了。我一直守在木魚的身邊，給她安慰給她安排生活和學(xué)習(xí)。周末我陪她去學(xué)校的樹林，那片她常和蘇涼安約會的樹林，看她沉默地難過，或夸張地悲傷。

木魚學(xué)會抽煙，我沉默而心疼地看她一支接一支兇狠地抽煙。我能夠感覺到她內(nèi)心深處的疼痛像裊裊的煙霧一樣肆虐地蔓延，而我又何嘗不是。有一天，我終于從她手中搶過一支煙，任由蒼白的煙霧從唇齒間嗆進心扉，在體內(nèi)回旋著直至一片虛無。然后我們一起隱忍著細聲哭泣起來，在淚光閃爍的對視中完成無言的交流。

我在木魚的耳畔喃喃低語，蘇涼安不在了，還有我。木魚緊緊地把我抱住，淚水落在我的手掌里，像水蓮花一樣盛開。那是我感覺最幸福的時刻，心里的空虛與失落瞬間被溫暖填滿。活在這個世界里，我們需要的不只是目標與夢想，更需要溫暖與依靠。

但蘇涼安的死，讓我陷入一場無可自拔的折磨中。我開始翻來覆去地做同樣一個夢，夢見自己從七樓縱身跳下，撲面而來的是黑暗與血腥。當我在朦朧中聽到手指敲擊鍵盤的聲音，我才緩緩地清醒過來。看看電話上的時間，已經(jīng)凌晨四點。

隔壁房間的燈光依舊亮著，有電腦藍色的光浮動，木魚依然在寫一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愛情傳奇。蘇涼安的死，她一直不能釋懷。而我也不敢告訴她，蘇涼安的死是一場意外。

4

那個晚上，蘇涼安來找我和木魚。因為蘇涼安的到來，木魚顯得格外開心。買了啤酒，我們在七樓的天臺上喝酒。木魚和蘇涼安有說不完的話，而我則悶悶地一個人喝酒。

木魚覺察到冷落了我，于是和蘇涼安陪我一起喝，我只苦苦地笑。始終不說一句話。蘇涼安酒量不好，喝了不到一瓶啤酒，就滿臉通紅。當他說想要到天臺欄桿邊吹下風(fēng)時，我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

那個欄桿，我曾無數(shù)次靠著它想一些生與死的問題。但不久前，我發(fā)現(xiàn)了欄桿年久失修，已經(jīng)銹蝕得快斷掉。當我正考慮著是否要提醒蘇涼安時，他已撲向欄桿。我微微的閉上了眼睛，然后我聽到金屬斷裂的聲音，和木魚歇斯底里的尖叫。蘇涼安，撲向了死亡。

如果不那么猶豫，或是跑過去攔住蘇涼安，他一定可以躲過這次劫難，但是我沒有。我的自私讓我變得貪婪和惡毒，因為我只希望單獨和木魚在一起。

木魚文字里隱約著憧憧往事，字里行間跳躍著蘇涼安的影子。未曾有片刻的淡忘和消逝。蘇涼安死后，木魚變得不再喜歡說話，她整日在電腦上寫字，或是混跡一些文學(xué)論壇。我終于明白了，我不過是木魚的的鎮(zhèn)痛劑，無法醫(yī)治她愛情的殘疾。所以，我只能卑微地留守在她身邊，關(guān)心她的衣食起居。

因為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隱忍和知足，所以我和木魚在破舊的七樓，生活得安詳而平靜。我不斷地給自己理由和借口，想象著木魚終有一天親口告訴，她喜歡我。但我始終沒有等到這一天，因為林寒影的出現(xiàn)。

木魚和林寒影相識于一個文學(xué)論壇，也許兩個人都喜愛文字，讓他們惺惺相惜。然后他們開始了長時間的聊天，在虛擬的網(wǎng)絡(luò)世界里說著自己真實的故事和心情。木魚告訴我林寒影有著蘇涼安的氣息，她甚至讓我坐在電腦旁看他們聊天，印證他是否有蘇涼安的氣息。

木魚對林寒影說起蘇涼安，這個已經(jīng)虛無卻曾經(jīng)真實存在的男孩，包括他刻在她心底的幸福與疼痛。木魚也會對林寒影說起我，她說，是胡曉喻把我從絕望的深淵拉起，一直努力地撫平我心里的創(chuàng)傷。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在木魚心里其實留著我的位置。

但木魚和林寒影的關(guān)系卻又讓我惶恐起來，她和林寒影聊天時非常開心，蕩漾開來的笑意讓整張臉都變得生動明亮起來。我覺得難過，我三年來的努力卻不及一個與蘇涼安相似的網(wǎng)友。但一切都不可逆轉(zhuǎn)，木魚和林寒影的關(guān)系發(fā)展到現(xiàn)實中來。這其實已經(jīng)在我的預(yù)料中。那天，我正在吃面，一碗面還沒吃完，林寒影便打來電話說想和木魚見面。木魚看著我說，胡曉喻，要不我們一起去吧。

可我已經(jīng)察覺，木魚眼睛里分明是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邀請，很輕易地被我洞穿。我對木魚笑了笑，以身體不舒服，拒絕了。木魚離開后，整個房間空寂下來，我戴上耳麥，一邊聽歌一邊吃面，但我只吃了幾口，就哽咽住了。

我終于從椅子上跌落，長時間隱忍的傷悲恣意迸發(fā)開來，淚水洶涌。我在木魚心里的位置到底被一個與蘇涼安相似的男孩摧毀，這讓我覺得很不甘心。我敗給了一個虛幻的存在。

5

冬天到來的時候，更多的夜晚只有我一個人去天臺上看天空。寒風(fēng)路過寂寞的城市，氣溫瞬間就變得異常寒冷。

木魚頻繁地外出與林寒影見面，他們在網(wǎng)絡(luò)上的默契蔓延到現(xiàn)實生活中。林寒影給木魚的一些細節(jié)仿佛勝過我三年來的全部努力，她甚至因為他而開始習(xí)慣陽光，習(xí)慣看一些輕松的喜劇片，甚至放棄了深夜寫字的愛好。

有一天，木魚對我說，胡喻曉，我們最終要過正常的生活，我開始盡力忘記過去了。她的聲音明媚而清脆，全然不同于過去的那種低沉和嘶啞。我開始意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無論我怎樣努力，木魚始終不會喜歡我。也許我根本就不是木魚喜歡的類型。我只是希望高考快點到來，這樣我就可以離開這個城市，忘記這個城市。

木魚沒有經(jīng)過我的同意，就帶著我到了城郊去散步，去之前，我并不知道林寒影也會同行。那是我和林寒影第一次見面，林寒影的臉型，眼神，甚至氣質(zhì)都與蘇涼安十分相似。所以當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不由驚慌失措起來，這讓我想到了蘇涼安的死。雖然我時常安慰自己，蘇涼安的死只是一場意外，但是惡夢還是會來糾纏我。也許，這個秘密會成為我一輩子的陰影。

我聽到了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尖叫聲，猶如一只玻璃杯的猝然炸裂，讓人惶恐而不安。城郊的原野到處是荒蕪的蒿草，還有一些破舊的工廠，以及筆直的煙囪。

一路上，我都不敢正眼看林寒影，我害怕被他洞穿什么。

我一直與他保持著一段距離，我就像一個局外人一樣看著他和木魚的親近與嬉鬧，我索然無味得像是一只木偶。中間，林寒影要上廁所，木魚拉著我的手坐在草地上，木魚表情認真地問我，林寒影像蘇涼安嗎？

冬日的陽光和煦地照下來，在枯草上反射出蒼白的光，明亮而溫暖。我看到了蕩漾在木魚臉上幸福的神情，她也許真的忘記了蘇涼安，或者她已經(jīng)把林寒影當成了蘇涼安。不管怎么樣，木魚曾經(jīng)的寂寞和悲切已經(jīng)蕩然無存。

我抬起頭面向陽光，我喜歡陽光燦爛的日子。這個季節(jié)，太需要溫暖與關(guān)懷了。我極力掩藏心里的不安，淡淡地笑著說，林寒影真的像蘇涼安，他就像蘇涼安的影子。

木魚開心地跳起來，她站在草地上閉著眼睛，張開雙臂，旋轉(zhuǎn)著，舞動著。像陽光底下一只翩躚著的彩蝶。我想，木魚比我更需要陽光。

跳進我眼里的一片陽光讓我眩暈，我發(fā)現(xiàn)林寒影正看著木魚，臉上蕩漾著和木魚同樣幸福的笑。

6

當冬天終于過去，春天到來的時候。我繞開木魚，單獨約了林寒影在一家別致的咖啡廳見面。那天，窗外飄著絲絲細雨，整個城市都氤氳在雨霧里。店里稀落地坐著一些客人，喧囂被擋在了落地玻璃窗外。

我和林寒影隔著桌子對坐著，我眼神咄咄地逼視著他。我故意讓自己臉上充滿邪氣與敵意。沉默了很久之后，我冰冷的開口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寂。我?guī)еS刺的笑問林寒影，你喜歡木魚嗎？

林寒影明亮的眼睛里掠過一絲迷惑，但他的表情很快就堅硬起來。這讓充滿邪氣的我怔了一下。林寒影說，如果我在你之前出現(xiàn)，我相信會是我和她在一起。

我的嘴角掀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我們之前都有個蘇涼安，他是她心里的一脈溫暖和一道傷痕。木魚喜歡你勝過我又怎樣，你在她心里終歸也只是一道影子。

他笑。我相信時間會改變這一切，木魚在某天醒來發(fā)現(xiàn)她愛的是我，那個影子會徹底消失。

我在邃然間被什么傷到，我情不自禁地叫囂起來。不可能，她愛情的殘疾任誰也醫(yī)治不了。屬于她的那個愛情童話再也不會有了。那一刻的我有一些歇斯底里，臉上隱隱地淌過咸澀的溫濕。我握著一只杯子霍然站起來，宛若一只癲狂的獸。

林寒影起先有一些驚慌，隨即就將眼光倔強地迎上來，端坐在那里鎮(zhèn)定地冷笑。如果你覺得這一下砸下來會讓你心里舒服些，你就別猶豫。

他的樣子令我惶惑和鈍痛，我的腦海里迅疾地閃過蘇涼安墜樓的片段。我終于將杯子輕輕地放下，然后用很淡定的口吻說，希望你和木魚會有幸福。

6

時間很快運轉(zhuǎn)到高考前夕，那段時間，我常常在凌晨醒來，在微弱的天光里安靜地哭泣，然后用冰涼的水洗去臉上的斑斑淚痕。

高考過后，我終于決絕地離開了木魚，離開了這個生活多年的城市。我想把自己置身于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以此忘記一些流年里的傷痛。大學(xué)里的大部分時光我都在圖書館度過，在那個戀愛如風(fēng)的校園，我的生活并沒有太大的波瀾。我沒有遇見一個和木魚相似的女孩，木魚的臉龐甚至在我腦海里開始模糊。

大學(xué)生活一晃而過，我拖著倦乏的身心在無愛的世界里游弋。我希望遇見一個和木魚相似的女孩，來喚醒我的一些記憶。但我始終沒有遇見。現(xiàn)實生活里沒有太多的巧合，就像木魚遇見和蘇涼安相似的林寒影，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

后來我在一個很小的書店里看見木魚的書，厚厚的一本書里居然再也找不到她和蘇涼安的絲毫痕跡，甚至沒有林寒影的半點影子。書里面，我看到有那么幾個行字：是一個叫胡曉喻的男孩把我從絕望的深淵拉起，一直努力地撫平我心里的創(chuàng)傷。我的人生從來沒有熱鬧過，無論我身處何處。如果有一天，他看到了這本書，希望那個時候的他沒有把我遺忘。

那一天，在書店里我忍不住蹲下身去，掩著臉酣然痛哭起來。這么多年的喧囂和兜離終于歸于安定。只是在時光的拉扯下，我們的距離變得越來越遙遠。那份最初的感動與傷痕只存在青春的筆記里。

我在一個秋風(fēng)四起的季節(jié)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城市，我行走在大街上，早已物事皆非。原先的高中教學(xué)樓已經(jīng)改造成圖書館，原來我和木魚租住過的房子已經(jīng)被拆遷。

總之，無論怎樣極目去看這個城市，都再也看不到從前的蛛絲馬跡了。我微微閉上眼睛，迎風(fēng)想象著飛翔的樣子，恍惚中仿佛看見蘇涼安從折裂的時光中翩躚而來……

對不起，蘇涼安。你飛翔的姿勢這些年來一直糾纏在我的夢里。謝謝你，木魚，在那似水的年華里，我們并肩走過了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