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得知男友徐翹出了嚴重的車禍時,小米變得焦躁不安。她狂亂地在宿舍里走來走去,手里的毛巾被她扭成了一根繩子。同寢的同學,要么溜出去自由活動,要么把自己藏在床簾的后面,否則小米的脾氣很可能會傷及到無辜的她們。
小米想要安靜,但是死般的寂靜,卻讓她變得歇斯底里。
白天,隔著ICU病房的玻璃窗,小米看到徐翹的頭上、身上插滿了管子。醫生面色凝重地說,他傷得很嚴重,也許……在醫生搖頭的那一刻,小米仿佛看到了死神巨大的黑色翅膀慢慢地籠住了徐翹的病床。
其實,小米知道如何能治好徐翹。
即便是醫生已經對他絕望,小米依然篤定,徐翹可以起死回生,因為,那不是治療,而是一筆交易,以命易命的交易。當然,這些在醫學上是無法取證的。小米是在一個網上的神秘論壇中發現了這個秘密的,回帖的人很多,他們證實說,這是真的。
以命易命,很簡單,只要和徐翹同月、同日生,血型相同的人,就能從死神身邊換走他的命。
小米猶豫、思考、衡量,但始終難以抉擇。因為她發現,在她身邊,完全符合條件的,竟然是她同寢室最好的姐妹,白朵朵。
白朵朵純真、善良,一雙眼睛靈動得像懵懂的小鹿。剛上大學的時候,從農村來的小米自卑敏感,整天活在自己壓抑的世界里,她的心里一片漆黑。是白朵朵主動成了她的朋友,知道她暗戀徐翹之后,還當起了他們的紅娘。白朵朵是一束照進小米心中的陽光,燦爛而美好。小米曾經對自己說過,無論世事如何改變,白朵朵都是她會珍惜一輩子的人。
如何取舍?小米困獸一般在寢室里打轉。寢室太窄也太小了,盛不下小米的煩躁和不安。她胡亂地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夜涼如水,小米不由地打了個冷顫,涼氣沁入體內,心也糾結到了一起。這時,電話響了,那端是醫生冰冷的聲音,他說,徐翹的父母什么時候才能到呢?他的血壓很不穩定,隨時有生命危險。
小米麻木地走進了教學樓,在空曠大廳的一角坐了下來,她哆哆嗦嗦地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狠狠吸了一口,星星的光亮,在黑暗中忽明忽滅,像一只充血的眼。
初春的風陰嗖嗖的涼,一陣穿堂風吹進了大廳,卷起掛在公告欄里的一張猩紅的紙。那是一張喜訊,上面的內容是,我校外語系大四學生白朵朵同學成功申請到英國讀研究生……小米一個星期前已經知道了這個喜訊,那天白朵朵抱著她在寢室里轉了好幾個圈,那天晚上寢室的姐妹還去學校旁邊最著名的“學人食府”給白朵朵慶祝。那天,小米喝多了,為了白朵朵高興,也為她即將遠行而憂傷……
不久前的一幕幕在小米的腦海中一一掠過。忽然,她從角落里站了起來,緩緩地走向公告欄。她在那張猩紅的紙前面,站了一會兒,然后狠狠地撕下了它。
小米下定了決心。因為,她突然意識到,能夠陪她一生一世的,只有徐翹,而白朵朵,遲早會離開,開始她自己的生活。
二
費了很大的周折,小米才在另一個城市的老城區,找到了那個流動的陰緣店。接待的侍者說,全世界有很多這樣的店,它們在人們的欲望中漂流,哪里的需求最大,就會飄向哪里。
陰緣店只經營人的靈魂,他們喜歡干凈、純潔的靈魂,透明輕盈的一團,便于存儲和銷售。污濁的靈魂,有著沉重的分量,那是人的欲望、邪惡和貪婪。欲望越多,顏色越深,分量就越重,他們怕光,運輸時會很麻煩。因此,要保存和交易一個污穢的靈魂,費用要高得多。
陰緣店是一間古香古色的店,像清朝的大宅,只是沒有窗。走了進去,里面一片昏黃,人滿為患。所有的人都試圖偽裝自己,他們把自己掩在寬大的袍里,戴著墨鏡、假發、圍巾、手套,用盡一切方法包裹自己。就算被人撞到,也不肯轉頭與人對視,行色匆匆地走掉。任何人都怕被人認出,他們是偷偷用自己的親人、朋友,甚至陌生人的靈魂來做交易的。
當他們報出一串數字,侍者手中的小瓶上就貼上一個名字,過了一小會兒,空瓶子里會升起一片霧氣,霧氣漸濃,凝聚成或淺淡或陰暗的一團,這意味著一個人的靈魂已經被交易到了陰緣店。小米看不出,當一個生命消失的時候,陰緣店里來交易的人藏在陰影中的臉是什么樣的表情。
排在小米前面的是一位母親,她剛用三歲女兒的命,換了剛出生的兒子的命,交易完后,那個母親哭得肝腸寸斷。女孩的靈魂,純凈得透明一般,裝在玻璃瓶中,透出一張滿是淚痕的娃娃臉。
白朵朵的靈魂是純白色的,輕煙裊裊,她是一個正直善良,不貪婪也不邪惡的女孩。想比之下,徐翹的靈魂要沉重得多,他的靈魂是一種淺淡的灰,看得出他的心已經開始被污染。侍者稱過兩個靈魂的重量之后,告訴小米,她需要繳納一筆手續費,還好并不是很多。
侍者把小米帶入一間密室,進行“審問”。密室里一張桌子,兩只四角凳。一個干瘦的白發女人坐在桌子的后面,垂著眼問小米:“你為什么做這個交易?”“你會后悔嗎?”“好了……我蓋章了,你沒有后悔的機會了。”
從小米的角度去看,白發女人的臉深深地嵌入刀刻一般的皺紋,整個問話的過程漫不經心,問題一個接著一個,似乎等不及小米回答。蓋了章,白發女人迅速地抬頭,陰冷的目光如刀光劍影,在小米的身上兜了一圈,然后揮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小米懷疑,白發女人甚至沒有聽自己的回答,就潦草地把這次談話結束了。
出來時,小米看見白朵朵的靈魂被裝在一個更大一點的瓶子里,瓶身上寫著她的名字。盛放著白朵朵的瓶子和其他幾個瓶子一起,被擺放在一個檀木托盤里,像一罐罐等待出售的商品。只是每個瓶子里,都有一張流淚的臉。
回來的路上,小米接到寢室姐妹的電話。白朵朵失足掉進了學校里的未央湖,淹死了。
三
徐翹父母從老家趕來的時候,別提有多驚喜了。他們以為坐三天火車,看到的只會是兒子的尸體,萬萬沒有想到,醫生說,徐翹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就連他也覺得是個奇跡。
半個月后,醫生拆掉了徐翹身上的各種管子,他已經能夠自己下床活動了。小米攙著徐翹在醫院的花園里散步。微醺的風吹來迎春花淡雅的清香,天空碧藍,幾只按捺不住寂寞的小鳥早早飛上了樹梢,嘰嘰喳喳歡快地叫著。小米覺得,這就是她和徐翹以后的生活,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只是,小米不太敢在宿舍里住了,看著白朵朵空空的床鋪,她睡不著覺。偶爾睡著,也會從噩夢中驚醒。后來,小米便和徐翹搬出了學校,租住在學校附近的小區里。這個時候,徐翹已經完全恢復,兩個人開始了浪漫又溫馨的生活。
活蹦亂跳的徐翹還是那么喜歡打籃球,每天在食堂吃過晚飯之后,他把飯缸往小米的懷里一塞,就奔去了籃球場。回到小出租屋,把一身臭汗的球衣往沙發上一甩,然后把自己扔到床上,呼呼大睡。
小米很不滿意,她的抱怨越來越多。徐翹的命是她用最好的朋友的命換來的,所以,他必須完美,毫無瑕疵。只有這樣,她才會覺得,那次交換“物”有所值。
小米想在徐翹的身上發現白朵朵的影子,但最后,她觀察到的,都是徐翹的缺點。那些微不足道的缺點,像進了微波爐的爆米花,噼噼啪啪的,被膨脹、放大,揮動著不安分的小胳膊、小腿向她控訴,向她埋怨。而后,一點點蠶食徐翹在她心中的形象。厭惡油然而生,小米漸漸被后悔和自責包裹得喘不過氣來。
小米開始頭疼、失眠,每個短暫的睡眠里,她都會看見白朵朵。她在狹小的瓶子里游動,像一只憤怒的獸,她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次又一次地撞向透明的玻璃,但是玻璃堅固的四壁紋絲未動。她游動得越來越快,不斷地左沖右突,但都無濟于事。看得出她想逃脫,但卻一次又一次地徒勞。小米發現,白朵朵靈魂的顏色正在變深,從任何角度,都能看見她那雙怨恨、猩紅的眼睛。她說,我要殺死你,殺死你……
徐翹開始按照小米的意愿改變自己,他給她打飯、刷飯缸,打完球后把臭衣服扔進洗衣機,洗了澡之后再睡覺……他嘗試著改變,改掉每一個小米眼中的缺點。但是,這樣做,也是“有條件的”。他要求小米到醫院檢查身體。
在抽血的時候,徐翹把小米緊緊地摟在懷里,小米從小就有暈血癥。在徐翹摟住小米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才有一點點的滿足和幸福。但是很快,席卷來的,是更大的不滿。她懷疑,徐翹不是為了讓她看病,而是想趁機讓串通好的護士做手腳。
懷疑的種子一旦播種,很快就會生根發芽,病毒一樣蔓延起來。小米越是想停,思緒越是變本加厲。她甚至開始懷疑,徐翹帶她來醫院就是有預謀的。因為,徐翹帶她看了精神科。
小米開始想象,一定是徐翹想甩了自己,但又沒有合適的理由。一定是他又勾搭上了哪個學妹,可他沒辦法和一個在他生命垂危的時候不離不棄的女友說分手,除非,除非她瘋了……
小米越想越恨,半夜的時候她會突然驚醒,看著徐翹一張熟睡的臉,她的心里恨意翻滾,于是她拿起抱枕猛地打向睡夢中的徐翹。
其實,小米的想法也不是沒有根據的,在夢里,白朵朵常常幸災樂禍地說她會被徐翹拋棄,慢慢地抽絲剝繭,直到油盡燈枯。
四
老師和同學都發現了小米的異常,輔導員通知了她的家長。小米的媽媽看著女兒消瘦的臉頰,泣不成聲。在老師的幫助下,他們給女兒找了這個城市最好的心理醫生。
去心理診所之前,小米的心里亮起了一盞燈,她太需要傾訴了,憋在她心里的秘密就像一顆毒瘤,讓她瘋癲。可是,坐在心理醫生的面前,小米所有的話就像沒入海面中的水,瞬間消失。她不知道,該如何對一個陌生人傾吐她的秘密。那些話,就像瓶子中的白朵朵,左沖右突,卻始終無法逃離那個逼仄的空間。
她為了瀕死的男友,謀害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不僅如此,她還讓好友的靈魂成了瓶裝的商品,除了數不盡的磨難之外,白朵朵還將永世不得超生。悔恨像一把鋒利的劍,刺穿她的身體,一顆心被撕扯得支離破碎。每次想到白朵朵在玻璃瓶中掙扎的靈魂,小米都會失控,會瘋狂,她推倒了心理診所里的書架,書籍、花瓶、相框,碎了一地,最后讓她安靜下來的,是一針麻醉劑。
所有人都知道小米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父母給她辦了休學手續,但是他們也沒有離開,畢竟在大城市治病更方便一點。
小米開始分不清夢境和現實,周圍的一切模糊得不真實,她想醒卻醒不過來,每次為清醒而做的掙扎,都會令她陷入更深的模糊之中。
小米看見白朵朵的次數越來越多,她的狀態似乎好了很多。她不再在瓶子里,把自己撞得支離破碎,而是安靜地、詭異地看著瓶外的光景。每次看到白朵朵,小米就會想起當初照亮她心中黑暗的那束陽光,那么溫暖,那么燦爛。
在朦朧中,小米也會看到徐翹,他在她的床前走來走去,神情焦慮,兩眼通紅。小米的媽媽對他說,孩子,去睡一會兒吧,小米我照顧著。徐翹這才不舍地離開,臨走之前蹲到床前,問小米身體的感受,他的聲音沙啞,緊張得幾乎顫抖。
小米的心中爬過異常的感覺,有幾滴淚從她的眼角滑落,她伸出手,想握住徐翹的手,可卻發現她的手一點力氣都沒有。
小米現在徹底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夢里,還是在現實中。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徹底地清醒一次。
五
小米終于醒了。
那天,她被隱約的哭聲驚醒。她發現自己正在一個房間里,站在門口。隔著薄薄的門板,她看見徐翹的妹妹,枯黃著一張臉,目光呆滯地坐在鏡子前,徐翹的母親在旁邊哭泣。徐翹顯然很惱怒,他大發脾氣,把桌子掀翻了,桌子上的瓶瓶罐罐碎了一地,映出無數張徐翹母親哭泣的臉。徐翹握緊拳頭,說,我不要錢,要人,還不行嗎!說著,怒氣沖沖地離開了房間,看也沒看站在門口的小米一眼。
徐翹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服,打開門離開了。
小米覺得徐翹有事瞞著她,于是就悄悄地跟了出去。徐翹坐公交、倒客車、又倒馬車,經過大半天的顛簸,終于在一個偏僻的小鎮停了下來。小米認出了那間仿古的、沒有窗戶的房子,那是流動的陰緣店。
徐翹向侍者報出了小米的生辰,他想用小米的命交換她妹妹的命。他妹妹得了白血病。小米憤怒起來,徐翹的命是她給的,是她用白朵朵的命換來的,他不能這樣對自己!她要沖上去阻止這場交易,可是很快被侍者趕了出去。在陰緣店內,徐翹看著秤兩遍的靈魂,正專心致志地和侍者討價還價。
小米的靈魂并不清澈透明,顏色烏黑骯臟,而徐翹妹妹的靈魂卻要干凈得多,所以在這場交易中,徐翹要付出更多的金錢。可是徐翹卻一次拿不出這么多錢,他只好把小米的靈魂一點一點拿出來交換。每當他攢夠一筆錢,小米的靈魂就和他妹妹的靈魂互換一點。他妹妹的病每好一分,小米的靈魂就被抽去一分。
侍者開始抽離小米最后一點少得可憐的魂魄,終于看清徐翹真面目的小米發起瘋來,她聽到自己血管爆裂的聲音,仇恨傾瀉而出,她要殺死徐翹,殺死這個忘恩負義的薄情郎!
可是,她伸出的手卻綿軟無力。徐翹的身體離自己越來越遠,在走廊的盡頭,他突然趴到一個擔架上抖動著肩膀哭泣起來。
小米心中一松,難道,在最后的關頭,徐翹還是舍不得她,放棄了靈魂交換?她心里一暖,走了過去,卻發現擔架上直挺挺躺著的尸體,竟然是自己。
小米不敢相信,她開始咒罵、撕咬、撕心裂肺地嚎叫,但是瞬間她的世界變小了,小到只允許她轉身。她驚恐地看著四周的環境,在她的旁邊是透明的玻璃,玻璃的那一側,無數雙冷漠的眼睛正在盯著自己。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也變成了瓶裝的商品。
六
小米像所有剛剛撞進瓶子的靈魂一樣,她哭泣、不甘、左沖右突、狠狠地撞擊玻璃壁,但不久她就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的。漸漸地,她發現自己的顏色越來越濃重,像一塊墨石。為了防止她在陽光下消失,侍者把她放在一個深色的玻璃瓶中。現在的她看開了,看淡了,安靜地站在瓶子里,冷眼看這個世界。
但仇恨卻沒有冷靜,而是換了一種方式在她心中醞釀。或許,換一個方式才能更好地解決問題。
每天,陰緣店中會有無數的交易,新的靈魂源源不斷地進來,瓶子中的靈魂也在源源不斷地被交易出去。白朵朵早已經不知去向。小米知道,早晚有一天她也會灰飛煙滅的。在此之前,她的仇不能不報。
趁著侍者不注意,她偷偷地溜進了徐翹新女友的夢里,她鼓動她用徐翹的命去換那個追求她的富二代的命,如果病入膏肓的富二代起死回生,那么她就會為自己謀一個好前程。
這一切進行得悄無聲息。
離開陰緣店的前一天,小米看見了瓶裝的徐翹。他在那里哀號、痛哭,在玻璃瓶里把自己撞成碎片。他瞪著猩紅的眼說,我要殺死你,殺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