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通過對文獻梳理,本文試圖勾勒出一條市場轉型與中國城市中精英優勢的關系的分析邏輯。針對“精英循環”和“精英再生產”這兩種明顯對立的觀點,撒列尼試圖將包括中國在內的轉型國家納入到一個以“市場滲透”程度排列的序列中去,并以此來解釋社會分層模式的變化。但由于政體連續這一與蘇東國家不同的大背景,他的理論很難解釋為什么中國社會中的技術干部精英和行政干部精英都依然在生活機遇方面處于優勢地位。雖然國家中心主義者從中國的情景出發,分析了國家權力對于維持再分配精英地位的重要性,但要想對市場轉型中的精英優勢進行更加深入的分析,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將市場和國家的相互作用納入到市場轉型同中國正在發生的其他變遷交互作用的宏大視角中去分析。
【關鍵詞】市場轉型;城市;精英循環;探討
一、問題的緣起
隨著市場改革的進行,中國開始由再分配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轉型中國社會分層的變化引起了學術界的普遍關注。目前關于市場轉型與分層機制變化的討論,主要集中在這樣的一個問題,即原來以再分配經濟為基礎的分層機制在市場轉型中是否持續發揮作用;換言之就是,在市場轉型過程中,社會階層尤其是精英階層,是循環的還是再生的(劉欣,2003)。這樣的問題得以提出是源于這樣的一種邏輯,即作為一種制度化的社會不平等再生機制,社會分層機制總是嵌入在特定的社會經濟形態之中,并由居于統治地位的經濟整合機制所解釋(Szelenyi,1978)。隨著社會主義國家市場改革的進行,原來占統治地位的經濟整合機制,即再分配經濟開始發生轉變。伴隨著資源配置模式的改變,社會中的分層機制也會發生相應的改變(Nee,1989),而這會集中體現在社會中精英的形成和繼替模式上。本文將通過對文獻的梳理,試圖勾勒出一條對市場轉型與中國城市中精英優勢的關系的分析邏輯。
二、精英循環,還是精英再生產
關于社會主義國家市場轉型過程中的精英形成問題,學術界形成了兩種對立的觀點。撒列尼將其分別稱為“精英循環”理論和“精英再生產”理論。“精英循環”理論認為,在向市場經濟轉型的過程中,原來以再分配經濟為基礎的干部精英發生了實質性的向下流動,而新的機會結構使得原來的一些非精英群體流向社會上層。
作為“精英循環”理論的代表人物之一,倪志偉(Nee,1989)認為,隨著再分配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生產剩余不再由再分配部門壟斷,而是由類市場(market-like)的交換來進行分配,那么,市場轉型會引發權力的轉移,而這種轉移是有利于直接生產者而不利于再分配者的。隨著以市場為中心的新的機會結構的出現,大批企業家,尤其是民營企業家,通過這條新的社會流動渠道步入社會上層。
最早與倪志偉的“精英循環”觀點形成對立的,是一批來自東歐的“精英再生產”理論支持者。他們認為,再分配經濟體制下形成的分層機制具有一定的延續性,昔日的干部精英在市場轉型中將繼續處于優勢階層地位。
匈牙利的漢吉斯(Hankiss)認為,在市場轉型的過程中權力的作用并不會一下子消失,那些擁有權力的干部,將利用掌握的權力將自己重構為一個“攫取財富的階級”(propertied class)(孫立平,2002)。
波蘭的斯坦尼斯基(Staniszkis)則用另一套語言表達了同一種認識。他認為,東歐正在經歷一場“政治資本主義”過程。這個過程的典型特點是,原來的政治職務已經成為私人積累財富的手段。可以看到,來自東歐的“精英再生產”者強調的是,在市場轉型過程中,舊精英的社會地位并沒有發生改變,只不過是他們所扮演的精英類型發生了改變,即由再分配經濟中的政治精英轉變為市場經濟中的經濟精英(孫立平,2002)。
三、市場中心主義者的綜合
實際上,上面的這些爭論和分歧都不僅僅是一種理論推導,而是建立在或多或少的經驗研究之上。問題的關鍵是,由各自的經驗研究所得出的結論在多大范圍內是適用的,能否完全支持各自的理論。更加深入來說,各自的研究也許在其經驗調查所實施的時間和空間范圍內是有解釋力的,但無法推論到更為廣泛的時間和空間范圍去。然而,一些社會主義轉型國家的研究者似乎一開始就假設所有國家的轉型過程都具有同質性,并試圖將不同國家的異質性納入到一個更加綜合的理論中去。
撒列尼等(Szelenyi Kostello,1996)在1996年一篇題為《關于市場轉型的爭論:走向綜合?》的文章里提出的“市場滲透”思想就代表了這一探索的開端。撒列尼的做法是,將不同的轉型國家納入到一個以“市場滲透”程度排列的序列中去,并以“市場滲透”的類型來解釋社會分層模式的變化。具體來說,他將市場滲透分為三種類型:(1)再分配經濟中的地方市場;(2)
在再分配經濟占統治地位的條件下,以市場與再分配共存為特征的社會主義混合經濟;(3)資本主義導向的經濟,其明確目標是建立市場的資本主義,拋棄國家社會主義。
在撒列尼看來,1968至1980年的東歐和1977至1985年的中國存在的是再分配經濟中的地方市場,1980至1989 年的東歐和1986年以后的中國存在的是社會主義混合經濟,1989年后的東歐開始出現資本主義導向的經濟。在再分配經濟下的地方市場中,市場提供了新的向上流動的渠道,傳統再分配經濟中的下層有可能成為成功者;而在社會主義混合經濟中,私營經濟獲得了合法性的地位,大批原來的干部精英進入了市場經濟領域,并將官僚特權“商品化”;而隨著東歐國家所發生激進的政治變革,大規模的私有化出現,國家開始導致了趨向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這使得原來的干部精英發生了分化,其中一部分具有文化資本的技術干部精英已經在經濟體制轉型過程中重建了自己的權力基礎,將其優勢地位仍然保持下來;另一部分不具有文化資本的行政干部精英則被新出現的市場主體排擠了出去,或到了邊緣位置而成為失敗者。
雖然撒列尼的理論看起來近乎完美,且對于解釋中國部分時期的社會分層現象有一定的解釋力,但當用其理論來解釋當前中國社會的情形時卻遇到了一些問題:(1)他的制度主義類
型學不能對1989年以后中國的社會經濟類型做出明確的判斷(劉欣,2005b)。目前中國社會已經出現了較為發達的消費品市場、自由勞動力市場以及一定程度上的資本市場。按照撒列尼的分類標準,當今中國應該屬于“資本主義導向的經濟”,但很顯然,這不符合中國依然是一個公有經濟占主導地位的社會主義國家這一事實。(2)他的理論也無法解釋為什么在中國不同類型的權力精英都是市場轉型的受益者。
當前中國的市場機制所占比重已經超過了再分配的比重。按照撒列尼的理論,在這種市場居于主導整合機制的經濟里,社會分層的機制主要由其所決定;作為這種機制的一個重要表征,原來再分配精英中的技術干部精英會依然保持優勢社會地位,而無技術的行政干部精英將成為市場轉型過程的最終失敗者之一,與工人、農民陷入同樣境地。然而這很顯然與中國社會中技術干部精英和行政干部精英都依然在生活機遇方面處于優勢地位的事實相矛盾。
四、國家中心主義者的論述:政體連續下的精英流動
撒列尼理論的這種局限性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把市場轉型看作了一個市場向非市場領域不斷擴張,且最終必將導向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過程。更加深入來說就是,撒列尼這種試圖簡單地用市場屬性的擴張去解釋非市場屬性衰退的研究思路忽略了市場轉型中國家權力和市場互動的復雜性。
正如斯達克(Stark,1996)所言,“……變革,甚至是根本性的社會變革,并不是從一種秩序過渡到另一種秩序,而是多種秩序以相互交織的方式重新排列。在這意義上,制度創新就不是制度的相互替代,而是制度的重新組合”。
斯達克的“混合經濟”提出了一個具有挑戰性的問題:在國家權力的推動和控制下,中國的市場轉型是一種導向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過渡狀態,還是一種社會轉型,即本身孕育著一種新的社會形態?與蘇東激進式的“休克療法”形成鮮明對照,中國的社會轉型是在中央政府主導下的漸進式改革。這種漸進式改革是在強調堅持社會主義基本社會體制框架(特別是政治制度)和主導性意識形態下進行的,這使得中國的市場轉型是一種與蘇東國家不同的市場轉型過程。
邊燕杰和羅根(Bian Logan,1996)就強調,中國的改革是在執政黨地位和單位制兩大制度未發生根本動搖的情況下進行的,這使得國家的再分配權力在再分配領域和市場領域都能夠持續地發生作用,因此,原來干部精英的優勢地位得到了維持。但很顯然,邊燕杰和羅根所強調的更多的僅僅是國家的再分配權力,他們沒有注意到國家公共權力在市場經濟下更多的表現形態。
白威廉和麥誼生(Parish Michelson)的“政治市場”概念則試圖超越國家權力僅僅體現為“再分配權力”這一框架。在他們看來,由于路徑依賴,國家和地方官僚將持續介入經濟活動,掌權者所獲得的參與政治市場的討價還價能力,將使他們在社會轉型中獲得更多的好處,而不是使其權力貶值。白威廉和麥誼生關于權力與市場之間互動關系的看法是有意義的。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的概念混淆了政治與市場的概念,沒有將公共部門授予的權力與市場權力相區分。
劉欣(2005a,b)的“權力衍生論”則試圖將公共權力的不同表現形態以及公共權力與市場權力加以區分。他指出,在當前中國市場經濟情形下,再分配權力、由國家公共權力所衍生出來的尋租能力,以及市場能力共同構成了階層分化的動力基礎:(1)當前條件下,公有資產的既具有行政性又具有契約性的委托-代理制度決定了國家公共權力持續地但只是部分地表現為再分配權力;(2)嵌入在政治權威結構之中的市場制度還
衍生出了權力精英謀取私利的尋租能力;(3)市場能力對生活
機遇的分配產生著越來越大的影響。
正是因為得以延續的再分配權力以及衍生出來的權力精英的尋租能力,無論是技術干部精英還是沒有技術的行政干部精英都依然保持著優勢的階層地位;正是因為人們的生活機遇同時在很大程度上由其市場能力所決定,所以技術干部精英和行政干部精英的生活機遇又存在著一定的差異。
五、市場中心主義,還是國家中心主義
從上面的論述中可以看到,市場轉型的國家中心主義者在著力批評市場中心主義過分強調市場滲透所起的決定性作用。然而反過來,國家中心主義者又似乎過分強調了國家權力的決定性作用。雖然劉欣的“權力衍生論”有效地區分了國家公共權力的不同表現形態以及市場權力,并指出它們共同構成了中國社會分層的多元動力基礎,但很顯然,他似乎過分強調了在政體連續的條件下國家公共權力,尤其是由此衍生出來的權力精英的尋租能力對維持原來干部精英優勢地位的巨大作用。
雖然政體連續與否是區別中國與蘇東市場轉型最大的背景,但問題是,是不是在政體連續的條件下,干部精英的公共權力就將必然會形成其謀取私利的尋租能力?問題進一步的關鍵也許是,什么樣的條件使得國家權力受到或沒受到社會的監督和約束。
朱旭峰(2008)的研究具有很大的理論啟發性意義。通過對國家政策決策轉型與轉型國家中精英優勢關系的研究,他發現政策決策模式的轉型是決定社會分層秩序的一支重要力量。通過對政策決策轉型的分類,他發現中國各地區所處的政策決策轉型的階段和模式有所不同,而這對原來的干部精英能否以及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再分配時期的優勢有著很強的解釋力。他認為,當前中國的政策決策模式正在由國家中心向市場中心進行初步過渡。
總體而言,中國的政策決策模式仍然以偏重國家中心為主,這也正是為什么現階段中國大部分地區的經驗證據仍然支持市場轉型研究中國家中心主義的有關觀點;而在中國的另一些地區,以市場為中心的政策決策模式又支持了市場轉型研究中市場中心主義的證據。與一般的國家中心主義者所不同的是,雖然朱旭峰也在分析市場以外的國家權力的作用,但他沒有只停留在“政體連續即權力連續”的宏大框架內,他啟發我們要更為仔細地從歷史制度主義的方向去分析國家設置(state arrangements)及其變遷,同時把研究重心從“國家”轉移到了“政策參與者”身上,把國家行動看作一個由不同的利益群體相互博弈的過程(陳那波,2006)。更為重要的是,他還啟發我們將市場和國家的相互作用納入到一個更大的視野中去研究,去分析市場轉型同中國正在發生的其他變遷(如現代化、全球化等)怎樣共同影響著市場和國家之間的關系(呂鵬,2012),并進而影響著社會分層。
參 考 文 獻
[1]陳那波.海外關于中國市場轉型論爭十五年文獻述評[J].社會學研究.2006(5)
[2]劉欣.市場轉型與社會分層:理論爭辯的焦點和有待研究的問
題[J].中國社會科學.2003(5)
[3]劉欣.當前中國社會階層分化的多元動力基礎——一種權力衍生論的解釋[J].中國社會科學.2005a(4)
[4]劉欣.當前中國社會階層分化的制度基礎[J].社會學研究.
2005b(5)
[5]呂鵬.“新古典社會學”的宏圖與迷思——以多元轉型績效比較為切口的批判性綜述[J].社會學研究.2012(2)
[6]孫立平.實踐社會學與市場轉型過程分析[J].中國社會科學.2002(5)
[7]朱旭峰.政策決策轉型與精英優勢[J].社會學研究.2008(2)
[8]Bian,YanjieJ. Logan 1996,“Market Transition and the Persistence of Power:The Changing Stratification System in Urban China.”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61(5)
[9]Nee,V.1989,“A Theory of Market Transition:From Redistribution to Markets in State Socialism.”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54
[10]Parish,W.E.Michelson1996,“Politics and Markets:Dual Trans
formation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01(4)
[11]Stark,D.1996,“Recombinant Property in East European Capital
-ism.”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01
[12]Szelenyi,I.1978,“Social Inequalities in State Socialist Redistributive Economie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parative Sociology.1~2
[13]Szelenyi,I.E.Kostello 1996,“The Market Transition Debate:Toward a Synthesi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