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情表》采用了融情于事、融理于情的藝術手法。這一藝術手法存在著一個“事”、“情”、“理”的層進關系,因為沒有“事”就沒有“情”,沒有“情”就沒有“理”。如果說“事”是土壤,那么“情”就是土壤里生長出來的大樹,而“理”就是大樹上所結的果實。然而,在實際的評論分析中,人們論及最多、最深的是其“情”,而對其“事”,特別是其“理”很少作深入探討。《陳情表》陳了幾件事?其“理”的充足性如何?孝的理和忠的理孰輕孰重?這些都是本文需要關心的問題。
一、《陳情表》的六件“事”
根據(jù)融情于事、融理于情中“事”、“情”、“理”的關系,要弄清《陳情表》的“理”就應先弄清《陳情表》的“事”。應該說《陳情表》陳述的事情很多,但幾個事件組在一起后總要表達一個相對統(tǒng)一的中心意思。因此,就事件的中心意思而言,本文認為《陳情表》在說出“乞終養(yǎng)”的愿望之前主要陳述了六件事,具體分析如下:
(1)從篇首到“至于成立”是第一件事情。其主要陳述了李密自己成人之前的悲苦人生經(jīng)歷,如父死母嫁、少時多病、行走不便等,但核心信息是說明為何祖母撫養(yǎng)了自己。此概括為“撫養(yǎng)之事”。(2)從“既無伯叔”到“未曾廢離”是第二件事情。其主要陳述了李密自己家族衰敗,人丁不旺的情況,而核心信息是說明奉養(yǎng)祖母的任務為何落到自己的肩上。此概括為“奉養(yǎng)之事”。(3)從“逮奉圣朝”到“辭不就職”是第三件事情。其主要陳述了李密自己在新朝不斷被授予官職的情況,也簡單交代了自己辭不就職的原因。此概括為“授職之事”。(4)從“詔書切峻”到“實為狼狽”是第四件事情。雖然這段話的落腳點是表達了自己進退兩難的境地,但晉朝從中央到地方緊急催促上任的情況才是事件的本身。故概括為“催任之事”。(5)從“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到“有所希冀”是第五件事情。其主要是概述了自己從“少仕偽朝”到淪為“亡國賤俘”的屈辱歷史,并坦誠了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此概括為“偽朝之事”。(6)從“但以劉日薄西山”到“是以區(qū)區(qū)不能廢遠”是第六件事情。其主要是陳述祖母當前的病危情況,強調祖孫非同尋常的關系。此概括為“病危之事”。
因此,我們說《陳情表》先后陳述了六件事:撫養(yǎng)之事、奉養(yǎng)之事、授職之事、催任之事、偽朝之事、病危之事。
二、《陳情表》的“理”及其充足性
以上六件事可以明顯地分為兩類:一類是與家庭或祖母有關,包括撫養(yǎng)之事、奉養(yǎng)之事和病危之事;另一類與朝廷或皇帝有關,包括授職之事、催任之事、偽朝之事。這兩類事正好分別集中地反映了兩種情感:前者是孝,后者是忠。因此,從融理于情的角度來說,《陳情表》的“理”自然就是孝之理和忠之理,但這兩“理”的充足性如何呢?具體分析如下:
先看孝的方面:(1)就“撫養(yǎng)之事”而言,李密不僅從血緣的角度,而且從有養(yǎng)育之恩的親情角度展示了情感的必要性。(2)這種孝情不一定生發(fā)孝行,可是當我們讀完“奉養(yǎng)之事”后就不得不承認李密行動的必然性,因為家族衰敗,人丁不旺,已無人可以承擔奉養(yǎng)祖母之任。(3)“病危之事”自然是暗示孝行在時間上的緊迫性。因此,就孝的方面而言,事、情、理的關系如下:
撫養(yǎng)之事\ / 情感的必要性
奉養(yǎng)之事— 孝 —行動的必然性
病危之事/ \ 時間的緊迫性
再看忠的方面:(1)“授職之事”反映的恩情表明了情感的必要性——皇恩浩蕩,豈有不報之理?(2)“催職之事”反映的急情表明了時間的緊迫性——急如星火,豈有不急之理?(3)“偽朝之事”展示的人生恥辱與人生態(tài)度自然反映了行動的必然性——“本圖宦達,不矜名節(jié)”,豈有不任之理?因此,就忠的方面而言,事、情、理的關系如下:
授職之事\ /情感的必要性
催任之事— 忠 —時間的緊迫性
偽朝之事/ \行動的必然性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忠還是孝,它們在“理”上都有情感的必要性、行動的必然性、時間的緊迫性。
三、《陳情表》“事”、“情”、“理”的矛盾與統(tǒng)一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李密在提出“愿乞終養(yǎng)”之前,實際上將自己推向了一個絕對矛盾的境地。因為單就“情”而言,李密就已經(jīng)陷入了一個所謂“忠孝不能兩全”的千古矛盾之中,可是在“理”上,李密不僅沒有厚“孝”薄“忠”或厚“忠”薄“孝”,反而將這矛盾的雙方在自己身上全部合理化、平等化。
這顯然是一種修辭策略。通過這一修辭策略李密成功地創(chuàng)設了一個忠孝矛盾的修辭場,而正是這一修辭場才使得“臣之進退,實為狼狽”的情感真實化。在忠孝問題上,我們必須承認李密在主觀情感上是有偏向的,但李密的聰明之處就是沒有因情而濫情,更沒有因情而廢理。如果說李密陳述孝行的充足之理是希望晉武帝理解自己的話,那么李密陳述忠行的充足之理就是表明自己是理解晉武帝的。正由于忠、孝兩理是同等的,就讓人覺得李密的忠、孝兩情也是同等的,而忠、孝兩情的同等正是晉武帝能夠承受的最大心理限度。有了這樣一個心理前提,再以長短之理乞求先后之行,就顯得不勉為其難了。如果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這實際上是李密先后兩次對中華文化中平衡心理的成功運用。
李密不僅做到了“事”、“情”、“理”在縱向關系上的矛盾與統(tǒng)一,而且注意到了“事”、“情”、“理”在橫向關系上的矛盾與統(tǒng)一。可以想象,在李密的生活中,能體現(xiàn)忠和孝具體情感的事情必然還有很多,比如李密和祖母之間必然有某些歡快的事情,而這些情必然也能表現(xiàn)李密的孝;再比如李密可以向朝廷提出一些有效的治國策略,這也能表現(xiàn)李密的忠,但李密為什么不寫這些事情呢?這是因為文章不僅融情于事,而且還融理于情。在融理于情中,“理”固然是“情”的結果,但也決定了“情”的選擇,如果過多的陳述與“理”無關的“情”,就會形成濫情。也就是說,李密固然要以情動人,但又不能一味地為了“情”而寫“情”,“情”必須受到“理”的限制。所以融情于事、融理于情作為一種不可分割的藝術手法,一方面“事”生“情”,“情”生“理”,但另一方面“事”也因“情”而選,“情”也為“理”所限。
總之,正是《陳情表》對“事”、“情”、“理”三方面作出合理且巧妙處理才打動了晉武帝,打動了千百年來的讀者,而其感染力絕非單單一個“情”字了得。
[作者通聯(lián):福建仙游師范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