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構思《英格力士》的過程中,我的內心里曾有一度充滿了殘酷的東西。它們真的像是春風和細雨一樣,天天滋潤著我的靈魂還有我的臉。
我的童年充滿暴力。我看見了很多大人在打,他們動粗的方式有時能發揮到極致。滾動著熱氣的瀝青可以朝人的臉澆過去。那人已經躺地求饒了,可是還有人用大頭棒朝他的肚子猛擊。逼迫他們或者喊打倒王恩茂,或者喊打倒武光,還有伊敏諾夫。我看見那些高大的紅衛兵們把一個女老師打死后,還拖著她在學校游走,就像是我們這些孩子們在烏魯木齊冬天的雪野里拉著自己的爬犁一樣,讓一個女人死后蒼白的臉暴露在陽光下,那真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最后把她扔在廁所旁的垃圾堆里,還不讓別人收殮她的尸體,直到這個平時溫文爾雅的女老師即使是冬日里也變得臭氣熏天。所以,每當今天有的人紅衛兵情結很重的時候,我就想起來他們殺人時的樣子,就覺得不是我的記憶錯了,就是他們的記憶錯了。我們那兒有一個叫“七一醬園”的地方,那兒有一個大院,旁邊就是喧嘩的烏魯木齊河,河邊有一個大棺材,有一個人連續好幾天跪在那個棺材前方。里邊是什么人?外邊的人為什么要對他下跪,他下跪是為了懺悔嗎?懺悔的是什么?被人逼著做出的懺悔說明了什么?是不是在每個時代里都有人逼著另外的人進行懺悔?
在我的童年里,我家旁邊的豬圈里,總是發出殺豬的慘叫,震天動地,不知道那聲音有沒有傳到北京。而與此同時,大人們經常自殺,那時整個烏魯木齊都飄著一種薄荷的清香,大人們死后的舌頭總是和豬舌頭一起朝我伸過來,多年以后,我在超市里,總是分不清那是豬的,還是人的。
在我童年時,我們這些五六歲的孩子在教室里老師的批斗會上,當燈關上時,也會忍不住地沖到老師身邊,在黑暗中,拼命踢她的肚子。
以后,不讓打人了,我們就開始折磨動物。記憶中有一只貓,讓我們從樓頂上往下扔,沒有摔死,大孩子就說:“貓有九條命”。然后,我們把偷來的汽油澆到貓的身上,點著,看著貓在黑夜中燃燒。
梅耶霍爾德說如果在劇院里的排練場找不著他,那就去看看周圍有沒有人在吵架,他說他喜歡看吵架,他說那能更多地看清人的性格和本質。梅氏最后被人打死,而他的妻子也被人捅了四十多刀。梅氏在有著悠久藝術傳統的蘇聯人之中的悲劇是不是與他喜歡看吵架有著內在的聯系?
十二歲那年我開始吹長笛,那是很女性化的樂器,它的聲音里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動情精神,我吹過巴赫、柴可夫斯基、莫扎特、鮑羅丁等許多人的作品,直到現在每當聽到我曾吹過的莫扎特的C大調和D大調協奏曲,我的內心里都充滿了懷舊的情感,可是這么些年來,我在自己寫過的小說和散文中卻從來羞于提那些我所熟悉的西方作曲家的名字。就好像那一切真的很骯臟。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我可以毫無顧慮地說起米沃什或者亨利·米勒,卻羞于提到莫扎特,我怕自己作為一個少數派而被恥笑。我回想起那個少年背著他的長笛走在烏魯木齊的街道上,泥濘的地面在春天融化的雪水中處處反著光,十幾歲的我在那時就發現自己內心里充滿著莫名的憂傷。如果你們像我一樣從小就熟悉莫扎特長笛或黑管協奏曲的慢板樂章,那你就會理解我說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憂傷。
所以,我很寬容自己為什么快要動筆寫《英格力士》的時候,我的內心里卻充滿了軟弱和卑微的東西。我才理解了為什么我那么熱愛我的英語老師以及他的林格風英語。所有那些殘忍我都不愿意過分地提及,一方面是由于它們被滿是傷痕記憶的人寫得太多了,受難者的臉和施暴者的臉由于早先的文學過于縱情的描寫,而顯得無限清楚,似乎中國的悲劇全都是由于好人太好了,壞人太壞了……這種描寫讓我心生反感。另一方面我感到莫扎特與我共同的憂郁包容不了屬于那個時代的轟轟烈烈的往事。
特別想說說《英格力士》中的父親,他是一個悲情人物。值得注意的是我認為他的悲劇不光發生在出現傷痕的時候,在我的筆下,每一個時代都在給他帶來新的傷痕,回頭看他,他真是運氣不好,是一個真正的徹頭徹尾的倒霉蛋。在這部折磨我好幾年的小說里,我為好人祈禱,為惡人說情。隨著時光的流逝,我的腦子真是越來越糊涂了。
面對現在十四五歲、十六七歲青春潔凈的皮膚(盡管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那時這么陽光的少男少女就已經會殺人了),我已經越來越多地發現了在自己身上顯現出情不自禁的老奸巨滑。于是,回憶中的溫暖和仁慈就更是那么能打動我。在寫這部小說時,我經常停下來等待,一方面我盼著新的細節到來,另一方面,我想仔細地體會一下,一個類似于像我這樣經歷豐富思想復雜的人,究竟能不能被《英格力士》的主要品質所打動。
最后,還是要提提格拉祖諾夫,在寫《英格力士》的時候,我每天都生活在他的小提琴協奏曲中,他的協奏曲在那些天就是要比另外四個人的更著名的四首好聽些。哪四個人?讓我頂著被嘲笑的危險,再酸一次,再痛快地提一下他們的名字吧:貝多芬、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門德爾松。
※ 王 剛,作家,代表作有《月亮背面》《英格力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