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廷岡

一

這個故事發生在雪域高原。

列廷岡，是我們的二號采場。國家批準我們礦區的采礦范圍是三十六平方公里，這山川河谷中星羅棋布著十幾個采場，為了行政的統一，均稱作“列廷岡”。

我在五號礦區負責采礦工作。

這個礦區是三座相連的山峰和河谷，都是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高山。它屬于念青唐古拉山系，屬于雪域高原的腹地。當你喘著粗氣緩緩地登上礦區的山巔，眼望晴空，不禁由衷感嘆，這兒仿佛是藍天的海洋，如同是白云的故鄉。一道道赭褐色山巒的北邊，還聳立著一條橫貫東西的皚皚雪山。西藏的大山不像內地的高山那樣挺拔險峻，卻有睡美人那樣優美的曲線，十分柔和地綿延到天邊。

挖掘機在山體上撞擊出咔嚓咔嚓的聲音，撞斷了山谷中千古的沉寂。我第一階段的任務，就是帶領挖掘機等重型裝備，挖去凍土和浮石，揭露出礦體，整理礦場臺階各水平間的臺階高度，以及工作幫和非工作幫的邊坡角。

這海拔五千三百米的地方以前好像是雪山冰川，礫石與冰塊牢牢地凝結在一起，強度幾乎接近鋼筋水泥預制板，并且無法打鉆。三臺大型挖掘機每天都得換一副合金斗齒，去迎接來自冰層和礫石的挑戰。聽說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海拔五千米以上還覆蓋著千年冰雪。但由于全球氣候變暖，積雪如今已經退到海拔七千米以上的高山。

我每天站在山上的冰層剖面下，悉心觀察挖掘機在構筑著的水平分層，還得留意某個地方巖石的露頭和變化，操心著某個礦種的出現。在這充滿神秘的幽深山谷，只有機械手們與我為伴。草皮上的小草還沒有蘇醒，山谷中的溪流仍然干涸，在蒼涼的大自然面前，我顯得是那么地渺小和孤單。渺小又孤單的我，在礫石中尋找六千萬年前的化石，自得其樂。并且對當年的選擇無怨無悔。

一九九七年參加高考結束后，我和大家一樣估分填報志愿。媽媽和親戚都紛紛作參謀，說什么計算機和工業自動化專業好，將來就業面寬。然而又有誰了解我心中珍藏的記憶。兒時就隨父母生長在山區的三線企業里，山區里的春天是那么明媚，山坡上河谷中開滿了各種顏色的無名小花，歡悅的小鳥和山雞盡情舒展它們美麗的羽翼；秋天的山區又仿佛展開了它壯麗的錦繡畫卷，那彎彎河水旁聳立著的高大桂花樹，給空寂的山谷送來醉人的芳香！久居城市中的高樓大廈，看慣了擁擠的車水馬龍，更使我懷念在山區生活的那段恬靜安逸的時光。

班主任老師估完分數后，我幾經考慮，填寫下了地質學院采礦地質專業的志愿。媽媽接到我的錄取通知書后連忙打電話問姐姐。當她搞明白后大發脾氣：“人家山里人農村人拼死拼活都想在城市里找個飯碗，你卻一心往山里跑，難怪同學們叫你‘憨憨’！”……

做地質工作的初期踏勘時相當辛苦，我們經常出沒在人跡罕至的大山深處。沒有都市的繁華，甚至沒有電視或者手機信號，但我們卻領略了一般游客無法品味的風光。那橫斷山脈山頂白雪皚皚，山下卻竹林掩映芭蕉搖曳；南國十萬大山中瑰麗的杜鵑花怒放在整面整面的山坡；秦巴山中秋季火紅的紅葉；在阿爾泰地區，我們又看到了歐羅巴阿爾卑斯山麓清新的風光……瀑布、明月、松濤，當我們登上山頂去勘察礦體的長度和走向，一幅壯麗的畫面會同時在我們面前展開；當我們借助放大鏡來觀察采取的礦樣，那全神貫注投入的神態就像鑒賞家在品味一件稀世的古董一樣。

二

四月中旬，高原上的山里，天氣似乎還滯留在冬季。在離采礦場半華里的地方，出現了兩頂帳篷。礦部通知我，那是修筑兩套破碎系統的工程隊到了。在人數不多的工程隊中，在這海拔五千三百米的山上，竟有多半是姑娘。工程隊負責人老吳看出了我的詫異，告訴我說，她們都是藏族，在工程隊做小工，干起活來踏實潑辣，內地的小伙子根本比不上。

為了提高工效，礦部決定由我帶著各種機械操作手和礦車司機進駐采場。記得那是個陽光燦爛的上午，運送帳篷和行李的汽車在盤山公路上奮力而上。轉過兩個彎后，已經能清晰地看見山上的采場。車窗外遠遠地飄來了悠揚的歌聲：

手捧潔白的哈達呦，

格桑啦，

祝愿我們幸福長久，

格桑啦……

原來是工程隊的藏族姑娘由于施工材料還未到齊，趁空閑在帳篷門前邊舞邊唱。她們身穿制服棉衣和緊身牛仔褲，在這舉步艱難的高海拔地區更顯示出了她們青春的活力和精干。

看到我們在卸車，姑娘們主動迎了上來，很快就搬下了帳篷和行李。接下來，就在她們帳篷的旁邊，拿起工具，平整起帳篷地基。幾乎不用我們動手，只一會兒工夫，兩頂嶄新的帳篷就在她們手中利索地支起。她們坦誠無比的眼神，爽朗的笑聲，好像我們是分散多年的舊故；看著她們，我就像遠在異鄉貧苦潦倒之際，遇到了家中的親人。

記得在二○○五年春節前夕，我們結束了在伏牛山中的地質勘查匆忙趕車回家。在城市擁擠的公交車上，冷不防身后傳來一聲女士的喝斥“別靠近我！”我趕緊回頭打量自己，工作服和背著的工具包上還沾滿了泥土，蓬頭垢面不修邊幅，如同街上落魄的拾荒者。

當然，城市中不乏那些舉止得體修養頗佳的人群，但也有在公交車上與老人爭搶座位的綠女紅男，或者在公共場合旁若無人地高聲接打電話并且臟話連篇的帥哥靚妹。每當我走出喧囂擁擠的城市，在山中呼吸到的新鮮空氣啊，是那么地沁人心脾！

每天早上，我們的汽車都要去山下的河里拉水，作為我們和工程隊的生活用水。拉水車一到，姑娘們跑前忙后拿來水桶臉盆擺成一片。她們臉上掛著笑容，年齡大概都在十七、八歲。只有拉姆和卓嘎看起來大點，有二十三、四歲。而拉姆好像是她們的領導，常常發現無論是撿牦牛糞還是招呼干活，都是她在組織大家。她一米六五左右的個頭，烏黑的頭發盤在腦后，雙眼皮、大眼睛、高鼻梁，嘴角常常掛著甜美純真的笑容。

這天，我扶著水管往各個水桶中灌水，她卻過來湊熱鬧，無意中我碰了一下她的手，她扭過頭來俏皮地一笑，手卻飛快地一閃，接著又在我的手背上連拍三下，弄得水管脫手噴我一身水，她卻躲在旁邊“哈哈”大笑。

經過一段時間的突擊，礦體的剝離工作已近尾聲。放眼望去，各個工作平盤就像人造梯田一樣平展地鋪開，履帶式大型潛孔鉆和牙輪鉆已經上采場分別作業；運輸平臺上礦用大型載重車你來我往，挖掘機和裝載機在作業點上不斷靈巧地伸展著臂膀，景色單一的山谷出現了新的畫面，在這個曠古沉寂的山中奏起了鏗鏘的山石交響曲。

為了保證安全生產，礦部制作了許多警示牌。比如“您已進入礦區，請注意安全”、“請帶安全帽”、“當心浮石滾落”等等。還在山坡上設置了隔離網欄以防止牦牛進入。但標語牌放置多日，由于我們沒有富余人員而無法立起。隨著放炮時間的臨近，車輛和機械日趨增多，使我感到憂心如焚。

工程隊的老吳看出了我的心事，正好他們的工人還在等料，便將幾個藏族姑娘分配給我去立標語牌。

開始我還以為栽標語牌像在內地一樣輕而易舉，誰知道在這地方刨開浮石或浮土全是冰層，任憑幾個姑娘怎么輪換努力，兩個小時才挖開一個不足三十厘米的淺坑。我犯愁了，應該怎樣才能降低體力勞動而又可以提高效率……用挖掘機顯然不切合實際；用破碎錘打樁洞但是還沒有到貨。無論我怎么苦思冥想都找不到一個解決問題的良方。正在我愁腸百轉的時候，卻聽見拉姆她們在用藏語商量著什么。

忽然她們全都放下了工具，由拉姆把標語牌在坑中扶正，姑娘們紛紛往坑中填充石塊?！安恍胁恍校　蔽亿s快制止她們，“埋得太淺，大風會刮倒的?！薄拔覀儠修k法。”拉姆一邊回答一邊又用藏語對她們喊著什么。

那情景使我聯想到，在草原在荒漠在山巔，藏族人民常常利用放牧的閑暇，從容地搬起石塊，日復一日地壘起一座座石供。人兒趕著牦牛羊群逐草而去，只留下一堆堆石供在遼闊的天際中靜靜佇立，空空地守望。

栽完最后一塊，我扶著標語牌不由自主地望了望湛藍的天空，幾朵白云悠悠地飄來。“想家了嗎？謝工？”拉姆笑嘻嘻地問我?！笆怯行┫爰?，離家快兩個月了，這兒的通訊基站還沒有建好，電話也打不成?！薄澳悄慵以谀膬海俊闭f真實地名她們也許不知道，我想起從我們城市進藏的一位女性，她應該是藏族人民婦孺皆知的人物?！拔壹揖驮谖某晒鞯募亦l?！薄鞍　彼齻兟牰?，嘴里還相互說個不停。從她們喜悅的表情中我看到了姑娘們對這位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杰出女性表現出深深的尊崇。

“你家都有什么人呀？”“有媽媽和姐姐，姐姐已經出嫁了，現在只有媽媽一個人。”“那你愛人和小孩呢？”“愛人還在丈母娘家養著呢。”看到她們眼里充滿疑惑，顯然沒有聽懂我的話，我連忙邊比劃邊解釋，“我還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彼齻兠靼琢宋业囊馑?，笑得前仰后合。拉姆和次珍笑得肚子疼得在草地上打滾，還“咯咯”地笑個不停。

是的，我屬羊，七九年生人，甭說結婚連對象也沒有，早已跨入剩男的行列。那個初中給我起綽號的“猴子”同學，早把學校里官二代富二代都沒有追到手的校花搞掂了。現在人家的孩子都快要上初中了。

我崇尚自然質樸坦誠，我渴望的愛情是人間淳樸的真情。蕓蕓眾生之中，當你與她四目相對便會使人心潮澎湃；一個眼神便讓人心旌搖曳。什么車子房子票子，什么文化程度家庭出身職業貴賤都被忽略得無影無蹤。唯一的就是這個人，她可以與你在凄風苦雨中互相攙扶，她可以與你矢志不渝地度過短暫而漫長的人生。

由于工作地點的不固定，我的手機也是經常換號。同學們畢業后為了生活而各奔東西，姐姐也結婚生子，媽媽在家偶爾給姐姐帶帶孩子。因此我回家后一般獨居。盡管媽媽姐姐和同學朋友都在為我介紹對象，但日久這個話題讓我厭煩，對任何人都想發急。難怪姐姐常說“我家出了個‘憤青’！”

回家期間，我不是在書店里瀏覽，就是在噴泉廣場的座椅上待上半天。婀娜多姿的水舞隨著音樂的節拍在陽光下發出五彩的光環，又將我帶入清心寡欲的童年。

那年初春，山里的迎春花兒盛開的時候，我才上小學二年級，父母所在的三線企業回遷城市。早上我沒有再去上學，工廠的大卡車被家里的家俱行李裝得滿滿的。因為駕駛室的空間有限，媽媽在車廂的行李中間放了把藤椅。我坐在椅子上，汽車就在漫漫的黃沙公路上起步了。

“小華哥哥—”啊，妮妮妹妹！她剛上一年級，是劉大媽家的女兒。甜甜的圓臉梳個小辮，大大的眼睛，嬌嬌的聲音招人喜歡。我們小伙伴進山玩的時候，她總是我的“尾巴”。盡管我經常嚇唬她山里有狗熊有狼有豹子，但她還是哭著纏著我。沒有辦法，她走不動我還得背著她。因為搬家太匆忙，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

只見她背著書包追著汽車跑，嘴里還不停地哭喊，滑倒了，她爬起來還在追，慢慢地慢慢地，我看見她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奪眶而出的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后來，在爸爸媽媽的交談中我才知道，劉大媽一家沒有隨廠回遷，而是調回到老家遼寧興城的八五三廠去了。啊，妮妮妹妹，你現在好嗎？

三

一切都是從零開始的創業初期，我們在高原上的生活設施還很不完備。半夜里呼嘯的山風不知道從帳篷的哪個縫隙就把雪粒灌進熟睡人的脖梗。所以，取暖煤爐顯得相當重要。假如哪天半夜忘記添煤，后半夜將凍得人無法入睡。山上沒有樹木和柴禾，機器的包裝箱板已被燃盡，生爐子便成了一道難題。

我的做法是從拉姆她們的爐子里夾來燒紅的碳火，再澆點柴油點燃?？赏t的碳火放進冰冷的爐膛很快就變黑發涼。盡管我使出渾身的解數搞得煙塵滾滾還是無濟于事。當我被連熏帶嗆地抹著鼻涕眼淚咳嗽著跑出帳篷，自然招來拉姆她們一陣大笑。笑完以后，她不是帶著次珍，就是帶著卓瑪，把牦牛糞點燃，不停地扇呀吹呀，待煙塵消退以后，我們的帳篷里就充滿了溫溫的暖意。

午飯后，我經常要在帳篷門口將從采場帶下的礦樣用地質錘敲開，來觀察礦石元素的含量，為保證入選的工業品和控制貧化率，結合工作幫再決定打鉆的位置和方向。拉姆常常和次珍卓瑪圍上來，“謝工，吃過飯也不休息一下，天天看石頭?！崩烽W著明皓般的眸子問我。

“這是我的工作嘛?！蔽翌^也沒抬回答她。

“這石頭里有啥，看你著迷得像找了老婆似的。”這次珍人長得瘦小，卻活潑好動。別小看她，一天竟在高原上往攪拌機里能傾倒二百多袋水泥，又薄又小的嘴說話卻很俏皮。你瞧，又笑瞇瞇地逗我了。

我抬起頭，“這不是一般的石頭，它里面有金，還有銅，只是這金書上叫包裹金，一噸石頭里才有三、五克?！?/p>

“啊—”

她們三個吃驚地相互看了看。卓瑪從我手里接過礦石，三個人湊在一起仔細看起來。卓瑪是她們中間文化程度最高的，已經初中畢業，可能年齡才十七歲，比拉姆稍低稍瘦點。但人長得白皙，有著漢族女性的文靜?！拔覀冊趺纯床坏浇鹧?？”卓瑪問我。

“礦石里的金是含量金不是成品金，礦石到我們選礦廠要經過理化方法使它們先富集起來，再送到冶煉廠焙燒電解就能出銅，后來的陽極泥就可以煉金了。”

卓瑪用藏語給她倆講了半天，她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次珍卻扭身吭哧吭哧地抱來一大塊石塊放在我們的面前，“謝工，你再看看這塊石頭里有什么？”

“這是花崗巖，里面有石英和硅，相當結實，你家蓋房子能砌墻和打地基?！彼齻內恕皣W”一下笑了。從此，“謝工是一個大學問家”在姑娘們中間傳了開來。

四

山上黎明的天際，如同水洗過一樣的潔凈。由黛青慢慢發藍，就像皮影藝術般顯露出了道道山巒。地平線變紅后將中天的白云映為瑰麗的朝霞。當東方由杏黃變為橙色以后，一輪碩大的紅日就在霞蔚中冉冉升起。

已經進入了雨季，大山腹中的堅冰已被太陽融化，山谷中的草皮下泛起洼洼清水，清水又匯成條條小溪，向下流淌形成一條彎彎的小河，在綠色的山谷中像一條玉帶飄逸地流向遠方。

拉姆昏迷的事情就發生在這天晚上。傍晚，我正準備端起碗吃飯，隔壁帳篷傳來一陣又一陣藏語的哭喊聲。正想出門看個究竟，工程隊老吳闖了進來“快快，謝工，拉姆不知道怎么啦，昏過去了！”

我快步走到她們的帳篷，只是拉姆靜靜地躺在卓瑪懷里，雙眼緊閉，臉色臘黃。卓瑪抱著姐姐哭著不停地搖晃。姑娘們眼含淚水，也在不停呼喊。我擺手不讓她們再喊，彎下腰摸了摸她的額頭，全是虛汗，又試了一下她的呼吸，把了一下她的脈搏，呼吸雖然微弱但是脈搏還有力?！翱烊⊙鯕?！”旁邊站著的魯工和羅布七手八腳地很快搬來了氧氣瓶。給她戴上氧氣罩后，我讓魯工把氧氣量放小。因為我參加過高原搶救培訓，不能判斷是暈厥還是休克的時候，輸氧量一定要小，否則會使垂危的休克病人肺臟抑制而與世長辭。

我用對講機很快喚來礦部的醫生。路醫生認真查完呼吸，量過血壓后，他輕輕地對我說“是昏厥，主要是缺氧體力衰竭和低血糖引起的，輸點液，休息一下就好了?！蔽液痛蠹也鸥议L長地出了一口氣。

原來，她們做飯的人因有急事下山了，拉姆今天被臨時安排做飯。工程隊都在四號采場那里打混凝土。湊巧他們的卡車壞了，她干活到十點走著趕回來做午飯。飯好以后，她用一塊板子和繩子綁起兩口大高壓鍋，背著去工地送飯。雖然這里離四號只有僅僅七公里路，但要爬上兩個海拔五千米的山坡，何況還要背著近百斤的兩口十幾人吃飯的大鍋。內地人徒手走二十步就會氣短得好像心臟要從嗓子里跳出來，但倔強的拉姆負重竟走了一個來回。等下午趕回來剛剛做好晚飯，便倒在地下人事不省了。

拉姆醒了，看見我就在她旁邊，“謝工，我……”她眼里盈滿淚水想掙扎著坐起來。我趕快伸手扶住她“拉姆呀拉姆，你有困難為啥不給我說一下，咱們有吉普車，礦車也常下山去換輪胎，你為啥讓自己……”我忍著淚水走出了她們的帳篷。

五

每天我迎著初升的太陽，開著車去采礦現場，拉姆和姑娘們都會站在帳篷門口，齊刷刷地對我揮手說再見。從內心講，我喜歡上了拉姆。我曾有意識地打聽過，知道她沒有結婚，也沒有對象。但限于民族風俗和語言障礙，我一次又一次地想打消這個念頭，可是越想放棄，越讓這個念頭更加地牢固和清晰。

不知道有多少回我鼓足了勇氣，想找個機會向拉姆表白，但這些姑娘們干什么總是形影不離。好像她們之間沒有任何猜忌隱瞞和提防，沒有虛偽和欺詐，只有友善和陽光般的坦蕩。我常常滿腹構思，也只有利用工作的間隙，向她們干活的地方悄悄地張望。

拉姆也在這兩個月情緒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調皮，不像以前和姑娘們一起唱歌游戲，而是常常獨自坐在帳篷門前的石頭上沉默，似乎有滿腹的心事而又無法對人訴說。我曾試圖接近，她則報以莞爾一笑不挪地方?？吹街車藖砣送?，我也只有把許多疑問保留在心上。

工程隊老吳在一次聊天中說過，拉姆的姑姑早年在拉薩認識一名四川民工，那人說他無家無室，后來倆人同居生下一個女孩。而那人在四川的妻子兩年不見他回家也不再寄錢，通過老鄉打聽才知實情，一氣之下帶著親屬砸毀了拉姆姑姑和那個人的家，又把那個負心漢揪了回去?，F在那個非婚所生的孩子已經上初中，她姑姑的生活全靠親友接濟。

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里，每當各自的灶上做出特色的飯菜，相互贈與便成了習慣。這天中午，她們灶上用高壓鍋壓出了牦牛肉，姑娘們手拿肋條吃得津津有味。拉姆看見我走了過來，趕快給我撈了一大塊。我沒有接受，卻將她手里正在啃的那塊美美地咬了一口。旁邊的姑娘笑了，次珍和措木還鼓起掌來，笑得拉姆滿臉通紅地跑進了帳篷。

我就是要讓拉姆知道，人和人也會像手指一樣參差不齊，發生在你姑姑身上的悲劇，不會在我們中間重演，你沒有必要猶豫彷徨與我保持距離！

每天我都在關注著拉姆的身影，其實我心里明白，拉姆也時時留意著我的行蹤。這天晚飯的時候，我沒有看到拉姆，北邊的天空已經涌上大片大片的烏云，當我走上帳篷后面的小坡，駭人的炸雷聲已在我頭頂響起，頃刻間大雨借助風勢如同瓢潑。抬頭向她們工地望去，只見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在雨中飛奔而來，她是拉姆，不不，像妮妮妹妹哭喊著向我撲來……多少天的暗戀多少天的期盼，我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話兒卻不知從何說起。我撩起她被雨水淋得貼在臉上的頭發“拉姆呀，你怎么還是這樣，不懂得愛護自己……”“剛才大風把彩條布刮起來了，我去搬石頭把布壓住，怕把水泥淋壞了……?！?/p>

內地人上高原最怕生病，哪怕小小的感冒也能釀成肺水腫；擦傷一點表皮也得兩個月才能痊愈，并且還會留下疤痕。我自恃身體素質好，看到三天前的剩面條嘴饞，尖椒雞蛋加剩面條，炒了就吃，吃罷就帶了兩臺挖機去山下布置探槽，目的是想找出礦帶順山體延續的印證?？蛇^了一會兒就開始劇烈地嘔吐，心想吐完也就沒事了，以前也遇到過，便不以為然。

但過了兩個多小時毫無好轉，反而更趨嚴重，我已無力在現場站立。晚飯后大家都勸我下拉薩去看病，自己也的確感到這次確實病得不輕，已經嚴重脫水并且開始體溫發熱，半夜萬一休克大家又在沉睡，我將會命赴黃泉。想到這里，我裹著大衣慢慢上了吉普車。

司機發動著車子打開了車燈，?。±泛退泄媚锒颊驹谲嚽埃劾镟咧鴾I花默默不語。汽車調過頭開動的瞬間，我搖下車窗與她們揮手告別，頓時她們的哭聲響成一片……

六

在軍區總醫院潔白的病床上，吊瓶里連續的點滴使我恢復了不少氣力。與山上的小草相比，窗外高大的楊柳綠葉蔥蘢。離開家鄉三個多月了，故鄉應該是初夏，到處應該都是柳綠花紅，燕子呢喃、布谷聲聲了。打開手機，收到了姐姐發來的短信，說我離家這么久了一直沒有音訊，不知道我在西藏習慣不習慣，她和媽媽非常非常惦記我。

我在家里是獨生子。自從姐姐出嫁后，媽媽心里很失落。雖然我倔強得讓媽媽非常生氣，但最后依然我行我素。父親那年參加國家重點項目殉職以后，媽媽謝絕了組織上的照顧，仍然干她的質檢工到退休。多少年攜兒帶女出滿勤沒有見過媽媽掉淚，但我和她爭吵后見到媽媽悄悄地獨自抹淚。她老人家天天為我操心，還不到七十歲，頭發已經全部發白。

不能再讓媽媽傷心，不能再讓她孤苦伶仃地在家敬著“觀音”盼兒平安。我一定要找個賢惠無比的兒媳和我一起陪伴媽媽安度晚年。給媽媽打完電話以后，在病床上我給姐姐回了短信：

西來采礦到拉薩，

東望長安不見家。

誰言高原愁與苦，

格桑紅于長安花。

是的，我要高興地告訴我的家人，雖然我們在西藏沒有親人，但藏族人民博大的愛，就像那濃郁飄香的酥油茶，滋潤著這雪域高原上的萬戶千家。

快要出院了，心里又惦記起拉姆和她的姐妹們，不知道該怎樣來表達她們這三個月來對我的照顧和關愛。我只有在商場和超市按照城市姑娘們的零食習慣，挑了一些奶茶和速溶咖啡飲品，又買了一些“脆脆沙”“薩琪瑪”之類糕餅和瓜子小食品。

哦，給她們送東西得按人數去買。因為我觀察她們有了稀罕的食物不是個人獨享或兩三好友分食，而是不論年齡大小進行平均分配，不夠分的東西便大家聚在一起共同品嘗。干活的時候沒人分工，而是個子大力氣大的主動干重活，從來沒有人拈輕怕重。

她們還不知道我已經出院的消息，正在四號采場澆鑄混凝土基礎。當我推開車門笑瞇瞇地站在她們面前，她們先是一陣驚愕，然后很快地摘掉口罩，摘掉包在頭上的遮塵頭巾，扔掉手中的工具，扔掉正在傾倒的水泥袋，“嘩”地一下拍著手跳了起來。只有拉姆手里還拿著水泥袋站在那里發愣。

晚上，我帶著送給她們的小食品走進拉姆的帳篷，由她來給大家分發，然后把余下的攤在地鋪上大家品嘗。大家圍著坐了一圈，拉姆又拿來她們上山前買的葵花籽和水果糖，卓瑪和次珍給每人端上了一碗酥油茶。她們七嘴八舌地問我在哪里住院、身體好了嗎等等。拉姆扭過頭來問我喜歡不喜歡嘗嘗糌粑，我點了點頭，她起身用搪瓷小碗盛了一碗。我迫不及待地抓了一把放入口中。唉，剛一出氣就連打兩個噴嚏，弄得滿臉滿身都是糌粑粉，把姑娘們笑得東倒西歪。她告訴我糌粑是用炒熟的青稞磨成的面粉，有時也配以炒熟的小麥或者豆類，酥油則是從鮮奶中打成的奶制品。用她教給我的辦法，我用糌粑拌著酥油和白糖，用手在碗里又捏又團，然后將一塊放入口中，嘖嘖嘖，口感真好，香綿油甜，回味悠長。那天晚上，我們在一起說呀笑呀，拉姆站起來即興唱道：

今天我們在一起呦，

格桑啦，

祝你身體恢復健康，

格桑啦……

清脆的帶有磁音的歌聲，縈繞在夜晚寂靜的山谷，直把那黑黝黝的夜空呦，唱得星河燦爛。

七

不知不覺中我們在一起渡過了將近半年的時光。在雨季快要結束的時候，在原來的亂石山坡上，四號和五號碎礦系統的機械基座和邊墻已經高高地聳立。她們工程隊要撤離的消息，是老吳早上告訴我的。下午，拉姆來到我住的帳篷，說她們將要去別的工地，讓我記下了她的手機號碼，再三囑咐我下拉薩一定要和她取得聯系。

那天傍晚，西邊的天上還掛著最后一抹紅云，我在拉姆的帳篷里吃了豐富的晚餐，喝足了濃香的酥油茶，她手拉著我到了外面。她們把工地的廢木模板劈開作為柴禾，在我們以前用壓路機平整過的空地上架起了篝火。熊熊的篝火噼吧作響，把周圍的景物映得又紅又亮。

拉姆手牽著我與大家站在一起，突然在我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在眾目睽睽之下緊緊地擁抱了一下我。我回頭看她，她卻像無事一樣招呼大家拉起手來，她激情地唱道：

今天我們在一起，

格桑啦，

跳起歡樂的鍋莊，

格桑啦，

卓瑪和次珍她們嘻嘻地笑了，隨著拉姆的尾音唱道：

祝新郎新娘情誼美，

祝愿你們白發到老，

格桑啦……

拉姆的聲音總那么地甜美，她的腰姿那么地輕盈，她的動作是那么地奔放?；鸸庥吃谒t紅的臉上，滾滾的淚水在默默地流淌……拉姆呀，在這雪域高原，有你的苦與樂，有你痛徹心底的難以割舍。你纏綿悱惻的情思，像眷戀著山頂的白云纏繞在這高高的山上！

八

她們走了，原來拉姆她們扎帳篷的地方空蕩蕩的，山谷中的綠草開始慢慢發黃。我站在采場向她們工作過的地方眺望，只有冰冷的混凝土結構。下班以后，再也聽不到她們的嘻笑聲和歌聲飛揚。

張礦長看到我天天悶悶不樂的樣子對我說：小伙子，不要再想她們了，藏族和我們在生活方式習慣上有很大的差異，語言交流上也有障礙。還是放假回家找一個實際一些。我就不相信這么一個要長相有長相，要個頭有個頭的排場小伙子，收入又高，要是敢讓婚介所知道了，嘿嘿，你家門口的姑娘排長隊呢。

不不不，我的心里只有拉姆。她像冰山的雪蓮一樣拒絕污染；她像草地上涌出的清泉，清澈而又甘甜；她像山坡上雨后盛開的格?；ǎ瑡趁亩谎G！

九

礦山工作人員每月都有幾天假期，可以去拉薩理發購物。我由于工作忙，很少下山休息。拉姆她們走過一個月后，我再也無法忍受思念的折磨，決定下拉薩會會拉姆。汽車沿著山谷中湍急的河水一路向下，山下的草甸似乎還沒有感受到寒意的侵襲，綠草中還綻放著簇簇小花。隨著輕快的車輪，才兩個小時，汽車就到了拉薩。

拉姆接到我的電話異常激動，說她們正在東郊施工。我告訴她，為了感激她和姐妹們在山上對我的照顧，讓她明天中午召集姐妹們到朵森格路上的一個川菜館吃飯。話筒中傳來姑娘們一陣高興的歡呼。

起床后，我換上潔白的襯衣，又從箱子里取出藍色的西裝，再把皮鞋擦亮。因為半年以來，她們見到我總是戴著安全帽穿著工作服，腳上登著翻毛皮鞋。我提前兩個小時就到了那家餐館，并在樓上訂好了“蕙蘭閣”包間。再為她們準備點什么？對對，剛才我來的時候看到路邊還有新鮮的荔枝和香蕉。

拉薩確實離太陽最近，雖然已經到了九月中旬，可是太陽底下還相當烤人。不一會兒，她們打的來了，還打著陽傘?？磥硭齻兘裉爝€刻意打扮了一番。黝黑的臉上擦了粉底霜卻又沒有抹勻；橫條的翻領T恤上還套了件偏小的西服，這也可能是她們最值錢的衣裳。與街上的行人相比，顯得有點土氣。但她們仍然在刻意地打扮自己。

拉姆跑上臺階，照著我的前額就是一個帶響的熱吻，在大家和行人面前，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是我的心里卻美滋滋的。盡管拉姆吃飯時就坐在我身邊，我卻無法表達離開以后的思念。我不懂藏族人民的求婚禮節，不懂拉姆對我的擁抱和熱吻是對愛的表達還是對于親人的禮節習慣，切不可貿然行事而帶來民族糾紛。不過憑我的直覺，我早已是她心中的噶喏（情人）。

大家在一起說呀笑呀吃呀，說起我們在山上的快樂時光，說起分手后的惆悵和憂傷。一會兒問起我荔枝的故鄉，一會兒又問起大海中的輪船和萬頃波浪。面對這群單純無邪的姑娘，我心中充滿感激，而又為她們的以后黯然神傷。在列廷岡的山上，惡劣的氣候和簡陋的生活條件，每天艱辛的勞動收入才區區六十元，祖祖輩輩生命的輪回賦予了她們吃苦耐勞的性格和對現實的無怨無憂。到底怎樣才能讓她們擺脫低層次的勞作而實現社會進步成果的共享？

“拉姆呀，你們應該去內地打工，條件比這兒好多了，而且收入也高多了?！蔽以噲D為她們今后的生活出個主意。

“我，我們……”我打斷了她的話，知道她會說她們文化程度低，頭腦不夠靈活。

“你們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中央電視臺介紹了一位來自喀什的維族姑娘，到內地的時候連一句普通話也不會說，可是人家經過一年的努力，工作踏實，不但當上了車間主任，還是天津市的勞動模范呢。其實你們也有許多優勢和優點，只是你們自己看不到罷了。”

“那我們想去的話，又不認識人，不知道誰能幫助我們。”

“用自己的身份證到拉薩就業局登記一下，有合適的工作人家會通知你的。”

大家在一起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題。一頓飯，就用了三個多小時。臨別的時候，她建議大家到廣場照張相。這兒離布達拉宮很近，大家依偎著漫步走向廣場。

在路上，拉姆和卓瑪次珍與我結伴而行。她告訴我，她有一個哥哥，已經結婚另外生活。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都隨父母住在娘熱鄉路段的出租屋里，她家以前是從草原上搬來的……我心里十分高興，讓她照完相留下我們在一起說說話?？伤偃龍猿忠妹米楷斠黄鹆粝?。我真不知道為什么。為什么她總對我的真情表示懷疑？

不過我心里仍然十分高興，在拉薩我不僅如愿地見到了朝思暮想的拉姆，還從她含情脈脈的目光中看到了我們的感情已經加深。在巍峨壯麗的布達拉宮廣場，我伸開雙臂抱著拉姆和次珍，其他的姑娘環繞在身旁，這張照片將會牢牢地印在我的心上。不論山上的自然條件多么惡劣，不論工作上多么艱苦，無論生活環境多么簡陋，我的心里呀，還是像吃了蜜一樣！

十

通訊基站早已架設完成，由于采場多，這邊山梁上沒有裝訊號放大器。受地形影響，要打電話就得翻過一道山梁。上山后不久，我再也沒有打通過拉姆的電話。常常都是語音提示不在服務區。心想她又輾轉到別的工地了，但什么時候才是她回拉薩的歸期？夜深了，大家已經熟睡，我取出我們的合影照片看了又看，心里就產生溫馨的聯想，心頭就泛起層層的甜意。

依稀的夢中，我拂過那裊裊的輕煙，看見她正在梳理長長的秀發?？扇挝以鯓雍魡舅齾s像玉雕一樣無動于衷。過了許久才轉過身來，我看清了她滿臉淚水……我大聲喊她，自己也被驚醒。心里無比傷感地坐起來，望望外邊，只有那空靈的山谷沐浴著皎潔的月光。

記得是那天黃昏，山谷中天色已暗，落日的余輝還給山脊上撒下了片片金黃。我仍然像以前一樣期待著，靜靜的電波會給我送來拉姆溫柔的聲音。

“哥哥……”電話真通了，傳來了她急切的聲調，她還是第一次這樣稱呼我?！跋胨牢伊恕蹦沁厒鱽砝菲怀陕暤倪煅?。瞬間我的眼睛也濕潤了：“哥哥天天都在想你，就是你站在跟前，還是這么想你……”

一個多小時的通話中知道了她在林周工地，是去縣城買東西才接通了我的電話。她說照相那天沒有答應我她非常后悔，原來以為可能還會在拉薩待上一個月，結果十天后就到了林周。她說我的電話也很難打通。又問我是不是真心的在愛她，而她心里只有一個我，她下定決心了，她要嫁給我。

啊，多少天的思念呀，多少天的盼望，今天呦，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心花怒放。拉姆呀，我會讓你幸福，會讓你體面地生活。我會讓你把雪域高原的歌聲，帶進我們城市的激情廣場；把藍天白云下的藏族舞蹈，在那里跳得如癡如醉！

十一

河谷中已經沒有流水，河床也已經干涸見底。綠草已經發干徹底變黃。唯有那悠悠的白云，依然在藍天上舒卷飄蕩。數月來所采的礦石，已經堆成了兩座小山，我對拉姆的思念，也在歲月的消逝中天天增長。

高原上的十二月初，早已沒有雨雪的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無休止的狂風。盡管我們已經搬進活動板房，電力配套也已完成，生活條件得到極大的改善，但是所有的大型機械由于高寒和缺氧，啟動相當困難。單位決定給礦山工作人員放年假。考慮到我進藏較早，工作環境艱苦又很少休息，因而讓我第一批返回。

和拉姆又有半個月的時間聯系不上了，這樣匆匆一別將會有近三個月無法見面。記得上次電話中她說妹妹卓瑪和措木已經不在工程隊上班，而是在德吉路一家餐廳里打工。如果和她聯系不上，可以找妹妹捎話。

在德吉北路東邊的一個餐館里，我找到了卓瑪妹妹，熱心的老板還為我遞上了飲料。卓瑪告訴我，姐姐還在墨竹工卡那邊做內粉活，她也很長時間聯系不上。不過聽回來的人說，那邊的活三、五天就完了。姐姐捎話說，要能聯系上我的話，告訴我不要再回內地了，今年就在拉薩過年。

她的話讓我想起了我們挖機司機告訴我的一件事。說在前年，他們一起干活的甘肅挖機司機看上了當地的一位藏族姑娘，姑娘家里十分高興，把這個小伙當做至親看待。逢到節日還專門要招待這個小伙。一年一度的春節到了，小伙像候鳥一樣飛回老家。待他向家里說明想娶藏族姑娘為妻的念頭，家人勸親戚說朋友笑，便使他一改初衷。匆忙中與當地的女子結了婚。第二年他又來高原打工，耐不住寂寞溜到藏族姑娘家，被姑娘的父母看見毫不留情地攆了出來。

是啊，一個人長期生活在偏僻的山野，突然回到都市，那高架橋上穿梭的各色汽車；富麗的地鐵站內涌動的人流；那鱗次櫛比閃爍著霓虹燈的高樓大廈；那草坪上衣著入時的遛狗女郎；酒店中朋友們的杯盞交錯，這會兒，你還會記得有些土氣的拉姆嗎？不不，我要把拉姆打扮成花容月貌的天仙；我要給她穿上羽衣霓裳。我更要說服媽媽接受一個美麗善良勤勞的藏族姑娘！

我在苦苦的等待中渡過了六天，辦公室已經為我而兩次退了車票。卓瑪說姐姐還是沒有消息，她心里也十分著急，又沒有人上去能捎話，她確實沒有一點辦法。我讓她告訴拉姆，讓她放心，我不會像現在的一些人一樣，輕易地就能轉移。我回家最多三個月，讓姐姐等著我。有事我們可以隨時電話聯系。

在揪心和遺憾中我登上了列車，望著車窗外慢慢遠去的我所熟悉的道道山川，湍湍而流的拉薩河水，我的思念在彎彎的鋼軌上越來越長，越來越遠……

十二

我回到家后，媽媽就結束了在陽臺上每天的守望。早上不等我起床，就把早餐放在了餐桌上。然后自己挎個籃子，不是去超市就是菜市場。說心里話，我媽做的飯菜常常使我聯想到童年。這些年來，無論我走到天涯海角，即便桌上擺滿了鮑魚燕窩，但和我媽做的飯菜味道相比，都覺得遜色很多。

一天下午，媽媽正在給我的衣服釘扣子，我看見老人家的興致挺好?！皨尅?，我在那兒找到了對象，是個藏族姑娘?！?/p>

媽媽停下了針線活，抬頭看著我“咱們這兒姑娘這么多，你又犯啥傻了？”媽媽年齡大了，我不能再和她賭著氣說話，要耐心地說服媽媽。

“以前聽別人聊天說，她們一輩子才洗兩回澡，連鞋也不穿，那怎么在一起過日子啊?！?/p>

“別人說的那些不對。媽，都什么年代了，現代科技都把莫扎特施特勞斯送到了窮鄉僻壤。冰上舞蹈，網上沖浪，旅游觀光。人家呀，和咱們大城市沒啥兩樣?！?/p>

說著，我從箱子里取出拉姆她們和我在布達拉廣場的合影遞給媽媽，老人家戴著花鏡走到陽臺的亮光下仔細觀看。我給她指了指照片中的拉姆。

“長得挺好看的，個兒也不矮。”

“白不白呀？”

“不是很白。美國總統還是個黑人呢?！?/p>

媽媽看得非常認真，還不時地問我這呀那呀的。我在旁邊也借著她看照片的機會，給她講了我生病了拉姆是多么心疼我，哭著送我；還在帳篷里誦經盼我早日康復。每次來電話時叮嚀我說山上冷，要穿厚一些。

“媽，拉姆和你一樣，你不也是在冬天我出門的時候，拿來大衣圍巾讓我穿厚一些嗎。”

媽媽看了我一眼不說話了，這些天一直很沉默。有時候邊忙邊嚅嚅地絮叨“她們吃大肉嗎……”

……

正月十五過了幾天后，我接到了領導的電話，說集團在西藏今年還有地質工作要做，讓我和其他兩位地質工程師后天乘飛機到拉薩。

多好的消息啊，我就要見到拉姆了！這短短兩個多月，我們仿佛分別了十年。每當家里做出珍饈菜肴，每當遇到親友歡聚的場面，我都會想，如果她在我的身邊，一定會驚嘆家中的美味，一定會像明星一樣被人們捧起。其實，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拉姆思念的電話越過重重關山，輕輕地把我呼喚?！皨寢尯脝?？”“城市里開車要小心呀！”“在拉薩吃不到好的，回家就多吃點?！彼岷偷穆曊{，越陌度阡，就像那和煦的春風，溫暖著我的心頭，就像那微微的暖風輕輕地撫摸過楊柳。

后天就要走了，媽媽也跑前跑后忙了起來。把我要帶的衣服熨平裝箱，又遞給我一張兩千元的超市購物卡，說是姐姐單位年前發的，讓我去挑拉姆愛吃的，藏族人愛吃的，拉薩沒有的多買點。不要怕麻煩，走的時候都要帶上。

晚上，媽媽把我叫到了跟前。

“媽知道，你從小就很固執，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人。以前許多事勸你都勸不住。還好，沒出過大錯?；橐龅氖律?，我也感覺你和常人不一樣。我也不懂民族之間結婚有啥講究，但我想愛總能化解一切。媽不是糊涂人，如果你們確實感情深，也就依你了。你年齡不小了，能找個真正知你冷熱的人，媽也就放心了。”

“現在的姑娘結婚都要房子。十九號樓的譚大爺為給兒子結婚買房，到處借錢還沒湊齊，把視網膜都急脫落了，啥也看不見了，現在還住院呢。”

“咱家的房子不算舊，是前年單位集資蓋的。按理咱家沒份，后來單位念你爸是為國家犧牲的，我又在廠里工作了一輩子，是書記廠長特批的。我給姐姐說一下，你一天東奔西跑找個對象不容易，結婚后就住在家里吧。過完年讓姐姐找人把房子裝修一下，只要人家藏族姑娘不嫌棄。”

“媽，人家藏族姑娘不看重這些，關鍵是心要誠。另外你知道我的工資不低，結婚這事你就別忙活了?！?/p>

“你是你，家里是家里，是你的大事更是家里的大事。家里不可能不花大錢?！?/p>

說完她又顫悠悠地從藤椅上起身，在她的床頭柜里取出一個紅布包裹。打開一看，足有十萬現金。

“你去見了拉姆的爸媽以后，把這個送給人家。人家的父母把孩子養大不容易?！?/p>

“不要不要，媽，你怎么還是老思想。再一個結婚的錢我早攢夠了。你不懂人家藏族，給那么多錢人家未必高興。”

“聽話！就說這是我送的。老話說人熟禮不熟?！?/p>

“告訴拉姆她爸爸媽媽，我身體不好，恐怕去不了人家那兒。以后我們就是親戚了，現在交通也方便，讓人家到咱家住些日子。親戚就是要多走走?！?/p>

我的眼睛濕潤了。媽媽，一生善良寬容克己寬人的媽媽；一生勤勞做工含辛茹苦的媽媽；一生光明磊落深明大義的媽媽，有你才有我，有你才有家！來自雪域高原的藏族姑娘，將會以最隆重的禮節給您帶來最美好的祝福，將會陪您渡過安寧幸福的時光！

十三

滿載著我對拉姆日夜的思念，還帶著媽媽深切的期盼，飛機呼嘯著沖向藍天。掠過青色古老的秦嶺，直奔青藏高原。機翼下移動著棉絮般的白云和一道道黃色的山巒，還不斷地閃現出一座座高聳的雪山。啊，西藏，啊，拉姆，我回來了！

經過近三個小時的飛行，飛機緩緩地著陸在貢嘎機場。事先我沒有告訴拉姆。當我突然站在她面前，她應該是一個什么樣的表情？

簡單地盥洗以后，我就帶著禮物開著車向娘熱路駛去。因為拉姆告訴過我，她家就在娘熱路北端到普讓崗寺之間的路段。從草原牧區和山區來的藏族同胞，都居住在那里。約會的地點應該選擇讓她方便一點?？墒堑搅舜人商谅房诘臅r候，我看到馬路左側的人行道排滿了人，接著又看見馬路中間的禁行標志和站立的交警。車輛實行交通管制禁止通行。我只能悻悻地將車?？柯愤?。已經將近下午六點，我在等待解除交通管制的時間。盡管我的心里十分著急，但為了見到拉姆，等到明天旭日東升我也心甘。

傳說在拉薩北郊的烏孜山下，是野玫瑰盛開的地方。五百多年前在這里興建了雄偉壯麗的色拉寺。一位活佛在印度取經時，帶回了一件信物令僧眾頂禮膜拜。平日這件信物珍藏宮中，只在藏歷年前幾天供群眾朝拜。于是，來自藏區各地虔誠的參拜群眾，形成了這浩蕩不息的人流。

天黑了，路邊的華燈初放。我的電話響了。“哥哥，你在家干嘛呢？”她以為我還在家呢?！拔覜]在家，我在拉薩?！薄鞍?！騙我吧，哥哥。”“我不會騙你，是中午的飛機，下午三點到的?，F在就在娘熱路電力小區對面的花壇邊上。”

“好吧，你在那兒等我，一會兒我就到了。”

我站在路邊翹首以待。天黑后起風了，冷颼颼的，街上的行人也稀少了。不一會兒，一輛出租車在我的身邊戛然而止。

“哥……”她一下子撲上來把我摟得很緊。突然她頭后仰好像窒息了一樣。我趕快叫“拉姆，拉姆?！彼犻_眼睛看了我一下，把我抱得更緊，又閉著眼睛屏住了呼吸。

“拉姆，別怕，哥哥在你跟前。”“哇—”忽然間她放聲大哭?？薜媚敲吹臅晨欤路鸱e壓在心中許久的思念和折磨都得到了釋放。她滾滾的熱淚貼著我的臉龐在默默地流淌。

“不哭，不哭，哥哥就在你跟前呀，我們應該高興才對呀?！?/p>

“西拆瑪朵，孫拆米其?！彼槠貌卣Z回答我。

“什么什么，你說什么？”“除了我死去，永遠不分離。”

“我媽媽也非常喜歡你，老人家讓我帶了很多好吃的送給你?！薄安徊?，我就要哥哥?！?/p>

“你給阿爸阿媽講咱們的事了嗎？他們是怎么說的？”

“我不敢說，阿爸很兇，我害怕他?！?/p>

“沒關系，這是件大事，一定要告訴阿爸阿媽。我媽媽還向他們問好呢，說以后我們就是親戚了，還要經常串門呢?！?/p>

“在我家過年吧，我們一起給爸爸媽媽說?！?/p>

“好啊，等我這兩天把自己的事情交代一下，就來給我的藏族岳父岳母來拜年噢！”

“我回去給家里說一下，讓阿媽他們也準備準備?！?/p>

“不用不用，拉姆家就是我家，我愛拉姆，也愛你家的人?！?/p>

“天氣暖和以后，跟我回內地吧，我們那兒也有青山綠水，也有喇嘛廟。就怕樓高車多人多，你待上幾天就不習慣了，就想家鄉的藍天白云了?！?/p>

拉姆看著我眨了眨眼睛，頓了一下說：“只要有哥哥和我在一起，跟你去哪里都不害怕。只要我們以后再不分開?！?/p>

“那好，明年我們先在內地過年，然后再回拉薩過藏歷年。你抱個白白胖胖的小拉姆，見到別人就說‘這是我的’。”

拉姆“咯咯”地笑了，嗔怪地用手拍了兩下我的臉龐。

……

第二天，“驅鬼節”到了。傍晚時分拉薩街頭的行人已經漸漸稀少。在外務工的做生意的無論路途有多么遙遠，都要回家團圓。就好像漢族的除夕之夜，全家人在一起高高興興地吃著年夜飯，品著美酒，憧憬著新年后的光景。

夜幕還沒有完全落下，布達拉宮就在彩燈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巍峨壯觀。拉薩這塊梵土的夜空啊，是那么清晰而又寧靜。“嗵、嗵、嗵”簇簇燃放的禮花，忽然展現在青石般的蒼穹，照亮了大地，映紅了長空。它在為千家萬戶祈福，它將為新的一年展示出燦爛嶄新的容顏！

十四

這兩天，總經理召集我們和地調隊的同志在金珠西路公司的辦公室里，就地調隊的踏勘結果和衛星遙感圖中尼木銅鉬礦床進行了會商。拜會拉姆她父母的事情只能向后拖延了。總經理要求我們核實礦化點的地表露頭情況。工作盡可能深入，要認真采好綜合樣。如果情況好，下個月我們上鉆機進行控制，回來后還要出個報告。

“那兒比拉薩冷，風大，不要怕累贅，把保暖的東西都帶上，幾個點看完，可能得一周多時間?！?/p>

“好！”

做準備用了一天時間，工具儀器和防寒用品都備齊了。我給拉姆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馬上要去尼木縣，大概一個多星期就回來了，請她轉告阿爸阿媽，我回來就去看望他們，讓她就在家里等我，無論手機有沒有訊號都不用擔心。尼木距離拉薩不到二百公里，我想用不了多長時間。

汽車駛出拉薩，沿著雅魯藏布江向上，過了三個小時我們就到了縣城，然后向北拐進了山區。道路情況很差，一陣兒在小河的冰面上行走，一陣兒又在亂石中穿行。縣城離工作點來回有九個多小時的路程，為了節省時間，地調隊的同志在臨近工作點的地方，租了一間民房。大概是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我們到了這個僅有十幾戶人家的藏族村莊。

“家里有人嗎？”到了那家出租房的院落前，地調隊的同志和我一起推門喊道。

“呼”地一聲從院內竄出的黑狗直向我撲來。里屋大門開了，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喝住了幾乎要咬上我的黑狗。

“扎西德勒！”迎出門的中年人滿頭黑色的卷發，棱角分明的臉上還蓄著八字胡。哦，我突然想起，還正在過藏歷年哪！我趕快回禮“扎西德勒！”

他將我們讓進堂屋，用手指了指類似沙發一樣的一排藏式床，我們便依次坐下。屋內的木質橫梁上畫滿了彩色圖畫，就像頤和園的長廊一樣。藏床上鋪著羊皮和厚厚的卡墊。房中間的火爐燒得很旺，我們剛從室外進門，就感到暖流撲面而來。

家中的女人為我們每人倒上了一碗酥油茶，放在我們面前畫得紅紅綠綠的藏桌上?！斑^年期間，我們給您添麻煩了。”我說著從口袋掏出伍佰元的現金想送給大叔。他沒有聽懂，從里屋喚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聽完了孩子的翻譯，大叔“嚯”地站起來，“房錢交過了，這是什么錢？你們朋友不是，你們走吧！”我看他非常生氣，連忙站起來說“我們沒有小看您，也沒有別的意思。是因為走的時候匆忙，沒有來得及給您買禮物。這是給您過年買禮物的錢?！?/p>

“你們從很遠的地方來，又在過年的時候到我家里，是看得起我平措家。錢，你們收起來吧！”

“不不不，這是給您家里買禮物的錢?！?/p>

啊，拉姆的父親也是這樣嗎？毫無表情的臉上瞇著的眼睛有時會發出森嚴的亮光。但內心卻那么耿直而又透明。我又不懂藏族群眾的禮節和習慣，會不會說錯話而遭到誤解被逐出門外？

唉，不會吧，因為我有對拉姆矢志不渝的深情，還會有機靈的卓瑪妹妹的周旋。她倆都上過學，會講普通話，又熟知藏族的禮節和習慣，一定能夠營造出很好的氣氛來讓我心想事成。

平措大叔為我們每個人斟滿了青稞酒，然后端著酒杯走到房子中間一個插著五色青稞谷穗的木斗前，用手指拈了一些里面的盛物，向空中和地下彈了三下。我們依次按照大叔的做法，虔誠地做了一遍。后來才知道這樣做是祝愿天地人的和諧統一。

風干肉、甜茶、青稞酒。酒過三巡，牦牛肉燉土豆大米飯，讓我們酒足飯飽。在這冰天雪地里，在這朔風呼嘯的夜晚，藏族人民淳樸博大的胸懷使我這個游子感受到了無限的溫暖。

十五

迎著凜冽的寒風，我們上到了礦化點附近的一個山頂，海拔高度儀顯示這兒是5270米。在山上，我們找到了GPS定位，按照衛星遙感圖仔細分辨巖石的性質，從而找到地表長期風化剝蝕的礦化點。由于西藏的山系發育年輕，巖漿和熱液氣化充填地殼裂隙應該在前期，隆隆的板塊擠壓形成的造山運動使礦床已經發生水平斷裂和扭曲。在這里常常出現不同的褶皺斷層和節理，往往讓地質工作者對礦床的形狀和產狀難以把握，誰也不敢輕易地下定義。當你按照內地的方法，根據表面清晰的礦體側伏角、傾伏角等產狀要素，選擇采礦方法和開拓設計，而用不了三個班，暴露在你面前的將是大理巖或矽卡巖，你簡直不能相信礦體幾盡斷滅，使你坐在那里欲哭無淚，深深地懷疑起你的學識和自信。

我必須為自己的公司負責任。記得大學畢業以后，我跑遍了石油的、有色金屬的、核工業的、煤田地礦的等等地質部門，不是回答“我們目前還沒有招聘計劃”就是“我們還正在裁人呢?！闭衅笗系穆殬I林林總總，連做家政的都有，唯獨沒有招地質專業的。無奈之下，同學們紛紛改行南下，或者在房地產公司做基礎工作。

在高新區的一次招聘會后，我正坐在樓前的屋檐下為自己黯淡的前景而憂傷。忽然對面停車場里兩個正在說話的中年人掏東西時，一張紙幣飄然落地?！跋壬?，您的錢掉了。”我彎腰撿起了錢交給他倆年齡偏大的那一位。

“謝謝你，小伙子。是參加招聘會的嗎？”

“是的，我來過幾次，都沒有我學的專業?！?/p>

“你學什么的？”

“采礦地址，地院畢業的?！?/p>

他倆相視笑了一下“你要是有時間的話，明天上午到Ｂ座八樓三十三號來一下?！?/p>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遇到的是集團公司的董事長和總經理。我沒有費任何周折就被順利地錄為集團公司采礦和地質方面的技術人員。

面對西藏造山運動帶來的復雜地質環境，看起來并非一周時間能夠把地質構造與成礦關系搞清楚，也非目前的踏勘就能證明這是一個成礦地區。我和大家經過商議，決定讓司機小仲下縣城去租賃一臺336D大型挖機，用來開挖探槽。我們不僅要找到地下隱伏的盲礦體，還要確切控制其最大的延伸方向以及有成因連續的礦體在褶皺、斷裂構造內的排列方向和賦存規律。

雖然需要花費時間，需要多付出許多體力，盡管我非常想念拉姆，并且我們正處在熱戀之中，但想到公司的投資少則數千萬，多則上億，我的責任如此重大，必須小心地去求證，必須憑借自己的經驗和普通的成礦條件，以及這里獨有的特點，認真和同志們協商，推導出一個相對完整的結論，這樣才能對得起培養自己將近十年的單位。

當我找了棍子挑著巖樣下山，再告別了平措大叔時，不覺中就過去了將近二十天。汽車出了溝口不遠，手機就“嘟—”響個不停。我知道有訊號了，一定是短信秘書臺提示有未接電話。呵，分別快二十天了，肯定讓她等著急了。掏出手機看，果然電話都是拉姆來的，可是撥了半天電話，都是“此機已停機?！笔撬私毁M還是怎么的？就是接不通。

車子很快到了縣城，司機在一家川菜館為大家準備晚飯。我拿出手機又看，幾十個未接電話都是拉姆打的，而后面的四則短信更讓我大驚失色。“哥哥，你啥時回來？”“哥，怎么還聯系不上你，我家已經答應人家了怎么辦？”“你快來救救我吧！！！”“我明天早上九點的車票回老家，我們再見最后一面。”時間是四月一日。

我頓時五雷轟頂，像一頭發瘋的野獸在飯店外轉來轉去，焦急地給拉姆打電話。但無論怎么打都是“此機已停機。”最后干脆成了忙音。再給卓瑪打也是“不在服務區”。萬般無奈我給卓瑪寫了條短信“務必告訴姐姐，我今晚一定趕回來！”

回到飯店，匆匆扒了幾口飯，對小仲說“趕快吃，今晚回拉薩，我有急事?！薄按蠹疫@些天太累，住一宿明天再回吧。”“不行不行，我等不及了?！?/p>

最后一則短信已經是五、六天以前了，我早一點趕到，說不定還能獲得一些重要信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在期間，都發生了什么事呀，拉姆？

按照上次晚上我送拉姆回家時的記憶，子夜時分我趕到了娘熱鄉路段，兩邊的建筑都是藏式二層樓。我努力地辨認出她家的房屋?？扇螒{我怎樣拍門，黑漆漆的大門上掛著冰冷的鐵鎖，沒有任何回應。只有樓上屋角新插的柳枝還在風中搖曳；新掛的經幡還在風中“呼啦啦”地飄響。拉姆呀拉姆，你現在什么地方？

我一直也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促使她們一家在年后下決心離開拉薩，是走訪的親友告訴了老家有新的致富途徑，因為藏族人民有逐水草而遷徙的習慣。是拉姆兒時在老家定親，人家利用拜年的機會來索婚？是拉姆的父母懷疑我的真誠，接受了過年期間親友介紹的對象和聘禮？

拉姆呀拉姆，我相信你堅貞似鐵的真情，我相信你傾訴給我的坎坷生平。如果說父母對我有誤會，我愿意像修建大昭寺初期，傳說中那些來自北方的白色山羊，不知疲倦地去馱土，把沼澤和湖泊填平！

十六

這幾個月間，我費盡周折打聽到了拉姆老家的確切地址，準備在放假后獨自前往。在山上的采場我下班以后，常常坐在以前給拉姆打電話的山上，眼望著這小花每年開放的山坡，嘴里嚼著草根不由自主地咽著苦水?；匚吨泛臀以谏缴厦篮玫臅r光，回味著拉姆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氐剿奚峥匆姶蠹宜糜窒阌痔?，拉姆呀，你哪里知道，我的心里呀，又苦又酸！

轉眼到了十月，又是一個秋天不期而至。這天領導把我從山上喚回拉薩的辦公室。說前些天在我們礦山做復核的有色地質研究院的同志，完成了復核工作，將要回去準備增儲報告。他們都是第一次來藏，讓我陪同他們去林芝游覽一下。

拉薩河谷的秋天，景色格外宜人。一片一片的樹林全都披上了金黃。清澈的河水中，野鴨和成群的鴛鴦追逐嬉戲；路邊結隊的朝圣者一步一叩首地艱難地移進。湛藍的天空中北雁南飛。田壟中春天播種的青稞已經收割，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能修到愛情的正果。

汽車翻過米拉山，順著尼羊河谷蜿蜒向下，工布江達過了以后，路兩旁的山上覆蓋著郁郁蔥蔥的森林，尼羊河也從跳躍的小溪變成奔騰的河流。客人們不斷請求停車，在草甸在樹林在山邊在河心亭，數碼相機紀錄了這獨特的異地風光，清晰地拍下了他們愉悅的笑容。

在青山外的天際，涌起了朵朵彩云，五彩祥云間忽然隱隱約約飄來拉姆的歌聲：

……我們兩個在一起，

格桑啦，

舉起醇香的美酒，

格桑啦

愿我們的愛情天長地久，

神靈護佑我們永遠幸福

格桑啦……

倏然，祥云中的拉姆手持彩練，笑吟吟地向我翩翩飛來……我趕快雙手捂住了臉，止不住的淚水潸然而下。你在哪里呢，拉姆呀！

第二天早晨，我們用完早點，就驅車來到雅魯藏布江大峽谷，來到這兒的旅客主要是欣賞峽谷兩岸生機盎然的森林，峽谷中奔騰不息的江水和高高聳立的雪山南迦巴瓦峰。林芝因為相對海拔低，大洋上的濕熱氣流溯峽谷長驅直入，帶來豐沛的降雨，孕育了品種繁多的生物和原始森林，具有江南山水般的毓秀和壯麗。

藏族人民通常將雪山喻為神山。在當地流傳說，誰能見到南迦巴瓦峰的真切面孔，誰就能時來運轉，吉祥平安。旅游季正值暑期，蒸發量大，南迦巴瓦峰上云霧繚繞，一般人只能隱約看到她的輪廓。

導游的藏族小姐動情地說，沒有運氣的人是看不到南迦巴瓦峰的。你們心地善良，做事心誠，所以在今天真切地目睹了南迦巴瓦峰的芳容。你們一定能交上好運，神靈將庇護你們心想事成。

南迦巴瓦峰啊，你如果真的有神靈，請你還愿與拉姆，我一直在守護者我們純潔的愛情。為了尋找她呀，我寧愿翻越高原上所有的崇山峻嶺。如果她已經結婚，我會真心地祝愿她幸福，愿她的愛人能與她白頭到老相濡一生！

山下滔滔逝去的江水呦，請你捎個信兒告訴拉姆，我不但愛著她清新的美麗，還喜歡她像無憂快活的百靈鳥，陪我走過艱苦的歲月。我更喜歡她堅忍不拔的性格，她在苦難中不怨天尤人、奮發向上的姿態長留在我的心窩。我思念拉姆如絲似縷的情愫呀，就像峽谷中奔騰不息的江水一樣，如詩如歌！

回到林芝，我尋思著給客人安排晚飯。對了，石鍋雞是林芝的特色。品嘗一次，客人也不虛此行。正好離我們所住的福建大酒店不遠，就有一家石鍋大店。

在樓上的包間內，我們點好了菜點和石鍋。石鍋其實就是一種石料刻成的飯鍋。所不同的是這種石頭富含微量元素。藏香雞就像內地農家放養的蘆花雞來航雞歐洲黑。石鍋燉出來的湯確實好喝，雞肉脫骨鮮嫩。黃工是上海人，老愛逗樂。剛才喝湯被燙得咝咝直吸氣，這會兒又調侃了“我們搞有色金屬的，還要往體內補充有色金屬，不敢多吃呦，吃多了會中毒哎?！鄙嗉庖籼貏e重的上海話，又把大家惹得哄堂大笑。鍋里的湯不多了，我忙喚服務員續湯。不一會兒，服務員拎著鋁壺向鍋里加滿了新煨的雞湯。加湯的瞬間，我忽然發現這位服務員非常面熟。噢，她不是次珍嗎？她是拉姆小姨的女兒，和拉姆家住的非常近，她一定知道拉姆現在的情況。

“次珍！”我快步走出包間叫住了她。

“啊，大哥，真想不到在這兒還能見上你?！?/p>

“快說說拉姆怎么樣。”

“拉姆姐姐過年后天天都在哭，和誰也不說話，誰也勸不了她，想你盼你都要瘋了?！?/p>

“那后來呢？”

“后來我們一起回到了老家，她家就把她嫁人了。那家有兄弟三個……姐姐死活不肯去，晚上就帶著咱們的合影相片打了個包袱，去剃度做阿尼了?！?/p>

“啊！在哪個寺院？”

“好像聽說在山南，卓瑪妹妹還去看過她。她讓卓瑪給家里捎話說，要是你找到家里千萬不能為難你，她說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p>

夜深了，客人們已經休息了，我起身獨自走向大街。寬寬的馬路空蕩蕩的，已經沒有了行人和車輛，只有那桔黃色的兩排路燈彎彎曲曲地伸向遠方。

拉姆呀拉姆，你說過我們生死不離，就像那潺潺的流水親吻著大地，就像那對苦命的鳥兒生死相依。還說過要和我去坐飛機，去拜望年邁的母親，還要看看我們家鄉城市的現代與繁華，還有那山河的壯美……

啊，不行，不行，我回去就要請假，去乃東，去山南，去尋找守護著愛的拉姆。無論有天大的困難，無論通過雪山的道路是如何地兇險。我的心里裝滿了愛的呼喚，我們在一起攙扶著渡過了那苦難的時光，我們一起生活在那列廷岡山上！

（作者單位：拉薩普信礦業貿易公司）

責任編輯：張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