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出大山

一

今天，拉薩的某小學格外引人注目，彩旗招展，許多身著藏裝的老師洋溢著喜悅的神色。鈴聲一響，大家魚貫進入多媒體教室，用期待的眼神等著老師來上課。這時看見一位年輕的、長著微卷頭發的男老師疾步走來，臉上掛著一種謙遜的微笑，他今天是用“英國兒基會”的授課方式來培訓這些來自各縣、各鄉村教學點的老師的。這些老師們難得到拉薩來，大家又興奮又好奇，上課個個顯得靦腆，每個都如小學生般膽小，老師要抽問，立馬把頭低下去。在幾十個人中，唯獨一位特別活躍，老師的話音剛落，他就把手舉起，可抽他回答，卻又答非所問，還伴著一些夸張、滑稽的動作，引得大伙哄堂大笑，使得課無法進行下去。

講課的朗杰老師有些尷尬，就走過來，含笑輕聲用藏語對他說，希望他能讓別人也可以發言，他不用一直舉手，那位老師也滿臉堆笑：“勒是！勒是！（藏語：好的！好的！）”。待他回到講臺，一轉身，他又已高舉著手，還像小學生那樣用胳膊肘敲桌子，嘴里還大叫：“嗨！嗨！你真棒！”又用大拇指比出動作，大伙已笑得不能自禁，后面的人都東倒西歪了，朗杰已經完全束手無策。只得跟著大家笑了起來……

這位像滑稽演員的老師是從林周縣嘎日鄉完小來培訓的，他正是朗杰老師的父親。這位父親急切地希望大家都能知道給他們上課的老師就是他的兒子，他頻頻舉手，是想讓兒子的課堂更有活力，沒想到結果適得其反。他見人就說他的兒子，那種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也從每個人臉上看到了驚訝與羨慕。

二

林周縣是拉薩七縣中第三大縣，土地面積僅次于當雄、墨竹。那里地勢開闊，土地平坦，村莊稠密，牛羊成群，雞犬聲不絕于耳。

清晨從拉薩出發，沿著拉薩河逆流而上，過吊橋，走過曲折的山腳，經過一個大轉彎，眼前豁然開朗，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就是秋天美景中的林周了。平整的土地，筆直高大的白楊樹在白云、藍天、碧水的映襯下，更顯蓬勃旺盛。

真正的秋天是屬于鄉村的。春種秋收，春天播下飽滿的種子，揮灑汗水，在遍野金黃的田野里，勞動著的人們終于收獲了沉甸甸的青稞，男人們匆忙地將一車車青稞拉回家，拖拉機上的青稞堆得如山一般高。婦女們多半在挖土豆，看得出，土豆也大豐收了。

秋天的河水平靜而溫柔，不枯不溢就那么平緩而舒展地流著，河水清澈見底，站在河岸，水中游來游去的小魚兒清晰可見，天空藍得直逼你的眼。

遠處的沼澤地，能看見黑頸鶴高貴的身姿。這里是各類侯鳥光顧之地。從前，愛好打獵的拉薩人對這里情有獨鐘，節假日或周末，常有三三兩兩的豪華車悄然開到大水庫，那里聚集著飛禽，黃鴨、灰鴨、斑頭雁、白頸鶴、黑頸鶴此起彼伏，匯成鳥的天堂。現在這兒成了保護區。

這個縣是小盆地。山坡上是民居，村莊下是平整的土地，田埂上縱橫交錯的樹木以及四通八達的水渠，這是別處見不到的。原來，當年這里駐扎著部隊的墾荒隊，是他們開墾出這良田與美渠。從房屋的規模與講究的裝飾看得出，這兒的百姓都比較富裕，而且似乎都是深諳農耕的好手。

朗杰開著藍色的小車，看著窗外一幅幅的美景，思緒也不由放飛了，向我們講述起他的身世來。

三

我家是往林周北部的方向。就住在小山坡上，山坡前，是往平壩去的路，在山坡的后面，越走越高，那便是大山深處了。

我是家中的老大，在我會走路的時候，就擠到羊群中與它們作伴。天氣太冷的時候，我把腳放到牛糞中取暖，我的頭發也和羊毛一般又卷又沾在一塊，阿媽用酥油把我的臉和手都涂抹一遍，為了抵御紫外線和風雪。5歲時我就能趕著家里的10多頭羊，還有5頭牛去放牧。在小伙伴里，我是最小的。

清晨，我們帶上狗，再背點糌粑、茶葉、鹽和酥油，就趕著牲口往山坡去了。到了山坡上，把羊趕到草兒肥美的地方，就開始我們的活動。

其中最有趣的是“賽馬”。其實哪里是賽馬，而是賽驢、賽牛、賽羊。我們騎著自己的“坐騎”：公牛、母牛、驢、還有大公羊，在緩緩的山坡上，像大人們一樣進行比賽。比賽前，要把鈴鐺摘下來，不然“叮鐺”之聲被大人聽見，免不了又一頓打罵，什么牛會斷奶、驢要掉膘啦。在這群騎士中，旺久的騎術最棒，他在跑著的“馬”背上站起來，還能從“馬”背上撿東西呢！我們不甘心，也學他，但都不斷摔下來。我騎的是一頭高大的驢，性子很暴，山坡上凈是石頭，摔下來的滋味真不好受。“賽馬”結束后，“騎士們”瘸著、拐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笑笑不出，想哭也哭不了。

經過這么一折騰，時間就過去啦，肚子餓得咕咕叫，于是大家又忙著午飯。除了從家里帶的那點東西外，什么都是就地取材，有的找來樹枝，有的打來山泉水放點茶葉，用壺煮開，拿出糌粑，就狼吞虎咽吃起來。想吃野味，就到山腳下采點蘑菇，也不管臟不臟，加點酥油和鹽、往火堆上一烤，熱騰騰的蘑菇帶柴灰往嘴里一塞，啊！那個鮮美的味道，絕不比肉差。偶爾，我們的狗也能獵來野兔，那就是最幸運了。把內臟扔給狗以示獎勵。接著你一只腿，他一塊肉，在火上烤一下便下肚了，眨眼功夫，一只兔子只剩下碎骨。這也得保密，要是讓村里的老人知道又要挨訓了。“嗨，你們這群野小子，又殺生了嘛呢叭咪吽……”。

肚子飽了，想玩也力不從心了，于是躺在草地上，看著藍天中悠悠的白云，什么也不想，除了偶爾聽到遠處幾聲鳥叫外，耳邊就只有風聲，世界是這么寧靜，自己仿佛也融進了大草原中。小睡一會，看看天色已經不早了，收拾收拾把牲口聚在一塊，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山坡。

有一天我放牧回去，發生了一件事，父親回來了，正喝著酥油茶，小小的帳篷里彌漫著茶香，父親見我進來，便招呼我到他身邊，我是有些畏懼父親的，磨蹭著過去，父親親切地把我攬到了懷中，還讓我喝酥油茶，然后摸著我的頭說：“朗杰，你知道自己多大了嗎？”

“6歲了。”我怯生生地回答。

“對，6歲了。阿爸不能整天讓你放牛，你該去上學，離開家，去上學。”

“離開阿媽，離開羊羔，離開家里，阿爸，我哪里也不去，我會好好放羊，再不騎驢了。不要讓我走，我會聽話的，求求您了，阿爸，我哪里都不去。”我一聽說要離開從未離開過的家，心中恐懼萬分，以為自己常常“將驢當坐騎”賽馬的事讓阿爸知道了，所以要用這種方法懲罰自己，于是哭著求阿爸原諒……

四

“朗杰啦，聽說你是林周人？”同來的鐘科長很有興趣地問。

“是的。朝那邊走，就是我的家。”

“哦，何不現在就去呢？”

“今天時間不夠，我們先在附近的教學點，明天我們去那里。”

這是教育廳和教（體）局組成的十人調研組，目的是考察鄉村教學點教學情況和教師的整體素質等。教學點很分散，每天僅能去三四個，有時這兒還陽光燦爛，跑去另一個教學點又大雪紛飛。印象最深的是今天來到這個鄉鎮一所完小，正值中午，校長十分熱情，煮了許多土雞蛋讓我們先墊墊底，大家都餓了，一盆雞蛋一會兒就所剩無幾。最后和學生一起吃了“三包”食堂的飯菜。

到了第二天，我們真的前往朗杰家的那個地方去。在一個教學點停了下來，朗杰說，那位年長者就是他小學時候的老師，那時這片莊稼地都是部隊的農場，他們的教學點就在農場邊上。

還是這位老師，他在給斑駁的院墻刷石灰，一面墻已完畢。院落挺大，也零星種了一些土豆之類。仍然只有這位老師，精力有限，四處雜草叢生，學校一片寂寥。朗杰仍畢恭畢敬走上前與老師握手，用藏語與之交談，言語十分懇切。還是當年那排藏式平房，兩間不大的教室，旁邊的廂房便是教師與學生的住房和伙房。

“今天是大周，學生都回去了。現在實行‘三包’學生什么都不用操心，當年我讀書時，常常為要回去帶糧食發愁。”老師告訴我們。

告別了這位樸實的老師，我們繼續前行。這一切觸動了朗杰對往事的回憶，他說：“那時上學條件比現在差多了，三年級就離家到這兒住了。差不多半個月就要回家帶吃的來，那是我最怕的。”

“為什么？”

“因為要走一天的路，趕到天黑時才能到家，最害怕的是一個人要走過那個荒涼的山崗，經常見狼。自己上三年級時看上去跟現在的一年級學生一樣高。有一次走到這，狂風暴雨，山洞里沖下幾只狼，我嚇昏過去了，它們圍著我，我以為要咬死我，過了很久，它們全都走了。從那以后，我就害怕回家，同學們都回去了，我仍然呆在學校，老師問我，我說還有糌粑，老師也回家去帶吃的了，我一個人在學校，每天喝一點糌粑糊，同學們回來了，我就借他們的糌粑。

那時離學校不遠住著部隊的農墾團，無意間跑到那兒，遠遠地看著他們打球，還看著他們端著白白的東西吃，特別好奇，一直遠遠地盯著，有些人吃不完，就潑到地上，麻雀一哄而上，我們就試著走過去撿起來吃，很好吃。以后一聽到吹軍號，就跑去，后來人家就給我們盛一大碗，還有很香的肉，以后大家都知道那叫饅頭，那叫罐頭，饅頭很白，我們在上面印了黑黑的手指印，他們都在笑，又打來水，用一種東西抹在臉上、手上，一層黑黑膩膩的水就流下來，終于看清了我們的樣子，拿來奇怪的東西照著，里面的人不像我們。

以后再吃糌粑，就覺得沒有那個白白的東西好吃。老師說他也吃過，確實好吃，他說，我們再繼續念下去，成了城里人，就可以像他們那樣聽著號角，然后排隊拿著碗去吃，一直吃得飽飽的。我們一面聽，一面‘咕咚、咕咚’咽著口水……”

于是朗杰就拼命用起功來，剛到學校的時候，還有好多小伙伴，但逐漸往高年級時，伙伴們越來越少了，因為都成家里的勞力，父母不愿意讓他們再來讀書。也有的同學是因為學習越來越吃力，對學習沒了興趣。老師也很無奈，這些老師只在鄉村掃盲班學習了幾天，文化有限，很多東西自己也弄不明白，但留下來的學生都很認真，他們都有一個夢想，要到城里過著天堂般的日子。

家里朗杰是老大，小孩太多，家中并不富裕，父親在教學點當了名代課教師。那時，父親還是非常有眼光的，解放后他參加了掃盲班，別人都笑他家里一堆的孩子，不好好幫老婆干活，整天游手好閑，他只是笑。掃盲以后，又讓他去縣里學習了一個月，于是便分到離家最近的教學點，成了一名代課老師，教學點都是復式教學，他既是語文、藏文、體育，甚至音樂老師，又是與學生同吃同住的生活老師，拿著微薄的工資，幾乎所有時間都泡在學校，只有農忙那幾天回去一下，家里有7個孩子，老婆一個人指望著朗杰不要再讀書，回家去放牛羊，但朗杰的父親堅決不同意，要他無論如何也要讀下去，朗杰也下決心要朝自己的方向努力。

有一次，他還從解放軍那兒得了幾顆糖，他留了一顆直到回家拿出來和小伙伴們分享，他們輪流用舌頭舔一舔那甜甜的東西，幸福地在山坡上又唱又翻筋斗。

這期間，朗杰的爸爸也到向往已久的拉薩師專進行一個月的培訓，回去時，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非常精致的小瓷碗，一家人傳看著這精美的小瓷碗愛不釋手，朗杰的爸爸便讓老婆去打酥油茶，香噴噴的酥油茶倒到瓷碗中，每個人都喝了一碗，阿媽祈禱：“祝福全家萬事如意，感謝菩薩保佑，扎西德勒！”然后爸爸繪聲繪色地敘述在拉薩的見聞，全家人向往地聽著，從此阿媽也沒有再說讓兒子回來放羊的話了。

教學點并沒有教會多少東西。上到四年級后，他來到縣城繼續上五年級，才沒上多久，又糊里糊涂被選送到做夢也向往的地方——拉薩，在這讀完小學后，接著讀初中的課程，然后成為師范專業的學生，朗杰就這樣一步步走出大山，專心地讀書，雖然悟性不高，但他仍順利地畢業了，在拉薩某小學當了一名數學老師，不久與同班的來自山南的普珍結了婚，現在他確實成了名副其實的國家干部，每月領工資，開始每月給家里寄點錢。

于是他成了山里的一只金鳳凰，他還清晰記得當年父親拉著他的小手去學校的情景。是他6歲那年，一場春雨過后的早晨，他緊緊拉著父親的手走在濕漉漉的草泥地上，稀泥從鞋的兩邊冒出，濕透了鞋，冰涼冰涼的，不小心跌倒了，父親趕忙把他扶起來，他回頭依戀地望著草泥地上留下一長串歪歪扭扭的小腳印。那被壓過的小草慢慢挺起了腰。

五

現在他父親仍在這個教學點當老師，只不過他已是一名正式的教師了，他把一個個孩子都弄到這兒上學，見人就說：“我的兒子就是從這里讀書，然后成了拉薩人的”。

我們的車還沒有停穩，就見一個笑容滿面的人在車前方看著我們。

“這就是我爸爸，扎次老師”。

“哦！爸爸還這么年輕。”我很吃驚，我認為像他這樣的家境，一堆的孩子，一定比常人更滄桑，可眼前的人從頭到腳穿得很整齊，臉比朗杰都白一些，他大方地和我們握手，才到校長辦公室剛坐下，他就迫不及待要帶我們去各間教室看看。

“這是四年級，那個是朗杰的四妹，大妹在曲水縣工作了，三妹妹在林周縣中學上初中。”他自豪地說著，又走到另一排平房，只聽見一片朗朗讀書聲。

“這是三年級，那邊那個是五女兒。”他用手比著，我們相互望了一下，更加吃驚了。

“這邊還有一個，一年級。”他又回頭對我們說，這時我們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讓她們都要讀書，她們都愛讀，學習好，家里還有兩個。”我們就一直驚訝他像變魔術一般一會一個。加上他的表情與動作，我們個個都笑得直不起腰來。朗杰的性格較之父親是內斂而沉穩的，大概是像母親多吧！

我們又與扎次老師一起回到辦公室作短暫的交流，也喝喝甜茶之類，沒見朗杰，扎次說：“朗杰去看他媽媽去了，朗杰每次都是這樣抽空過去看看阿媽和妹妹，然后留許多錢給阿媽，今天他回去看看新蓋的房子里面買的家具，我們今年開始就不住帳篷了，蓋的房子有6間臥室，院子里都種滿了花。但是朗杰都沒有住過他的房間，他忙得很呀！”……

事隔多年，朗杰已從一個農牧民子女脫穎而出，成長為教育戰線的骨干，他仍開著那輛藍色轎車駛向林周，這次他被派到北京去進一步深造，要一年多才能回來，他得回去安頓好家里的一切。

（作者單位：西藏拉薩市教（體）局教育研究所）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