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阿壩高原

四川二十來個市州，所有的市和州府，我都走遍了，有的地方已經去了不計其數(shù)次。

但是馬爾康是唯一的例外。因為種種原因，我從來沒有去過馬爾康。作為阿壩州首府的馬爾康，像是一個富有的家長，它率領的13個孩子，個個環(huán)佩叮當。九寨溝、黃龍寺、四姑娘山、美人谷、紅原大草原、九曲黃河、達古冰川，太多的寶貝，我無論身在何處，都可以感覺到它們耀眼的光芒。誘惑如此之大，馬爾康就成為一個相約已久但還沒有機會見上面的老朋友。似乎，天地洪荒以來，它一直就在那個高原上等著我。于是，它讓我滿懷歉意，更滿懷敬意。

從成都去馬爾康，映秀、汶川是必經之地。也就是說，阿壩高原這一部大書，映秀、汶川就是它的封面。5.12大地震已經過去快四年了。映秀、汶川，雖然僅是兩個地名，但是，至今，只要一提起，對我依然有錐刺之痛。當“映秀”的標牌出現(xiàn)在都（江堰）汶（川）高速路邊時，它更像是不祥的按鈕，一旦觸及，令人傷痛的意象就會聯(lián)翩而來。車子進入岷江峽谷，被掩埋大半的老317國道，水中兀立的斷橋，滾落河心的巨石，路邊比比皆是的巨大塌方體，像是血淋淋的傷口，被重新撕開，對那場人間大難進行現(xiàn)場解說。

天氣也與此相呼應。進入阿壩境內就天昏地暗，高山之巔的皚皚白雪格外耀眼。先前的零星雪花，也漸成紛紛揚揚的大雪。

汽車以趕路的速度沿著災后重建的317國道疾駛。

與映秀擦肩而過。徑直從汶川穿城而過。沒有停留，甚至沒有多看一眼。我不是對它們沒有興趣沒有感情，是行程太緊，更是因為我不愿意再去觸碰傷口，消化那些難以消化的東西。我要盡快，將阿壩這最沉重的一頁翻過去。

后來才知道，這場春雪，也是阿壩高原去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

突如其來的雪，你是要覆蓋什么，還是要揭示什么？

2.

離開岷江，溯雜谷腦河而上，與桃坪羌寨相遇。

在文藝圈子，尤其是攝影圈子，桃坪羌寨是一個被頻頻提起的一個地名，一個令發(fā)燒友們隨時可以出發(fā)的興奮點。

多年前我曾經來過。森嚴的碉堡，迷宮般的巷道，高低錯落的石砌民居。石頭的堆壘，一色的灰黑，鍍著厚重的一層歷史底色。那座高敞的堂屋，彌漫著濃濃的烤羊肉和熏肉氣息。逼仄的木樓上，昏蒙的燈影里，皮膚黝黑的主人給我展示了祖?zhèn)鞯你y器、黑陶餐具和酒器。還有那個才從旅游學校畢業(yè)、準備發(fā)展家鄉(xiāng)旅游的女孩子，穿一身華麗的羌服，在燦爛的陽光下，以金燦燦的玉米棒子和紅艷艷的辣椒為背景，對鏡梳妝，為我這個蹩腳的攝影師作模特。像盛裝的公主現(xiàn)身，像天上的仙女下凡，她驚艷得可以上任何雜志的封面。

桃坪往事，歷歷眼前，又夢境一般虛幻。

車子在公路邊停下。熱情的阿壩同行說，這就是桃坪羌寨。

面對雄偉的牌樓，嶄新的“羌寨”，我深

冒雪迎接我們的易小姐，像是風霜中掛在枝頭的紅蘋果

感困惑，這個地方我從來沒有來過啊。

飛舞的雪花里，走出一個蘋果一般紅艷的女子。她自稱易西關。并且解釋，她是易中天的易，西施的西，關之琳的關。她笑著說，我很悲慘，既沒有易中天的智慧，也沒有西施的美貌，更沒有關之琳的成功。

易小姐說，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一片建筑群，是另建的新桃坪羌寨，是災后重建的成果。

我馬上明白，這不是我記憶中的桃坪羌寨，而是，一個替身。

我曾經聽說，與周莊一樣，桃坪羌寨已經很商業(yè)化。連《百度百科》也說，近年來，去桃坪羌寨的游人與日俱增，也讓這個不大的小山寨充滿了“商業(yè)”氣息，這些變化，多少有些讓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感覺。

空無一人的寨子，人們都吃喜酒去了。他們可是要連續(xù)吃五天哦

也許，這個“替身”，正是代“人”受過，為我曾經造訪的桃坪羌寨，作為屏障？它的任務或許就是，挺身而出，將桃坪羌寨的商業(yè)職能大包大攬，而讓真正的桃坪羌寨獨善其身？

披著理縣朋友刻意準備的羌紅和哈達，走過簇新的桃坪羌寨，很快就找到了藏在它身后的真正的桃坪羌寨。

桃坪羌寨，是羌文化的活化石，據(jù)說它已經有2000年歷史，比許多省會城市還要古老。它應該是世界僅存的古老羌寨。站在高處一望，一片灰黑的石頭建筑順陡峭的山勢依坡而上。寨子以最高的碉堡為中心，筑成了放射狀的8個出口。出口連著甬道構成路網，本寨人進退自如，外人如入迷宮。寨子總共98戶人家，家家戶戶，墻角相連，屋頂相通。在全民皆兵的寨子里，一旦有事，隨時可以聚集，自由來去。每家每戶的外墻都留有小孔，平時不易察覺，遇到外敵入侵，這些小孔隨時可能伸出利刃長矛，讓敵人死得莫名其妙。

寨子內的地下供水系統(tǒng)也是獨一無二的。從海拔4000多米的大包山上引來的泉水，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經暗溝流至每家每戶。水溝，不僅可以調節(jié)室內溫度，作消防設施，而且，還是逃生的通道。最危急時刻，人們潛入水溝，匍匐前進，神不知鬼不覺就到了寨子外面，逃之夭夭。

今天，沒有人兜售紀念品，沒有人開門攬客，更沒有喧囂的篝火鍋莊。偌大的寨子寂靜無聲。不是諸葛亮在這里設局，我更不是司馬懿。是因為大雪將游客拒之千里，因為有人家舉行婚禮，按羌俗，家家戶戶男女老少傾巢出動，連續(xù)五天有喜酒可吃，所以寨子里就開演了一出空城計。

沒有人的寨子，更凸顯了古堡殺機四伏的軍事屬性。跟在易小姐身后，在腸道一般曲折腸道一般黑暗的巷道里左拐右拐，摸索前行，我自己都覺得鬼鬼祟祟，唯恐跌入陷阱，唯恐伏兵冷不防殺出。

羌人自古以來生活在險山惡水之中。風雪、洪水、泥石流、地震、野獸都是他們需要時刻警惕的生存威脅。但是，生活在多個強勢民族的夾縫之中，他們最擔心的還是外敵入侵。因此，族內的親和團結，對外的森嚴壁壘，成為最高的準則。桃坪羌寨，就是

這種準則最合格的標本。

走出巷道，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光亮處，家家門前，積雪的長桌，在等待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等待各色紀念品重新上桌。

桃坪羌寨原本在深山。現(xiàn)在，公路修到了寨子門口。寨子開門迎客，銷售它古老的“原生態(tài)”。但是，汽車來來往往，運來游客，也運來別處的生活。今天的桃坪羌寨到底是何面目？

空蕩蕩的寨子，暫時沒有答案。一個小小的謎，只有留待下回分解。

3.

繼續(xù)沿雜谷腦河上行，沒多久就到了米亞羅。

米亞羅是名聞天下的風景區(qū)，以紅葉著稱。但是紅葉雖然絢爛，但已經是米亞羅過季的衣服，早就收藏起來了。現(xiàn)在它最奢華的擁有就是雪。這里的雪真叫大。大約是老

天爺看見現(xiàn)在的米亞羅，山寒水瘦，像是突然由富豪變成了衣不蔽體的窮光蛋，怪可憐的樣子，就給它披上了這件銀色的外套。還有河邊那些冰瀑布，也只有上帝才如此慷慨，一夜之間，就送給了米亞羅這么多的玉雕。

冰清玉潔。冰與玉，它們本來就是差不多的東西吧？

米亞羅前面的鷓鴣山，海拔4000多米。山不高，卻是黃河與長江兩大水系的分水嶺，也是農耕與游牧的重要分界。

山名很美。因為“鷓鴣”這只可愛的小鳥兒，自古以來，一直在文人的詩詞里撲騰，傳遞著美麗和浪漫。但是頂著鷓鴣的這座山，卻是非常的沉重。它是成都到馬爾康的交通咽喉，多少年來，這段公路斗折蛇行，要折騰差不多兩個小時才能夠翻過山去。每當這個季節(jié)，大雪封山，還不得不冒險在這條路上跑的司機，他們眼里的鬼門關，就只能是這里了。雖然把心提到嗓子眼開車，每年，

上帝的作品：冰雕

總有幾十輛車子栽倒在鬼門關下。據(jù)說，在此遇難的人，累計早就上千。

現(xiàn)在，打通了隧道，我們直接從大山的肚皮里鉆了過去，太順利了太流暢了，全程不過十分鐘，全然沒有一點過關的感覺。

但是，我才剛剛享受了一小下“人定勝天”的豪邁，嘴角的笑意還沒有來不及收起，便受到了老天爺?shù)膽土P。

當時，好心的交警，這些想為我們所想急為我們所急的交警，正在下山的坡道上鋪草簾。

下山的道路，這一段本來相對平直，但是厚厚的積雪被過往的大小汽車反復碾壓，干脆就成為冰道。不過，這里畢竟不是體育館也不是滑雪場，下山的車子，必須開著低速檔，以既不快也不慢的速度，小心翼翼而過。坐在車上，我等于在深度體驗什么叫如履薄冰什么是如臨深淵。

因為警車要作業(yè)，要轉向停車，給我們帶路的東道主的越野車在前面不能不暫停。但是它的后面剛好有那么一小段沒有鋪草簾，我們的車子完全在冰道上，即使不加任何動力、即使它的腳底下沒有抹油，也吱溜一下就撲過去了。它太按捺不住太不爭氣，直接以自己的前臉去吻人家的屁股。

我們的司機小王，此前一直保持了良好的行車記錄，現(xiàn)在一世英名毀于一旦。水箱漏了，風扇壞了，引擎蓋變形了，人也傻眼了。

東道主的車也好不到那里去。它的后保險杠裂了，尾燈碎了。因為高原的特殊地貌和道路條件，所以藏區(qū)的車子都配得好。以損失的額度而論，越野車將大大超過我的帕薩特。這就讓我想起溫州，那個以雅閣擦掛人家勞斯萊斯的不幸女人。

當然，我的說法夸張了。我是心疼自己的帕薩特，可憐的帕薩特。我剛才的感覺還是英雄，跨著汗血馬，正鐵馬冰河著。殊不知，暗箭飛來，我的寶馬訇然倒下。

4.

可憐的帕薩特原路拖回修理廠。好在東道主的車只是屁股受傷，開起來并無大礙。于是，賓主兩車人合并，繼續(xù)沿著梭磨河下行，很快就到了卓克基。

如果說桃坪羌寨是羌文化的一個標記，那么，卓克基官寨則是藏文化在阿壩高原上的一個重要符號。據(jù)說，它建筑的宏偉與文化內蘊的豐富，曾經震撼了美國作家索爾茲伯里。此君曾是美國《紐約時報》副總編輯，上世紀30年代就以《長征——聞所未聞的故事》轟動世界。80年代，他重走在當年的長征路上，卓克基讓他癡迷，陶醉，也讓他心痛。他上書當時的中共總書記胡耀邦，為卓克基的珍貴價值而大唱贊歌，更為它今天的頹敗而痛心呼吁。正是因為他的努力，卓克基官寨才有今天。

還沒進官寨，我們就遭遇了一個下馬威：牢房和行刑柱赫然盤踞在官寨左側。

與理縣相比馬爾康這邊的天氣晴朗。但是，即使看得見藍天白云，土牢與行刑柱躲在大山的陰影里，呈現(xiàn)的是猙獰，釋放的是陰森。因為卓克基官寨是《塵埃落定》的背景或者說就是原型，它讓我立刻想到了《塵埃落定》里那個可憐的傳教士翁波意西。牛角號聲。圍觀者的人頭攢動。劊子手爾依手中閃著寒光的利刃。被割去舌頭的翁波意西的慘叫。騰空一躍接住翁波意西半截舌頭的黃狗。電影一樣閃回的場景與細節(jié)，令人毛骨悚然。

當然，我知道，牢房，立在那里的行刑柱，與這個時代無關，更與我們無關。但是，在昔日的農奴制度下，在土司這個土皇帝的地盤上，它就是這個小小獨立王國物化的“國家”機器。現(xiàn)在，它虛位以待，像是一具稻草人立在田間，還是讓我們這些過路的“鳥兒”，深深地受到震懾。

進入官寨，迎面看見的是這個5層樓的

高大建筑，因為貼滿寧瑪派大師蓮花生的咒語，依然神秘。顯而易見，它不是什么寨子，而是富麗堂皇的土司府邸，是土皇帝的宮廷，承載的是與農奴們截然不同的生活內容。“卓克基”，據(jù)說藏語就是至高無上之意。這里，有的是奢華、幸福、驕傲、滿足的欲望，也許還不乏浪漫、溫情和愛。當然，也少不了傾軋和陰謀。

《塵埃落定》的開篇，同樣是一個下雪天。土司府里的生活場景由太太泡在銅盆里那雙修長的手開始。銅盆里盛的是牛奶，先拿它洗手，然后喂狗。窗外是悅耳的野畫眉的鳴囀。生活幸福而寧靜。朝窗外潑水的聲音，呼喚侍女的聲音，那不是噪音，甚至連雜音都不算。那是幸福的組成部分。

然而，土司原型的卓克基土司索觀瀛，他的一生可沒有這樣簡單和輕松。

卓克基土司始于元朝正二十三年，即公元1286年，由梭磨土司日迦查完磐的三兒子斯達崩到這里就職，斯達崩，就此成為了卓克基首任土司。自斯達崩執(zhí)政到1951年馬爾康縣全境解放，卓克基土司的統(tǒng)治綿延665年。索觀瀛，應該是中國土地上的末代土司。

索觀瀛，藏名桑朗澤讓，本是汶川瓦寺土司索代興之子。姓索，是因為祖上在大、小金戰(zhàn)役立有戰(zhàn)功，由乾隆皇帝所賜。當時，卓克基土司絕后，就由外侄孫索觀瀛過來繼任，那時他才12歲。

1935年，紅軍進入卓克基地區(qū)，7月初，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中共中央領導也來到卓克基，并在卓克基土司官寨停留了一周。此前，索觀瀛并不了解共產黨的意圖，反而接受了國民黨的宣傳，相信紅軍就是殺人喝血的軍隊，要把馬爾康變成無人區(qū)。連有的喇嘛也在對藏民宣傳，殺死一個紅軍就等于念一句“嘛呢”。在這個背景下，索觀瀛受命為國民黨的游擊司令，親率土兵對紅軍進行阻擊，據(jù)說曾對紅軍造成大量傷亡，連紅軍派出的通司（翻譯，聯(lián)絡人）也被殺害。在紅軍痛擊之下，土兵節(jié)節(jié)敗退，一直退到官寨，準備憑借其堅固的寨墻和居高臨下的地利進行頑抗。那個雨夜，紅軍為聯(lián)絡后續(xù)部隊，向天空發(fā)射了數(shù)顆五光十色的信號彈。索觀瀛和他的土兵都沒有見過如此稀奇古怪的東西，以為紅軍在施“法術”，搬了“天菩薩”來放火燒寨。加之土兵的火藥槍因雨季

受潮而打不響，嚇得他們屁滾尿流，棄寨而逃。這樣，毛澤東等人輕松地住進了土司衙門。

二樓，十平方大小的會議室加上幾個臨時安排為臥室的房間，毛澤東、周恩來、張聞天等人當時都住在這里。后來，張國燾等人也來這里住過。因此，在1935年7月初那些天，這里就是縮小版的中南海。那間會議室里，舉行的政治局會議當然就是卓克基會議了。據(jù)了解，卓克基會議研究的是民族政策問題。

也許，中共的民族政策，就是在這里萌芽的？

二樓靠里的一個房間是索觀瀛的蜀錦樓。本來是索觀瀛的書房。他少年時曾經在都江堰、成都讀過書，學會了漢語，也接受了漢文化。喜歡讀書的毛澤東在卓克基，自然就把它作為臥室。毛澤東一進門，就看見那張八仙桌上，擺著一本半翻開的線裝書。噫，在這個藏族土司的官寨里還有人讀這樣的大部頭？他很好奇，拿起一看，原來是《三國演義》。于是，毛澤東這里的7天里，閑暇時間就由這部書陪伴。走的時候，因為書未讀完，愛不釋手，他就在桌上留了一張借條，將書帶走。

17年后，毛澤東終于與這部書的主人見面了。那是1952年4月25日，北京的“兩會”期間，中南海的宴會上，他榮幸到與毛澤東同桌。毛澤東并不計較與索觀瀛的過往。還是對這個原卓克基土司很客氣。有意思的是，據(jù)說毛澤東還送了他一部嶄新的《三國演義》，也算是有借有還了。因為他相對的開明，后來他被任命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人大代表，省民委副主任、副州長等官職。

盡管他因為熟悉漢文化而具有應變時勢的能力，但是也可以想象，昔日的土司，在新社會里的種種不適。尤其是政治掛帥，運動不斷，給了他太多的沖擊和困惑。最終，他沒有能夠捱過文革。

但是他的那個叫柯玉霞的漢族妻子，也就是《塵埃落定》里土司太太的原型，她比他有福氣。她當過阿壩州的政協(xié)副主席，至今健在，以近一個世紀的生命歷程，成為幾個時代的見證，成為卓克基活著的歷史。可惜，我沒有時間前去拜訪她，進一步深入那一段傳奇。

5.

卓克基官寨漸漸退遠。

寒風從梭磨河谷吹起，在路邊枯樹枝條的劇烈抖動中，我似乎聽見了寺廟里晚禱的鐘聲和低沉雄渾的法號。

將頭伸出車窗張望，我只看見山上飄揚的經幡。

藏民認為，掛上經幡以后，經過風的吹動，猶如自己念了一遍又一遍的經。那么，山上密密麻麻的五彩經幡，就等于是，許許多多的藏胞在集體誦經了？

路邊有一群人在趕路。三男兩女，厚厚的藏袍，頭上被圍巾包裹得只剩下一雙眼睛。他們的背上，鼓鼓的行囊，我總覺得塞滿了苦難、滄桑與傳奇。冰天雪地，疲憊的腳步，更使這種印象得到強化。他們風塵仆仆心無旁騖的樣子，完全不像是本地人。他們應該是朝圣者。

這一路，這樣的行旅已經不是初見。

在藏區(qū)，朝圣是一道奇異的風景。藏胞們一生有太多的對象需要朝拜。寺廟、活佛、菩薩，還有遠遠近近的神山。尤其是，他們還有一個宏愿：今生今世至少要到圣地拉薩朝圣一次。從四川、云南、甘肅、青海不同方向去拉薩的路上，經年累月都行進著絡繹不絕的朝圣者。他們有步行的，搭車的，也有一路磕長頭到拉薩的。

去年夏天，在九寨溝看過一場《藏秘》。這是由容中爾甲與楊麗萍聯(lián)合打造的大型歌舞劇。劇情以一位藏族老奶奶帶著她的小綿羊到拉薩朝圣的經歷而展開。她一路上走過了許多藏族村寨，在藏族大家庭里分享了勞動的快樂、收獲的喜悅和豐富多彩的風土人情。在接近她心目中的圣地時，她倒在了風雪之中，最終在天堂里，幸福地見到了至高無上大慈大悲的佛。

《藏秘》幾乎濃縮了藏區(qū)尤其是阿壩藏區(qū)全部的社會生活內容。

佛教進入青藏高原，比中原晚了幾個世紀。本土的原始宗教苯教與外來的佛教也經歷了幾個世紀的交鋒。至高無上的釋迦牟尼佛像三次被埋入地下，大昭寺佛殿也幾番淪為殺牛場。但是佛教最終還是在藏區(qū)一統(tǒng)天下。今天，雪域高原全民信佛，虔誠敬佛，是真正的佛國。出身于青海的宗喀巴與來自南亞的阿底峽、蓮花生，大師們國君一樣坐在圣廟的大殿之上。格魯派、寧瑪派、迦薩派和葛舉派，幾大門派像幾大河流匯入長江黃河一樣，豐富和壯大了藏傳佛教。

阿壩高原嘉絨藏族居多。嘉絨，這個古藏語詞匯的意思是靠近漢人區(qū)山口的農耕地區(qū)。這就是說，阿壩是藏區(qū)的邊緣地帶。但即使在這里，它也像是佛本來的家園。

大地承載萬物生命。我固執(zhí)地認為大地本身也是有生命的。在這個高原上，最敬畏生命的藏人，也就最親近大地。因此，宗教在這里如同星星月亮山川河流一樣自然。拜佛朝圣，與其說是宗教行為，不如說是人性之花的美麗綻放。

群山蒼茫，殘陽如血。耳鼓里依然是晚禱的鐘聲和低沉雄渾的法號。雖然我知道這可能是錯覺，是高原反應造成的耳鳴。但是我在車上寧愿閉著眼睛，讓經幡、法號和鐘聲，將自己輕輕覆蓋。

6.

梭磨河屬于黃河水系。黃河是我們共同的母親河，梭磨河則是馬爾康人的母親河。

今天，梭磨河是一個忠實的向導，把我們帶到了卓克基，帶到了馬爾康。此前，它更把阿壩少年阿來帶到了成都，帶進了讓人仰視的一個文學高地，成為我們的“阿哥”，“阿主席”。阿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我相信，梭磨河會一直陪伴他，供給他源源不斷的營養(yǎng)。

馬爾康大酒店二樓。我與《草地》主編藍曉梅等幾位朋友喝茶。紅茶。這種深紅色的液體，溫和，暖胃。在這個有雪的晚上，在這個藏語本意為“火苗旺盛的地方“的高原小城，很熟和半生不熟的朋友，事業(yè)、時事、生活和詩歌，都可以由它來融和與溝通。

藍曉梅拿出了她的詩集。有她的，也有她與別人的合集。我暮然發(fā)現(xiàn)，這個多雪的高原，原來也是盛產詩歌的。阿來，龔學敏，藍曉梅，還有許多我無法了解的詩人。阿來是以詩集《梭磨河》起家的。就是長篇小說《塵埃落定》，書中彌漫的詩意，還是暴露出作者作為詩人的原形。龔學敏，大約他是背著整整一個阿壩高原離開馬爾康的，所以，他到成都就開始了詩歌的井噴。

我還認真讀了那本《她們的詩》。“她們”的歌唱，好像都比較輕靈，素凈，優(yōu)雅，就像那個叫藍曉梅的藏族女詩人。她們對故鄉(xiāng)真誠滿懷，詩意滿紙，對雪山草地、田園牧歌有著與生俱來的熱愛。好不好，都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如同母親，誰的母親都配得上“偉大”一詞。

但是，到了這片高原更加豐富復雜的一面。包括冬天的風雪，夏天的泥石流，還有地震。因為大自然的嚴酷，因為孩子的學業(yè)，許多阿壩人都在成都或者綿陽那些地方買了房。今年大年初一，剛剛把另外一個家的被子捂熱的人們，親友的酒局還沒有來得及擺開，一道命令，就把一家人、一個春節(jié)一劈兩半。阿壩州的干部，大年初二就要重新回到崗位了。而多少年來，他們的放假，都是要持續(xù)到元宵節(jié)的啊。愛人的眼淚，父母的失望，朋友的惋惜。許許多多，人情如山，但是，份量，都不及那一個電話或者短信，它如同當年的邊將接到的圣旨。

大年初二，大家都在收拾行囊，家家戶戶都有令人落淚的細節(jié)。

因為有掃興。掃興還是小事，他們還要顛覆你的生活，拿走屬于你的那一份幸福，改變你的命運。

一粒耗子屎壞了一鍋湯，在數(shù)學家那里，這是無解之題。

7.

我走了。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

馬爾康曠，安靜。狹窄的街道，裂開了一片藍天白云。偶爾，有一個兩個紅衣藏民，從街上輕輕走過，如一枚逗號，標點在小城今天緩慢的序曲。

這一沿著梭磨河，但是溯流而上。

我想起了《她們的詩》里那個叫遠星的詩人，她寫道

藍啊

我抒情的顏色

來自天空

更來自河流

我想，再到馬爾康，一定要去那個十字路口，找到那個雜貨店，去看看遠星，那個寫詩比做生意更執(zhí)著的阿壩女子。

本欄目責任編校：藍士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