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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做DNA

2012-04-29 00:00:00唐遠勤
草地 2012年4期

三月初的一個黃昏,跟著父親學習古老石匠技術的索拉杰同父親及他們村上幾個年青人一起從知莫鄉年克村去到銀河鄉木爾基溝的冉斯則村。他個子不太高,長相也不太漂亮,穿著一件灰色有些破舊的毛衣,外面套著一件藏族男人們出門時愛穿的既保暖又防濕的毪衫,棕色,衫子的邊嵌著色彩鮮明的氆氌。一條紫紅色的綢腰帶很隨意地拴在腰間,在腰后面露著短短的頭子,腳上蹬著一雙白色的旅游鞋。身體的右側胯部從腰帶上掛著一把花紋非常精致的銀質刀鞘的藏刀,隨著索拉杰一步一步地走動而一晃一晃的,使這個年青人顯出了幾分英氣。

快走到村子時,他們遇見了冉斯則村的那個有些年老的和尚,和尚看著這一群遠道而來的異鄉人就謙和地攤開雙手半躬著身體對他們說,呀,辛苦了,辛苦了。他們當中那個年紀比較大的人停下腳步同樣謙和地攤開雙手半躬著身體向和尚還著禮,說,呀,卡卓卡卓。(漢語為謝謝之意)我們是知莫年克的,是來給羅爾吾家修房子砌墻墻的,不知羅爾吾家還有多遠?和尚直起身來仍然用謙和的語氣說,不遠,轉個這個大彎就到。

木爾基溝是一條坡度很陡的山溝,說是山溝那是對外界而言,從溝底往溝頂上走,走到大約二千米高度時,便有幾分豁然開朗的味道,也就是說到了二千米以上高度的木爾基溝就不再是溝而是山谷。谷底有一條小河,河水一年四季清澈見底,河床窄小而河道落差大,河水一路上不時在山谷里砸出轟然的聲響。人們說河水也有雌雄之分,木爾基溝河水就是雄性的。

上山的路一直沿著木爾基溝河水蜿蜒,時寬時窄。

和尚給他們指的這個大彎在陰山,雖然已是三月,那些堆在河床上石堆上的積雪還未完全消融,有些寒氣逼人,也顯得特別安靜。他們靜靜地走過這個安靜的大彎,看見一片開闊的平地,四面的山巒緩緩地散開,河兩邊坐落著錯落的寨房,寨房四周是高山紅柳,間或的幾株沙棘樹上還掛著小小的金黃色的沙棘果。寨房大多是用花崗巖砌成的,沉穩,厚實,古老,氣派。

這時太陽正好要落山,那最后一抹溫和的暖色涂抹在冉斯則村。好幾家的寨房上升起了裊裊炊煙,勾勒出這個村莊的安閑與寧靜。

他們來到羅爾吾家受到了很好的禮遇,他們是有技術的,有技術的人歷來就受到人們的尊敬。他們圍著火塘坐了下來,羅爾吾的妻子便給他們每人倒上了一碗酥油茶,整個屋子里就彌漫著酥油茶的芳香,然后又給每個人面前擺放上了手抓肉和饃饃。索拉杰向四周打量了一下,一間被煙火熏黑了的屋子,采光不好,四周的壁柜也十分破敗,壁柜上那些壁畫早就沒了蹤影。

羅爾吾說,新房子的地基都下好了,就是小河的東北坡上,那里比這要開闊些也更向陽一些,石料早就備好,只等你們動工。

索拉杰的父親簡潔地說,明天動工。

索拉杰他們早早睡了,一天的山路讓他們有些累,明天要動工,要早起,到廟里煨桑,求神明保佑一切扎西得勒吉祥如意。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索拉杰被父親一腳踢醒,父親輕聲對索拉杰說,起來,跟我一起到廟里去煨桑。索拉杰睜著一雙迷蒙的睡眼有些不情愿。父親又親昵地在索拉杰屁股上踢了一腳,索拉杰趕忙把衣服穿好,跟著父親踏著晨光到了村里那座小廟。

索拉杰看著父親神色莊嚴地在煨桑小塔灶前祈禱,然后向空中拋撒龍達,最后向小塔灶灶膛里放了些柏枝粘粑面餅酥油點然火煨開了桑,一股白色桑煙帶著濃烈地柏香味緩緩地升到空中,隨著晨風在小廟上空盤旋了一會兒慢慢地飄散了,一切都很順利。

索拉杰跟著父親做完這一切天已大亮,他們踩著聽起來有些空曠而單調地腳步聲一步一步地向著羅爾吾家走去。

走到那座木橋邊時,索拉杰看見三個姑娘從橋那邊正向這邊走來,她們中間有一個纖秀好看的姑娘,個子不高,頭發有些蓬松,穿著粉紅色毛衣和黑色的藏裙,脖子上帶著珊瑚與松石間隔著的項鏈,珠子并不大卻簡單精致,把姑娘的粉紅毛衣映襯得十分得體,腰上拴著一根大綠的腰帶,前面圍著一條黑色的藏式圍裙。姑娘白凈的臉在三月還有些微寒的山風吹拂下有些發紅,很有幾分惹人愛憐。索拉杰不禁多看了那姑娘一眼。那些姑娘看見了他們,站得遠遠地等他們先走過后才走,他們很快走過后,索拉杰回過頭來又向姑娘張望了一下,他看見那姑娘有些羞澀地對他一笑。他真希望就此過去同那姑娘打個招呼,但父親催著他走了。

索拉杰對那姑娘有一個極好的印象,那姑娘對索拉杰卻并沒有什么印象。

三個姑娘是三姐妹,她們剛去擠了牛奶回來。

三個姑娘回到家里,阿媽和阿爸都起來了。阿媽一邊給她們倒茶一邊對那最小的姑娘說,諾羅,今天到羅爾吾家去幫忙做飯,我怕桑金初忙不過來。

諾羅說,我不去。

不行。我們修房子的時候桑金初幫了不少忙。今天你姐姐哥哥有事。

我不想去。

去。諾羅母親簡捷而又帶著略有些憤怒的聲調說。諾羅母親說話總是這樣,簡捷而略有些憤怒。諾羅不明白為什么母親說話沒有一點女性的溫柔。諾羅曾問過母親,母親說如果不那樣說話,你們這幫小雜種沒一個聽話。諾羅不明白母親為什么用這么惡毒的話來形容他們兄妹,就用驚疑的目光看著母親,母親就對著驚疑的諾羅笑了笑,那笑里摻了許多慈祥與母愛。

諾羅看見母親那又可氣又可愛的表情覺得再說什么都沒用。她知道剛才碰見的那個小伙子就是到羅爾吾家來修房子的小石匠,她去幫桑金初必定會遇見他,她想起他回頭的張望心里有些忍俊不禁。本來到桑金初家去幫忙她是很愿意的,但想到那個回頭張望的小伙子,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生出幾分隱隱的擔心,當然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擔心的。

諾羅來到桑金初家時,那些人都已經到小河東北面砌石墻去了。桑金初見諾羅來了,就拿出打酥油茶時要用的核桃讓諾羅剝,自已就忙著和面做饃饃。

諾羅一邊砸核桃一面笑著對桑金初說,今天早上我看到你家里來的那個小石匠了,有點傻氣,在橋頭他還回過頭來望我呢!

桑金初說,不會是看上你了吧?

諾羅又說,去你的,看上你了呢!說完兩個姑娘清脆的笑聲就從桑金初家那窄窄的窗戶里飛了出來。

桑金初同諾羅是表姐妹,桑金初也是個小姑娘,只比諾羅大兩歲。

冉斯則村是一個純牧業村,每年十月二十四日每家每戶搬回村子次年的四月十一日又搬到各個草場去,也就是說每年的四月到十一月村子里的人都過著逐水草而居的日子。諾羅家桑金初家還有三朗多吉家扎西家,四家人是一個小組的,四家人共同擁有那些草場,于是四家人就在一起放牧。每年一起搬到各個草場又一起搬回來。冉斯則村不通公路,又處在高山草甸地帶與外界聯系比較少,村里通婚多,網來網去的都是親戚。四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多了加上多多少少都沾親也就格外親切。他們中的每個人都一樣,在村里子住久了就想念草場,在草場呆膩了就會想念村子,在這種想念與遷徙中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草場上那些水草豐茂的地方都是視線開闊的地方,他們的帳篷就會扎在小河邊,剛搬到草場時那些牧草還沒有完全綠,整個草場有些荒蕪,隨著日子像那小河水一樣流動后草場就會一天天明亮與豐滿起來。每天清晨,天不放亮女人們就提著奶桶到牛圈里一頭牛一頭牛的擠,牛多得要擠到三四小時,擠完奶就背回帳篷,用大鍋把牛奶煨熱了放入牛奶分離器中分離出酥油和奶酪。男人們把擠過奶的牛和其它牛們一起放牧到草場上去,晚上又趕回來。

就在這種反反復復重復的工作中牧民們一點一點地積蓄著他們的生活與財富。

諾羅和桑金初雖然是姑娘,但她們要做的工作就是女人們要做的工作,她們會同她們的母親和姐姐們一起天不見亮就到牛圈里擠牛奶,然后分離奶油,她們在曬好奶酪后一起坐在太陽底下一邊吊著羊毛牛毛一邊拉家常。諾羅因為家里有姐姐,她的日子要比桑金初輕松,她不必象桑金初那樣每天都做這些事情,她有更多的時間悠游在花草間。諾羅天生有一副好嗓門,天氣睛好的日子里會對著空曠的草場放聲高歌,她那甜美的歌聲就會悠揚地回蕩在廣袤的水草與天地間。

冬天來的時候他們又回到村子里,回到村子里他們的日子就輕閑多了,女人們織著各種毪子與漂亮的帶子。那些未出嫁的姑娘們織出的帶子將來還要作為定情禮物贈送給她們的情人。

桑金初問著諾羅,喂,諾羅,你織的帶子快完了吧?

諾羅說,還早。

你什么時候織那種送給別人的帶子呀?桑金初問完自已臉上先起了一團紅云。

諾羅笑開了,說,桑金初,你的織好了吧?

桑金初有些羞澀地說,誰有啊?誰織呀,還不知以后會怎樣呢。

桑金初又說,你跟誰好啊?你那么惹眼,不用看人只要你放開嗓音唱一兩句還不撂到一群人,想跟你好的我都知道有好幾個,他們來跟我開過玩笑。

諾羅說,去你的,我才不想這些,我才不跟誰好。

諾羅又說,那個達瓦同你好到什么程度了?嗯?嗯??嗯???快快交待。

桑金初眼前浮現出達瓦那張有些憨厚的臉。去年在夏草場時達瓦在一個傍晚來到桑金初她們那片草場,說是來找牛的,在桑金初她們帳篷里喝過茶后也不急著去找牛,等到天都黑下來的時候他才很不情愿地從桑金初的帳篷里出來,桑金初送達瓦出來時,達瓦拉著桑金初的手使勁地捏了捏,俯下身子對著桑金初的耳朵說,我就是你的月亮。那天的月亮特別亮,桑金初抬著看了看月亮就送走了達瓦。想到這兒桑金初臉上浮現出一陣羞怯的甜蜜,但只一瞬間又被桑金初深深地藏了起來,她斂起笑容舉起粘著面粉的右手說,看我打你!

諾羅站起來故意往桑金初身上一邊蹭一邊說,你打呀?你打呀?不知道心里多高興,還假裝打我。你要打我,我就告訴阿妮去。

你敢。你告吧,看我怎樣收拾你。

我就敢,我就要看你怎樣收拾我!

桑金初泄氣了,舉著的右手無力地放了下來,低聲卻狠狠的對諾羅說,如果你敢給阿媽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諾羅嘎嘎嘎地笑了起來,笑聲中摻進了得勝的快意。達瓦與桑金初的事到目前為止實際上只有諾羅知道。達瓦從那次找牛過后又來了好幾次桑金初她們那片草場,只是他每次都先去找諾羅,然后讓諾羅去叫桑金初,那是小姑娘們心里藏著的天大秘密,是誰也不能告訴的,諾羅連自己的姐姐都沒告訴怎么會去告訴阿妮呢?但諾羅還是說,害怕了吧?你對我好點溫柔點不是什么事也沒有了嗎?

桑金初對諾羅溫柔地笑了笑,說,我們不說這些了。

諾羅把剝好的核桃放進碗里,正好桑金初的面和好了,兩個人開始在火塘里燒饃饃,不一會兒,火塘里就散發開了新麥的麥香。雖然諾羅和桑金初以及村上所有的女人們都會蒸饅頭,但她們更愿意在火塘里把饃饃燒熟,在她們看來,燒熟的饃饃要比饅頭好吃好多的,對于做重活的人燒饃饃又比饅頭實在。

然后她們燒茶做菜,打好酥油茶就專等著那些人收工回來了。諾羅說,現在事兒也做完了,我先回去了,下午再來。

諾羅走到半道到又遇見索拉杰他們,在正午的陽光下,勞累了一上午的索拉杰并不顯得有多疲倦倒好象比早上還要精神些。諾羅趕忙站在一邊讓路,用眼的余光看著他們。索拉杰他們走過去了,索拉杰并沒有回過頭來,諾羅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莫名傷害。

當然這種莫名的傷害不是真正的傷害,因為諾羅很快就對索拉杰的態度釋然,她那還不成熟的心里突然間就有了那么一點點放下心來的感覺,這是輕松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好。

三月很快就過去了,四月十一日又要到了,那是他們搬到夏草場的時間。村子里的人都忙著準備,該尋回來的馬都要尋回來,還要拉上幾頭壯實牦牛回來馱東西,吃的油、鹽、粘粑、米面,用的奶油分離器太陽能照明板照明燈還有坐的氈子睡的蓋的……要精簡卻也要足夠,所有細小的東西不能忘掉但也不能有一點臃腫,每年這種搬遷既讓村里人心煩又讓村里人心醉。

羅爾吾家的房子石墻砌到一大半了,修房子當然不能因為搬家而耽誤,搬家也不能因修房子而延遲,于是桑金初與父親羅爾吾留了下來。

到了夏草場的諾羅沒有了要好的桑金初作伴,心里多少有些空,她也用不著為桑金初和達瓦的約會而費心。每天曬完的奶酪就有些無所事事,諾羅就愛對著草場大聲地唱傳統的草地山歌,但更多的時候她唱藏區的流行歌曲,唱電視里唱的那些聲調特別高聽起來特別悠揚的歌。前一陣子她就唱《白塔》唱《媽媽的羊皮襖》,這一陣子她就唱斯琴的《唱山歌》還有李娜的《青藏高原》。諾羅一張口那歌聲就在空曠遼闊的草地上飄,那歌聲就象夏天的草場一樣純天然無污染,那歌聲就象那條穿過草場的河一樣清亮清冽甘甜。

那個六月早上,太陽剛剛出來,諾羅同姐姐和母親做完了所有的家務事,諾羅的哥哥同父親去放牛了,母親讓諾羅到那一面緩緩的山坡上揀豬草,草場上豬草不多,找了很久諾羅不過才揀到一小懷抱,諾羅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坐下了,把豬草放在一邊,四下除了一望無際的牧草和草叢中的各種各色的小花而外沒有一個人,甚至連一只小山雀也沒有,風輕輕吹過來,吹在那墨綠的牧草上,牧草一浪一浪由遠而近地蕩過來,輕柔,美好,歡快。風輕輕地吹過來吹在諾羅有些汗津津的脖子上,脖子被清涼的風吹拂著,那種肌膚與大自然相親的快意就立即傳遞遍全身,諾羅把襯衣上面的扭扣解開,撩開她黑色的藏裙下擺把一雙白凈修長的腿也晾在風里,盡量讓身體享受這自然之風的親近。

諾羅低下頭來看見自己十八歲已經完全發育成熟的身體,一種青春的悸動讓諾羅的心情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她開始幻想愛情的到來,她發育好的身體已經可以承受戀愛的沖撞了。

七月一號就是村上的看花節,全村的人都要聚在那一片最開闊的草地上,輕松地享受七月草地明媚的風光。

在看花節上,諾羅會看上誰呢?諾羅想著這些與青春的心第一次相關的未來,臉上自然地染起了一層動人的紅暈。諾羅把裙子的下擺放下去,把襯衣的紐扣扣好,這樣做,讓諾羅覺得她把那一絲青春的悸動也裝回到身體里,她會好好存放,在沒有遇到自己相中的人之前,這份青春的悸動是她自己內心的一個秘密,就象桑金初與達瓦的秘密一樣,任何人都會不知道。

諾羅抱起那抱豬草,慢慢地走下山坡,不禁對著廣袤的草地放開歌喉唱了一首《青藏高原》,我看見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連,呀拉嗦,那就是青藏高原。諾羅的漢話說得不好,對歌中的意思也不去追究,她只要唱出那調子就行了,唱出那調子就能對她的心情有所釋放。

回到帳篷里,母親看見諾羅只抱回了一小懷抱的豬草就說,你一上午在做什么?

諾羅說,在揀豬草啊。

怎么才這么點?越大越不聽話。去,一邊去。

諾羅就到小河邊去洗衣服,與其說諾羅在洗衣服還不如說是在玩水,小河的水清亮亮的,在太陽照耀下,閃著迷人的波光,刺得諾羅睜不開眼睛。諾羅洗衣服洗出來的泡沫在陽光下閃著七彩光芒就象諾羅少女七彩的夢一樣,輕盈飄渺卻又弱不禁風,難以確定但又實實在在。

諾羅,諾羅!!諾羅背后響起了桑金初興奮的聲音,諾羅立即把衣服丟在一邊回過身來,桑金初一個縱身從她家那匹大白馬上輕捷地跳了下來笑意盈盈地向諾羅走過來說,房子的外墻砌完了,石匠們都走了,那個人叫索拉杰,他還向我打聽你呢。諾羅接過桑金初遞過來的馬韁繩,把馬牽到小河邊,一邊給馬飲水一邊撫摸著馬汗津津的背,說,誰要他打聽了,那個人,我不喜歡。

諾羅真的不喜歡那個人,不喜歡那個叫索拉杰的小伙子。

你想達瓦了吧?諾羅壞笑起來。

桑金初第一次看到諾羅臉上浮現出這樣的笑容,就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這小女子,對諾羅說,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懂事兒了?不許學那些壞笑,我不喜歡你這樣,不象小女孩。

七月一號的時候全村的人都集中起來,集中在那個叫莫爾的大草場上,草場邊有一個海子,海子里的水非常安靜,冉斯則村里的人都管這海子叫卓瑪措。傳說天上的卓瑪姑娘的鏡子不小心從手里跌落下來后形成的,在冉斯則村,姑娘們要出嫁前都要到這個海子前打扮梳洗,這樣她們就會變得同仙女一樣寬容、嫵媚、恬靜。海子邊的那些小花也一朵一朵地開放象星星照亮她們的所有的夢。卓瑪措四周大大小小的帳篷搭了起來,過看花節的帳篷一般都是白色的,講究的人家在帳篷上還用黑色紅色藍色的布貼繡著藏式祥云等花紋。在帳篷里擺上小幾桌,坐墊一順溜地擺在小幾桌邊,小幾桌上擺著油炸的各種食品還有花生瓜子核桃糖果,在靠著帳篷最里邊的小桌上一般都擺著手提式的小錄音機,錄音機接著太陽能,機子里放著亞東的歌放著容中爾甲扎西尼瑪的歌和一些流行音樂。

白天是老人們的節日,老人們會刻意卻又不留痕跡地打扮好自己,暗暗地比一比誰顯得更年輕更有精神頭甚至更有風度,然后都很自在地圍坐在一起喝青稞酒,擺笑話,講年青時候的故事,有時候還會來上一兩段渾段子,當然最為重要的是老人們都要比一比誰更具有智慧。因為智慧是檢驗一個人成功與否的關鍵所在,村里人的成功也許同城里人的成功有著絕對不同的概念,村里人的成功只是贏得眾人的認可與尊重,而城里人的成功是與金錢與官位相連的。晚上是年輕人的節日,年輕人不用過多地打扮,他們自身就散發著一種美麗,這種美麗是青春的昂揚的開放的。年輕人到了晚上會聚在那一大堆篝火旁,在中年人的帶領下跳鍋莊,并比試誰更具有嘹亮的歌喉,誰具有更能體現鍋莊精髓的舞姿。那些互相相中的情人們就會中途溜走,到更清靜的地方單獨幽會。

篝火燃起來的時候,諾羅與桑金初還有村上所有她們一般大小的小姑娘們都來到篝火旁,篝火堆里的青岡柴噼噼啪啪燃燒著,火苗歡快地竄上空中,諾羅桑金初和那幫年輕人的臉與火光一起疊映成了歡暢的畫面,那些年輕的臉歡暢著火光那些火光又歡暢著年輕的臉。在這些歡暢的臉中諾羅看到了一張英俊的臉,從這張英俊的臉往全面看,他還有一副好的身架,大概有一米七五六的個頭,高大,敦實。

村長不但掌管著這個村的所有大小事務村長還是一把跳舞的好手。村長把手上的銅鈴一搖,一串串清鈴鈴的鈴聲傳到夜空,村長便邁開了舞步放開的歌喉,鍋莊舞開始了。村長帶著男人們唱開了男聲部,村里那個叫卓妮的帶著女人們應和著男人唱女聲部,卓妮的歌喉是冉斯則村里的一絕,前年縣里舉辦鍋莊節的時候她去參加的農牧民藝術家比賽,得了一個百靈鳥獎,從此村里人不叫她卓妮而叫她百靈鳥了。除了百靈鳥這村子里的歌喉恐怕就要數諾羅。

諾羅同所有的女人們一起賣力地唱著,一心想把男人們比下去。諾羅清甜的嗓音穿過篝火清晰無誤地傳到了那個英俊小伙的耳里,小伙子毫無顧忌地看諾羅,諾羅偶爾散漫過去的目光就會同小伙子的目光撞在一起。諾羅覺得小伙子的目光象錐子一樣穿過人群穿過篝火,一路所向披靡地落在自己的身上,讓她無所逃避。

小伙子家住在村子那條小溪南面的最東頭,他叫斑馬,不久才從縣城讀完高中回到村里,諾羅只不過讀了小學三年級。她漢語水平很差,常常不知道老師在上面講些什么,等她能做一些家務事的時候就說什么也不想再讀書,家里也默許,鄉干部們不怕山高路遠來動員,諾羅的父母就答應干部們一定把諾羅送回學校。鄉干部們把諾羅帶回了學校,但不幾天諾羅又從學校回到家里,她真的不想再讀書,她不明白讀書會給她帶來什么,家鄉的那些女人也好女孩兒也好,讀書與不讀書的人相差不多,讀書有什么用?不都是一樣擠著牛奶織著毪子最后做男人的女人,生孩子過日子。

斑馬就不同了,斑馬家一直就讓他讀書,一直讀到高中畢業,實指望他能考上什么學校,像村里那幾個考上學校得了國家工作成了國家干部的人一樣,雖然不見得能為家里做些什么,只要他自己的生活輕松一些,每年過年時能回家看看就行了。但斑馬并沒有達成家里的任何希望,他什么也沒考上,回到村子里的他,除了學會了跟城里的小青年一樣按照明星的模樣打扮自已而外好像沒學會什么。這時的斑馬遠不如村里那些沒有上學,跟他一般大小的小伙子們有體力,在年年的游牧生活中村里那些成長起來的小伙子們個個都成了身體壯壯的體力棒棒的小伙子了,而斑馬卻成了一個四體不勤的“城里人”。說斑馬只學會了打扮自己也不太對,他在小小的縣城里看到的聽到的遠比村里看到的聽到的多很多,他學會了像城里人一樣神吹海侃,開口廣東閉口西藏,吹得村里一些小青年特別是一些小女孩的眼里放射出崇拜與向望的光芒。

嗨,美人兒。斑馬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諾羅身邊。

諾羅愣怔了一會兒,在村里,沒有人叫別的女孩或女人叫美人兒的。斑馬卻用親密的眼神望著諾羅說,美人兒,你不認識我了?

諾羅怎么會不認識他?村子只有那么大,人戶不多,哪家住在哪,哪家有幾個孩子,哪家孩子能耐如何全村每個人的心里都跟明鏡似的,小姑娘對小伙子多少還要比那些大人們更留著點兒心呢。

斑馬對自己這種標新立意前無始者的叫法以用諾羅對這種叫法的愣怔滿意到了極點。諾羅已經從一個小女孩兒出落成一個含苞待放的小美人。別看諾羅現在這幅害羞還有點拘謹不安的樣子,小時候的諾羅可沒有一點矯情,她有著藏族女人的那種坦蕩與爽朗,笑起來時那響亮的哈哈具有絕對的感染力,這種小美人與班上那幫城市里或者城市邊沿地帶的小女生是沒法相比的。

諾羅,你真美。斑馬換成了誠實的口吻同諾羅說話。

去你的。

就會說去你的。你小時候就愛說這句話。

去你的。

你看,又來了,去你的,去你的,你讓我哪去啊?

愛去哪去哪,那涼快去哪。諾羅一下子想起這是她家里那盤《洛桑學藝》里的臺詞,那個洛桑和那個老師下臺時就說過這句話的,諾羅順口說出來的臺詞讓諾羅自己都覺得太可笑了,于是就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斑馬覺得諾羅的笑聲是一陣陣銀鈴圍繞著他。

新一輪鍋莊舞又開始了,人們隨著村長自然而然地圍著篝火轉了起來,人們也很自然地排擠著沒跳舞而又站在篝火邊的斑馬和諾羅。斑馬順勢拉著諾羅的手跑了起來。諾羅被動地跑著,跑著跑著諾羅就覺得自己在飛一樣,在夜空中輕盈的飛翔,她不知道自己將飛到什么地方去,但這種輕盈的感覺讓她覺得月光下的草場輕柔得驚人也美得驚人,她在這種驚人的美麗中與清清明明的月光融合在了一起。

斑馬把諾羅帶到卓瑪措邊上,人們的歌聲隱約地在他們背后流動,天上的月亮與水中的月亮對應著,偶爾一陣微風吹過卓瑪措的水就泛起銀光,閃閃爍爍,如夢似幻。諾羅面對著這份平靜這份夢幻不知所措,她被這樣的景色震撼了。

斑馬拉過諾羅,諾羅就躺在斑馬的懷里,斑馬就摩挲著諾羅的頭發,低下頭俯下身體在諾羅的耳邊輕輕地說,知道你有多美嗎?知道我有多想要你嗎?諾羅被他這充滿柔情與欲望的話嚇了一大跳,她立即正起身來,說,這卓瑪措是有神力的。他說,他知道,他就是要讓卓瑪措見證他對她的愛。

諾羅又笑了起來,她沒再聽斑馬的情話,她輕捷地站起身來跑掉了,她不知道怎樣應對這樣的事情,她很快就回到了鍋莊舞的人群中,她放開清麗嘹亮的歌喉跟著女人們一起應和著男聲部也同男聲部暗暗地較著勁。

斑馬看著諾羅小鹿一樣逃走了,他沒有阻止她,他坐起身來,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又看了看水中的月亮,嘆了一口氣,手撐起地面準備站起來時手被地上的一塊小石塊硌了一下,他有些氣惱,就把那小石塊撿了起來順手就扔進了卓瑪措,湖水輕盈地蕩起來,水中的月亮立即散亂了,湖面上跳耀著閃爍著銀色的月光,就象斑馬有些散亂的思緒。

村里的人狂歡到深夜才散去,諾羅回到帳篷時也大概深夜二點左右,父母都早就入睡,諾羅悄悄地鉆進了被窩。當她把氣息都平定以后,她用她的雙手撫著自己的雙肩,開始漫無邊際地想著一些事,最后便集中在了斑馬身上,平靜卓瑪措,斑馬拉著自己一陣瘋跑時那種要飛起來的感覺,斑馬的話和斑馬的手在自己頭上輕輕的摩挲。諾羅覺得斑馬與村里那幫年青人的區別就在于斑馬更浪漫一些,這種浪漫是那一部又一部電視劇教她的。

熱鬧的七天過去了,人們又要回到自己的那片草場,諾羅和斑馬都要回到他們家的那片草場上去,兩家的草場相距很遠,也許整個夏天他們也不會再見面,斑馬沒有再找過諾羅,諾羅當然也不會去找斑馬。

清晨的莫爾草場被又要離去的人們吵醒了,青青的牧草在七月晨風吹拂下輕快地點著頭,草場上回蕩著人們愉快的道別聲,駿馬昂揚的嘶鳴與小狗歡暢的吠叫。諾羅同母親收拾好所有東西馱在牦牛背上,諾羅父親牽來三匹馬,把那白馬與黑馬的韁繩扔給了諾羅與諾羅母親,諾羅接過白馬的韁繩,撫著白馬的脖子對著馬耳朵咕噥一句,拉嘎,我們走吧。拉嘎用清澈的眼睛看著諾羅,諾羅覺得拉嘎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馬,有一雙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像卓瑪措的水總是那么清明而又深不見底。諾羅走到拉嘎的右側左腳踩進馬蹬輕輕一躍上了馬,她坐在馬上放眼往前面一望,看見斑馬也正好縱身躍上馬背,諾羅就放開歌喉唱了一句:唱山歌哎,這邊唱歌那邊和,山歌好比春江水哎……

十月很快就又來了,冉斯則村的人們在十月二十四號這天又搬回了冬場。秋天還沒有遠去的冉斯則村色彩明麗,那些白樺紅樺在這時變得金黃,紅葉樹變得像一簇簇燃燒的火苗,還有常綠的松柏與紅柳林迷蒙著一片富華的美麗。

索拉杰與父親走在那條蜿蜒的山路上,這條路因為通向冉斯則村而變得有些親切,一路上河水歡騰著向山下奔流,小路兩邊的樹林比三月的樹林要豐茂明麗許多,路面有些潮濕,不時踩到一兩枝枯枝發出清脆的聲響。正午的太陽曬得索拉杰父親心里有些焦躁,等他們走到那棵大白楊樹下時,就坐了下來,在樹的蔭蔽下,索拉杰的父親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因為雙眼無法聚焦在一點上而顯得有些無神。他使勁搖了搖頭,像是要把心中一些無法確定的想法搖掉,然后用手搭起了涼篷看了看天空中火一樣燃燒著的太陽與沒有一絲云朵湛藍得有些神秘的天空。

父親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的兒子,兒子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毪衫,這件毪衫是他親手做的,邊子鑲的是從西藏帶回來的純毛的氆氌,色彩鮮明卻又不俗媚。那件白色的新毛衣罩在索拉杰的身上,把索拉杰雖然不很高大卻實在的身板襯托得十分到位,做重體力活動的內行人一看就知道索拉杰有一把好力氣。

索拉杰從小就是個誠實的孩子,在父親的記憶里好象從來沒發現索拉杰撒過謊,做事穩重執著,如果不是家里太窮,索拉杰絕不會只上到初中二年級就被迫輟學,輟學時老師不無遺憾,說毀了一個能讀書的人。如果沒有中途輟學索拉杰的命運又會是什么樣的呢?父親對自己不能讓兒子讀完書心里懷著內疚,偏偏索拉杰又是個聽話懂事兒的孩子,他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一句,自己讓他做什么他都不反對。這幾年跟著自己走南闖北給別人修房子砌石墻,兒子對這一門古老的技術掌握得非常的嫻熟。

父親對自己的兒子是滿意的,如果這門親事說成了,索拉杰可能就要長期住在冉斯則村,這村惟一的缺點可能就是行路太難,他望了眼兒子說,你真的喜歡諾羅?

索拉杰摸了摸頭有些靦腆地說,真的喜歡。

父親對自已家里的窘困十分清楚,要說成兒子想要的這門親事底氣有些不足。在心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說,只怕他們家里不同意。

索拉杰知道父親的心思,悶了一下說,那也要去,你不去說怎么知道別人愿意不愿意。

父親沒再說什么,從包里掏出煙來,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徐徐地吐出來的煙霧,空氣中就充滿了腐葉的氣息與劣質香煙的氣息。

來到冉斯則村不過才下午二點,索拉杰同他的父親先來到桑金初家里,對桑金初的父親說明了他們的來意,希望他能當一個中間人。

桑金初找到諾羅笑意盈盈地說,那個索拉杰真的來了,他與他父親現在在我家里,他們是專門來提親的,你說你喜歡那個索拉杰嗎?

諾羅想著那個不太高大也不太漂亮的小伙子,不由自主地與斑馬作了一番比較,斑馬是他們村上的,家境不錯,高大英俊又浪漫。自從從夏草場搬回冬場,諾羅同他遇見過好幾次,每次斑馬走路的姿勢都讓諾羅有些心醉神迷。不管怎么比都要比那個叫索拉杰的小伙子強十倍百倍。惟一讓諾羅不確定的是斑馬對她的心是真的還是假的。

諾羅打定主意不同意這門親事。

索拉杰與父親是在晚飯后同桑金初的父親來到諾羅家。諾羅的父母請他們坐在火塘邊,諾羅的姐姐為客人們倒好茶后也坐在了火塘邊。

索拉杰的父親拿出禮物擺在桌子上,回到火塘邊重新坐下來,輕輕地啜了口馬茶,悄悄地清了清嗓子說,呀,你看天下的姑娘多得象牧草一樣,但情投意合的姑娘卻沒有幾個,天下的姑娘多得象林子里的樹木一樣,但情投意合的姑娘卻沒有幾個。我家的索拉杰中意你家的諾羅,這是上天對他心智的啟發。你看他們年輕能干正好是天設的一對,你看他們誠實勤勞正是地配的一雙。如果你們愿意,索拉杰和我們全家人都不勝感激,如果你們愿意索拉杰就一生一世是你們的兒子,如果你們愿意索拉杰一生一世做諾羅稱心的男人。

索拉杰的父親知道求親的時候要有誠意卻又不能太卑微,這些話是他在家里就想好了的。既然兒子喜歡諾羅,諾羅也是個好姑娘,加上冉斯則村是個富裕的村,兒子能到這樣的村子上來安家落戶也沒有什么不好,就應該隨了兒子的心愿。

索拉杰沒想到父親會按傳統的方式說出這番話來,這讓索拉杰心里感激父親,父親讓他很有面子,會這樣說話的人現在不多了,現在的人提親總是說一些現實而實際的事,總是對別人說我家有多少頭牛有多少只羊有多寬的草場有多少的糧食……這些話讓人覺得是在做一項買賣,而父親今天說出的這番話,讓他覺得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提親。他是從那天清晨開始喜歡諾羅的,他也想過不讓那種近似買賣的提親呈現在他們中間,但他作不了主,父親今天的表現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對父親充滿了敬意。

諾羅的父親很滿意索拉杰父親的這番話,但他不會對他立即做出任何有實質性內容的答復的,既然你要用傳統的方式提親,那我們也用傳統的方式回答你吧。諾羅的父親平時很少參與家里的瑣事,他總是鐘情寺廟里的一些事務,在同寺廟里那些和尚們接確多了以后,在一切比較正式的場合說話總是要學著和尚們的語調和用詞,盡量把話說得漂亮一點文化一點。

諾羅的父親說,哦呀,我們的諾羅不是最漂亮的姑娘,我們的家庭不是最富裕的人家,我們的村子不是最好的村子。你們中意我們的姑娘,是我們家的榮耀,我們能結成親家也會是無比的榮耀,只是小鳥長大了要自己去飛,像姑娘長大了留不住。小馬長大了要自己去跑,像姑娘長大了父母也做不了主。

索拉杰的父親說,小鳥再飛得高也要回到鳥巢,小馬跑得再遠也離不開草原,我們的小伙子愿意為小鳥筑巢,我們的小伙子愿意娶諾羅姑娘。

諾羅的父親說,藍天注定是白云的家,草原注定是牛羊的家,如果索拉杰注定是諾羅的,我們不會反對,如果諾羅得不到索拉杰,那是諾羅沒有福氣。

索拉杰的父親想話說到這個份上就行了,再往下說也沒有什么意義,于是站起身來,說,我們先走了,明天我等著你們的回話。

桑金初的父親也站了起來,索拉杰也跟著站了起來。索拉杰與父親一道躬身走出諾羅的家。在回桑金初家的一路上大家都沉默著,幾個急急而有些雜沓的腳步仿佛踩在空曠的夜空中一樣,讓整個冉斯則村顯得寂靜甚至有些虛空。

索拉杰他們走后,諾羅的父母同諾羅和諾羅的哥哥姐姐們繼續圍坐在火爐旁邊,哥哥姐姐們都不說話,諾羅的父親也不說話。爐火很溫暖但他們都不說話就顯得氣氛有點嚴肅。諾羅依偎在母親身邊,忍著不發話,她想如果誰同意這門親事她就跟誰急。

最后諾羅的二哥安真說話了。安真說,諾羅雖然是家里最小的小妹但也大了,是談婚論嫁的時候了。

年克是個窮村子,索拉杰我們不了解,能不能干勤不勤快誠不誠實我們都不知道。

到底是個外村人,不如找個本村的大家有個照應,放心。

我們村里像諾羅一般大小的小伙子多,諾羅只要愿意不是隨便就能挑一個嗎?

年克是個窮村子,如果諾羅嫁過去一定受窮。

如果索拉杰過來,要給他們重新修房子,是件困難的事吶。

如果索拉杰當家這房子到是不用再修,但他們家的情況怎么樣誰清楚?

如果索拉杰不當家還得重新修房子,既然要修房子不如在村子找一個,大家一起多少會有更多的照應。

我看那個索拉杰個子不高人也長得不英俊,你看他那頭發都有些起膩了,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勤快的人。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開了,諾羅對于哥哥姐姐們的話很高興,她不管哥哥姐姐們的分析是否有理,只要不讓她同那個索拉杰好就行了,她才不管以后的事,至于修房子那就更遙遠了。她不知道斑馬是不是她的心上人,但在朦朧中她認定斑馬是她想嫁的那個人。那個看花節的晚上,斑馬拉著自己飛跑時那飛一樣的感覺至今清晰可辨,在卓瑪措那一汪平靜的海子邊那枚圓圓的月亮映在卓瑪措里也映在了諾羅的心里,在她少女的心里灑下了一片月光,那么柔和那么清明。諾羅知道她在斑馬面前保持著一種少女的矜持。

那么,你說呢?這事是你的事,你最有發言權。諾羅的父親盯著諾羅說。

我不同意。諾羅說得很干脆而堅定,沒有一絲商量余地。

于是諾羅家決定不同意這門親事。

被退了親事的索拉杰有些寂寞地跟在父親的身后,走在回村的道路上,索拉杰的父親沒說什么,索拉杰仿佛看見父親的背上寫著內疚,他于是就用輕快的口氣對父親說,阿爸,沒什么,你看這村子這么高,又沒通個公路,她家不同意我們還不稀罕呢。

元旦這天村上的人又聚在一起,一年一度的元旦節村上的人都在一起過,過元旦有時會比過春節還讓人覺得熱鬧,元旦幾乎是冉斯則村的另一個看花節。元旦這天大家都會翻出家底來把自己打扮一番,幾乎每人都會穿上羊羔皮袍,誰都知道羔兒皮又暖和又輕薄,是藏袍中的上品。袍子的面子通常是緞子,緞面花紋多半是那種圓圓的壽字或者飛龍,皮袍四周邊子故意漏出白白的一小圈兒小羊羔毛標致著那是羊羔皮的。有的好美而家里又窮的人就會在人造皮袍的四周邊子上鑲一轉一尺寬的羔兒皮,讓不知情的人認為他也穿著漂亮的羔兒皮。除此之外還要戴上狐皮帽子,穿上傳統的藏靴,腰間要掛著銀質刀鞘的藏刀,女人們還要戴上珊瑚松石項鏈,戴上象牙骨的鐲子,戴上寬寬的銀質腰帶。男人女人懷里都掛著裝著嘎烏(神盒)嘎烏里一般都裝著某世活佛的神物。

上午大家就圍著在村里那個小廣場四周,一起喝茶,吃瓜子花生糖果,暗暗地比誰家的家底更厚實,誰家的小伙子或者姑娘打扮出來更引人注目。還有老年人,冉斯則村的老年人們從來就受到全村人的禮遇,尊老敬老是冉斯則村人的傳統,誰見了老人都會尊敬三分。元旦這天老年人也會好好打扮,只是老年人打扮得非常含蓄,打扮好了老年人還是要在廣場上比比誰顯得更睿智誰顯得更有風度。

下午小伙子們便會脫去那些華麗的服飾,穿上輕便的單衣,牽著打扮一新的馬到村子邊那塊寬闊的草坪上,他們要在這些舉行一年一度的賽馬。

賽馬的時候全村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幾個人身上,那是英氣與勇敢的較量,誰能贏得賽馬的前三名,誰就往往能得到漂亮姑娘們青睞的目光。村上很多家庭就是在一次次賽馬過后組成的。

這年元旦的下午,斑馬也會出現在賽馬場上。斑馬雖然一直在縣城上學,但骨子里對馬的了解與對賽馬的熱情不比村里任何一個小伙子遜色。斑馬很想贏得這場賽馬,他想告訴村人們他同村里的小伙子們一樣勇敢。他把在村里出風頭的希望寄托在他家那匹名叫尕爾達的雪青馬上。

斑馬今天一大早就起來了,他沒有像村里的年輕人那樣翻出家里的羊皮襖,而是把放在后山坡上的尕爾達找回來,喂足了上好的馬料和鹽,再把尕爾達的皮毛梳洗了一番,剪掉有些長的馬鬃后尕爾達一下子就顯得精神了。斑馬拿出家里那套最好的馬鞍與馬轡頭,這些皮具做工結實,針腳精細,轡頭上還裝飾性地扣著銀質的圓盤扣和花花綠綠的毛線絨球。輔在鞍上的一層層厚薄不同大小不均的卡墊四周都是用上好的純毛氆氌鑲著。藏族不只把馬鞍馬轡看著是騎馬的必需工具,更把它作看著是對馬對騎手的裝飾,沒有誰會笑話誰家的鞍轡過于華麗,遇著華麗的鞍轡人們往往會發出參雜著羨慕與嫉妒的嘖嘖聲。

賽馬開始前,每一位騎手還是要亮一亮相的,對于每一位參賽的騎手人們事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村長還是要在那個相當于主席臺的稍微有些高的小土臺上宣布參賽選手,村長每念到一位騎手,騎手就打馬輕輕走到場地中央,騎手會在人們大聲的呟喝中摘下頭上的博士帽,象一位紳士一樣稍稍地欠一欠身體,人們的呟喝聲就更歡了更響亮了。

等村長念到斑馬的名字時,斑馬同前面的騎手一樣輕輕地揚了揚手中馬鞭,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尕爾達輕揚著馬蹄自信地步入那片寬闊的草坪。風雖然很輕,但還是揚起了斑馬胸前那條系在嘎烏上從西藏大昭寺討來的被誦有祝福的綠綢巾和斑馬故意留得稍微長一些的那條新的紅綢腰帶,斑馬抬起手摘下頭上那頂淺灰尼博士帽欠了欠身體,那張俊朗的臉在人們的歡呼聲中顯得更加自信并且更加的俊朗,他的這種自信俊朗瀟灑就象一波一波的電磁波擊中了四周的人們,人們把最大的熱情的吆喝給予了斑馬,這個躊躇滿志的年輕人。

騎手們一一亮相后賽馬就開始了,一小組四匹馬,村長一聲各就各位預備跑,馬兒便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人們的目光追隨著馳聘在草坪上的賽馬,心隨著那《賽馬》激越的旋律跳動。

經過初賽復賽決賽,在十一輪較量過后,斑馬贏得了賽馬冠軍,當他從村長手里接過作為冠軍獎品的一大包馬茶和一個搪瓷的臉盆時,臉上露出的卻是謙和甚至有些卑微的笑臉,斑馬明白勝利者露出這樣的微笑比露出驕傲與自信的微笑更能讓人接受。的確,這一笑就徹底地打動了站在遠處觀看的諾羅姑娘。

斑馬把那大包馬茶馱在尕爾達背上牽著尕爾達回家時遇見了站在草坪一角的諾羅,諾羅情不自禁地對斑馬投去了會心贊賞的微笑。斑馬對諾羅說,晚上去村上跳舞,我要去,你也一定來,我等你。

斑馬說完不等諾羅回答就若無其事地牽馬走了。

回到家的諾羅一直幫著母親做這做那,一家人吃完了晚飯都坐在火爐邊閑話時,屋外傳來了隱約的音樂。那是從扎西在蟲草季節為前來收購蟲草的小老板們備下的歌舞廳傳來的,說是歌舞廳不過是一個簡易的木板棚子,墻上留著一個小窗戶,地上雖然鋪了木板,但鋪得稀牙裂縫的,只要稍稍用力跺腳整個屋子就布滿了灰塵,灰塵在不太明亮的燈光下自由地跳躍碰撞,然后落在這些人的頭發上眼睫毛上,不用多久時間這些人就變得灰頭土臉,但這從來沒有影響過年輕人跳舞的熱情,也沒有影響過前來收購蟲草的那些小老板們打發寂寞時光的熱情。扎西曾經給別人說過,他那個木板棚子的歌舞廳一到蟲草季節就特別象美國西部片那些牛仔們的俱樂部,只是他的舞廳里缺少漂亮姑娘,說不定哪一年他真的會弄幾個小姐上冉斯則村來。

音樂一飄過來諾羅的心就隨著音樂飛走了,諾羅對母親說,她要去跳舞。母親說早點回來。

諾羅象小鳥一樣飛出了家門,她要飛到冉斯則村今年的賽馬英雄斑馬的身邊。

諾羅來到歌舞廳時斑馬早就到了,歌舞廳里傳來的是勁爆十足的迪吧音樂,只有那個旋轉的激光球帶給了歌舞廳一點點五顔六色暗淡的光,年輕人正隨著迪吧音樂起勁地跺著腳,整個歌舞廳被音樂和灰塵迷漫了。諾羅一進門就被人拉著進了跳舞的人群中去,借著不時打來的一小束燈光,諾羅看清了在她面前蹦著的是斑馬。

蹦著蹦著,斑馬拉著諾羅悄悄地溜出了歌舞廳,斑馬拉著諾羅一陣瘋跑,不一會兒就來到下午賽馬的那塊大草坪邊的沙棘叢林里,斑馬找了一塊平整的草皮,坐下了,諾羅被他拉著坐在了身邊,沒等諾羅說什么,斑馬已經把諾羅拉進了自己的懷抱,并死死地吻住了諾羅。

哎,我們的小諾羅,這是第一次同一個男人如此親密接觸,驚懼壓倒了甜蜜,好奇壓倒了體會。全身都有些顫栗的諾羅讓斑馬知道這個小諾羅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花蕾他要慢慢地引導她,讓她學會男女之間的愛戀。

他想起他第一次知道男女間的事是那個三十歲有些美艷的女人教給他的,那時他正讀高三,那個晚上他同一幫子同學去縣城那家迪吧后認識了那個女人,后來那個女人把他帶到了她家里,等他坐在沙發上時,那女人丟給他一包煙,說,隨便抽,說完就自己進了浴室。他拿起煙從煙盒里很老練地彈出一枝后拿了茶幾上的打火機點燃抽了起來,浴室里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讓他全身燥熱起來,他狠狠地吸著煙,忍受著那個女人給他的誘惑,眼睛死死地盯著電視,他不知道電視里正演著什么,眼里全是對那個女人祼體的想象,最后他忍無可忍從沙發上彈起來,徑直走到浴室門口,他伸手去開浴室門的時候浴室門打開了,那個女人穿了件大紅色蟬翼般輕薄的睡衣從浴室里走出來,那個女人不僅美艷而且妖媚。那女人又丟給他一張毛巾說,你也去洗洗。當他站在浴霸強烈的燈光下面,他一件件脫掉了他的衣物,他看見了他的強壯他的自信,草草洗過之后他從浴室里鉆了出來,他一把抱過那女人并把她抱上床,在床頭柜上他看見了那女人同她老公的照片,那女人很嫵媚地環抱著她老公的腰,老公是個軍人,那肩上二杠一星,他知道他是個不小的軍官。那女人把照片反扣了起來,說,他在西藏,一年才回來一次,一次回來一個月。他翻身起來壓在那女人身上,但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于是就一動不動地死死抱住那女人,那女人閉著眼睛等待他的作為,但卻什么動靜也沒有了,那女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毫無顧忌地大笑起來,她一把把他推下來,繼續放肆地笑著,笑過后她又說原來還是個雛!這句話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污辱。但那個女人一點也不知道他的自尊心已經受到了怎樣的傷害。接下來她便醉心地教他男女之事,這些事一點就通。他為自己居然不懂得男女之事而氣惱,帶著那一絲氣惱他發揮了他的極至,把那女人送上了快樂的高峰也把自己送上的快樂的高峰。后來的很多夜晚他們都在一起過夜,他們一起享受著偷情瘋狂的快樂。

他不會像那個女人那樣傷害諾羅的,諾羅的現在就像他的從前。他直起身來對諾羅說,美人,你不要那么緊張,讓我抱著你。他輕輕地抱著諾羅,親吻她,愛撫她,諾羅就在他細膩的撫愛下慢慢地安靜下來了。

諾羅懷孕了,但諾羅不知道她已經懷孕了,她只是奇怪她的老朋友沒有來,這到讓諾羅覺得省事。不來老朋友身上多干凈啊。諾羅同以前一樣快樂地生活著,她同以前一樣悄悄地同斑馬約會,她的心里盛滿了愛情的秘密,這秘密酸酸甜甜,這秘密是誰也不能知道,包括桑金初在內。

當諾羅懷著孩子四個月時,那天斑馬撫摸著她時,突然感到諾羅的小肚子明顯凸了出來。斑馬一下子就意識到諾羅懷孕了。他問她那個來沒有,她傻傻地說什么來沒來啊?他說就是你們女人的那個,她明白了,她調皮地說好久沒來了,沒來了好,多干凈。他又問到底有多久了,她說大概有四個月了,他的眼里就透出了絕望,他恨恨地說,你真傻還是假傻?你懷孕了。

斑馬不想要孩子,他只想盡情地享受諾羅而并不對諾羅負任何的責任,冉斯則村不是他要長久呆下去的地方,他現在之所以還呆在這兒,一是想清理一下自己的頭腦,二是還迷戀著諾羅的身體,三是要再蓄積一點錢。現在諾羅懷孕了,而且已經四個月,悄悄地處理掉孩子已經不可能。但這孩子還是不能生下來,這孩子一生下來他就再也不能想走哪就走哪,他得同村里所有的小伙子們一樣守著這平淡無味的游牧生活,守著這看膩了呆夠了的山山水水,他不甘心,他原本打算過了蟲草收購季節掙一些錢后就到西藏去,他相信憑他在縣城里上過高中,在西藏不一定混不到一碗飯吃,弄不好還會發財呢。

諾羅從斑馬恨恨的眼神里看到了她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東西,讓她覺得這是一種寒冷,像冬天里陰山上吹來的風一樣讓人從骨髓里開始打顫。這種寒冷與眼神讓諾羅感到害怕,在她還有些懵懂的心思里對這一切都還不能確定。是啊,她還小,她從來也不知道未來的路有多漫長也不知道未來她會遇到多少的荊棘與暗礁。她懷孕了,這個消息從本性上提升了喚醒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母性的思想。她幸福地笑了,她為他孕育了下一代,他們倆要有孩子了,他們的孩子一定是聰明漂亮。

斑馬對諾羅說,到縣城去把孩子做了。諾羅不知該怎樣回答怎樣做才能讓自己和斑馬同時滿意,把孩子做了等于殺死自己的孩子,她做不到,她的父母也絕不會同意。但她從斑馬恨恨的眼神看得出他是多么地不情愿要這樣一個孩子。她單純地想這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他還沒做好準備呢。

四月十一號不知不覺地要到了,諾羅要跟母親搬到夏草場去了,在一天天的忙碌中諾羅暫時忘了孩子的事,斑馬也沒有更多的機會同諾羅單獨在一起,他也要幫著父母做好搬到夏草場的準備。

搬到夏草場的諾羅同斑馬幾乎沒有見面的機會,他們兩家的草場相距很遠,他沒有太多的理由去看她,她更沒有理由去看他。不過這到讓斑馬也暫時忘記了孩子的事,五月就是蟲草季節了。蟲草原來不怎么值錢,后來聽外鄉人說蟲草原名冬蟲夏草,那種神奇自不待說,加上蟲草是滋補及藥用佳品,先富起來的廣東人特別喜愛,價格就一年比一年攀升了,去年竟然一根蟲草賣到了八九元的天價,那是個什么概念!斑馬今年年初就打定主意要多挖,一天平均挖上三十根,一個蟲草季節下來就能掙上萬把塊錢,去西藏就有了本錢,為以后的發展做一個簡單的鋪墊。

五月到了,諾羅同所有冉斯則村的人一樣一面放牧一面拼命地挖著蟲草,一些特別眼尖的一天能挖上四五十根而也有些人一天只能挖到七八根,人們對這種現象歸于運氣,諾羅的運氣偏中,有時一天能挖上二三十根,有時一天只能挖到二三根。在蟲草季節里懷著孩子的諾羅漸漸感覺到了胎動,那是一種神奇的感覺,那也是一種美妙的感覺,在諾羅的漸漸蘇醒的母性中,充分體會到了孕育一個新生命的幸福。

蟲草季節一過就該是七月一號是一年一度的看花節。去年的看花節還歷歷在目,那堆熊熊燃燒的篝火,那火光中斑馬年青俊美的臉,還有被斑馬拉著在青青地草地上飛一樣的感覺,還有卓瑪措湖面上跳躍的月光,這些都是諾羅心中美麗的記憶。今年看花節斑馬又會同她相會在卓瑪措湖邊,她要把對他所有的思念都釋放出來,他知道她是那么地想他嗎?他知道她是多么地愛著他嗎?他知道他們的孩子正一天天成長嗎?她想起電視劇里那些快要做爸爸的男人的那高興勁就忍不住心里發酸,當他知道他們有孩子時他眼里流露的完全不是歡喜。諾羅現在開始出懷了,在藏式腰帶的掩飾下到是不十分顯眼,對于孩子諾羅不驚慌,來了就來了吧,孩子是上天的賜予,誰會去違背天意拒絕上天的賜予?等到生孩子的那天來到時她的父母也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

七月一號是在諾羅一天天數著數著來到的,七月一號莫爾草場又熱鬧起來,諾羅家的帳篷剛搭好,帳篷里的東西還需要好好收拾收拾時,諾羅跨出帳篷時在第一時間里看見斑馬騎著他們家那匹雪青馬出現在了莫爾草場。諾羅在剎那間感到了心的疼痛,繼而她的心又飛了起來,諾羅真想飛奔過去,在斑馬的懷抱里傾述她的相思。但她只能遠遠地站在一邊看著斑馬從馬上輕捷地跳下來。斑馬也看見了她,他們的目光碰在一起后斑馬迅速把目光聚焦在諾羅的肚子上,他明確地知道諾羅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長大了。他立即假裝沒看見一樣把馬韁繩扔到地上后就開始卸著他身后那幾匹馬馱來的東西。諾羅覺得那輕輕一扔的馬線繩不是扔在草地上,而是象一記重重的鞭子打在她的心上,她的心開始流血。

“你做什么死了一樣?”諾羅的母親仍然帶著她慣常有些憤怒的聲調對著諾羅的背吼了一句。諾羅被母親冷不丁的話嚇了一跳。

“沒做什么,看村上的好多人家都到了,斑馬他們家也到了。”

“不要說那個油頭滑腦的家伙,沒少用家里的錢,什么也沒考上,丟人。”

“沒考上的人多了,沒考上也沒什么奇怪的。”

“不要為那個四肢不發達頭腦也簡單的家伙說話,在我看來世界上沒有比他這種人更討厭的。”

“阿媽,你怎么總是這樣說別人。”

“你看吧,我的眼睛里可是有毒的。”

“我覺得他不錯”

“誰嫁給他誰到霉”

“阿媽!”

“管他呢,反正我們諾羅不嫁給他就成!走,回去。”

諾羅跟著母親回到帳篷,忙碌著準備好各種看花節用品然后開始和面,炸油條。當諾羅的母親把面盆遞給諾羅時驚異地發現諾羅長胖了,竟然肚子都有點凸了起來。

“諾羅,你怎么長那么胖了,臉上倒是看不出來。”

諾羅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來了,好在母親沒有過多地在意,自顧自地又去做別的事去了。

晚上諾羅對阿媽說要去找桑金初去玩就走了。諾羅經過斑馬的帳篷時對他悄聲說,我在卓瑪措等你。諾羅一個人來到卓瑪措湖邊,又是一個晴好的夜晚,諾羅一邊等著斑馬一邊想這事兒必須要給阿媽說,不然沒有誰能救她。阿媽雖然不喜歡斑馬但她懷著斑馬的孩子,孩子會讓阿媽只能接受這種既成的實事。

斑馬來到卓瑪措,看見諾羅正對著水面發呆,斑馬走過去坐在諾羅身邊攬過諾羅的腰說,想我嗎?

諾羅什么話也沒有說,眼淚卻象斷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往下流,斑馬扳過諾羅的身體用手輕輕地為諾羅試去了臉上的眼淚。流出了眼淚諾羅就覺得心里要暢快多了,眼淚渲泄的不是諾羅的悲傷而是諾羅對斑馬滿懷的思念之情。諾羅把頭輕輕地靠在斑馬的肩上,看著卓瑪措湖面上跳躍的月光,一樣的月夜讓諾羅覺得生活好像并沒有什么變化,時間沒有流走,一切都如昨天一樣。

一切并不同昨天一樣,斑馬的心里卻不這么想,他一直擔心孩子的出世會讓他的生活變得一團糟,在莫爾草場上見到諾羅的第一眼,看到諾羅的肚子比兩個月前又大了,盡管諾羅用腰帶盡量掩飾著,他一眼還是看了出來,這讓他莫名的焦燥,這種焦燥又讓他失去了再見到諾羅的興趣,他把見諾羅的事歸于兒女情長中去,他應該是一個胸有大志的人,他不能被兒女情長左右。如果不是曾經那么迷戀諾羅的身體如果沒有那孩子他的心緒可能要好得多。他要去西藏的打算并沒有給任何人說起過,蟲草還沒有賣出去,一個季節下來他一共挖了二千來根,加上家里人挖的一共有三千多根,如果有去年的那種價錢也有接近兩萬元,兩萬元給家里留一點剩下的對于他去西藏好像也夠了。

斑馬的計劃是不會給任何人說的,連他自己的阿爸阿媽也不知道。如果阿爸阿媽知道了他一定走不成。阿爸對他學習考學校找工作這條路走失敗后,對他明顯地失望了。從阿爸的態度來看他這輩子就休想再從家里再拿走一分錢,阿爸說了,今年蟲草錢要用來重新修房子,村上家家戶戶幾乎都把房子新修了,自己家里因為想供出一個大學生來而一直沒有積蓄,既然斑馬自己考不上學校也就怨不得父母,為這事父母在村子里被別人嘲笑過,房子破破爛爛的臉沒處擱。

看花節仍然是村子里快樂的節日,村里人仍然歡歌笑語興高采烈,那堆每年都要燃起來的篝火仍然燃得旺旺的,從那堆篝火的火焰看過去斑馬雖然再沒有看到諾羅去年的美麗與嬌羞,但他還是看到了他去西藏后可能的輝煌前景。

七天的看花很快就過去了,斑馬還是盡量耐著性子找時間陪諾羅,他要穩住諾羅,本來還是有時間到縣城去把孩子引產,既然那孩子諾羅堅持要要,那就讓她要去吧,我到時候到西藏去我看她去找誰。

諾羅的疼痛是從下午開始的,一陣一陣的,開始間隔還大,疼痛也能忍受。諾羅正做著家務事,疼痛一開始她只能停止手上正做著的家務,盡量把表情放平和,不讓阿媽看出來,可是到了晚上一陣一陣的疼痛就加劇了,一陣一陣的疼痛象刀子一樣切割著諾羅的身體,切割著諾羅的五臟六腑,切割著諾羅年輕的心靈。諾羅沒想到生孩子會這般疼痛。她對生孩子的感性認識,是在電視里,電視里那些女人生孩子總是滿頭大汗的,總是讓旁邊的人很緊張,最后都會隨著一聲嬰兒的啼哭而淚眼婆娑地笑。一陣一陣的疼痛讓諾羅害怕了,現在她最想見到的是阿媽,可是阿媽吃過晚飯就出去了,阿媽去照看那頭病牛,現在阿媽應該回來了,阿媽會到哪去呢?去桑金初家里了?阿媽不是一個愛串門的人,可是阿媽今天就是沒回來。現在的諾羅再也不想對阿媽有任何隱瞞,她想阿媽快點回來,她要把所有的事都講給阿媽聽。

阿媽還沒有回來。一陣一陣的疼痛使諾羅對生孩子所應該做的最起碼的事無師自通。諾羅忍著疼痛,在火爐上燒了一大鍋水,在爐膛里加上足夠的柴就上床了。剛上床一股溫熱的水就流了出來,她感覺到小家伙正拼命地往外擠,他或者她想來到這個世界了。諾羅等待著他或者她的來臨,她已經不去想阿媽和阿爸還有哥哥姐姐們會怎樣說她怎樣看她,她就想看那個小家伙,她非常非常地想見到他或者她。為了讓小家伙不至于被擠壓諾羅一下子又知道了用勁,一二三,加油!一二三,加油!諾羅默默地為自己喊著號子,默默地祈禱孩子快點生出來。

阿媽終于回來了,阿媽回來了,諾羅對阿媽說,阿媽,我要生孩子了。

阿媽呆立在那里不知道諾羅在說什么。諾羅又對阿媽說,阿媽,我要生孩子了。

阿媽看見諾羅整個小臉漲得通紅,疼痛又來了,疼痛使諾羅沒有說話的力氣,疼痛使諾羅又開始用勁,她默默地為自己喊號子,她要盡快地把孩子生下來。

疼痛使諾羅暫時得到了阿媽的原諒。阿媽一邊小聲地罵著諾羅一邊找來剪刀找來一些干凈的布。

一聲啼哭,把諾羅從疼痛的海洋里解救出來,同時她覺得全身也被掏空了,這種掏空的感覺讓諾羅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聲,諾羅覺得再也沒有力氣做任何事情,身體綿軟而輕盈,像飄飛在無邊的天空中,天空是那么澄明那么湛藍,空氣隨著她的飄飛輕輕地流動起來,在這種空氣的流動中,諾羅仿佛看見了渡母正端坐在云頭慈愛地看著自己。

諾羅生了孩子了,諾羅慶幸自己沒有聽從斑馬的話,慶幸她沒有做掉孩子。在對生命的珍視與對貞操名譽的珍視的選擇中,生命比貞操與名譽重要得多。如果諾羅當時選擇做掉孩子,那端坐在云頭的渡母一定不會這樣慈愛地看著自己的,諾羅也將受到神的懲罰。

等諾羅漸漸恢復了元氣她想起要看一看她的孩子,這是她一直那么小心翼翼那么隱秘又那么似甜更苦的孕育著的小生命,諾羅問阿媽,孩子呢?阿媽氣怵怵地抱過孩子,遞給了諾羅,諾羅抱過孩子,孩子發育得很好,小小的臉兒小小的嘴小小的鼻子,整個小臉兒紅紅的。她來到了這個美麗的世界,她和他都會好好照料她。她生孩子了,生下了他們的小寶寶,他也就不會離開她。他們兩家的大人都會選擇一個日子為他們舉辦一場婚禮,那時候或者她嫁過去,或者他嫁過來,或者他們倆家的親戚們幫著他們修新房子建立一個小家庭,不管怎樣,他們都將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一起放牧,一起生活,一起養育這個可愛的新生命。

諾羅生孩子了,生了一個小女兒,這個消息無疑是一枚重磅炸彈扔到了諾羅的家里,連表姐桑金初也難以相信。但諾羅就是生孩子了。

等諾羅滿了月,諾羅的父親就開始審問諾羅。雖然藏族在生命與貞操與榮譽面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生命,但未婚先育還是一件很恥辱的事,這件事讓諾羅的父母與哥哥姐姐臉上都蒙上了羞。

諾羅對父母和哥哥姐姐們說,孩子是斑馬的。

于是諾羅的二哥安真,冉斯村的村支部書記,找到斑馬的父母,斑馬的父母很客氣地把安真讓到了屋子里。安真看見斑馬坐在火爐煙囪的后面,燈光照著煙囪的陰影正好投射在斑馬的臉上,使斑馬顯得有點陰而沒有年輕人應有的英氣。安真懷著深意盯了斑馬一眼,斑馬知道安真的意思,把頭低了下來。

安真對斑馬的父母說,諾羅生孩子了,孩子是斑馬的,既然兩個年輕人愿意在一起我們也不要反對,什么時候讓他們到鄉里去辦個手續,我們再為他們辦個婚禮就齊了。孩子很可愛。

安真說完又對坐在煙囪后面的斑馬說,你也應該常常到我阿媽家走走,去看看諾羅和孩子,諾羅和你的孩子都需要你。

安真喝完斑馬阿媽斟的茶后起身把茶碗恭敬地放在小茶幾的一邊后,說,我走了。

斑馬卻突然說,那孩子不是我的。

安真沒想到斑馬會說出這樣的話,安真傻站在那里了一會,諾羅沒說實話?或者斑馬不原意承擔責任?安真重新坐了下來。

諾羅說是你的。

是我的?有什么證據?

安真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好。沉默了一會兒一字一句略帶著一些極力按捺卻無法按捺的憤怒說,我再說一遍,諾羅說是你的。

這件事復雜了,安真沉默著站起身來,禮貌性地說了聲走了就走了。再坐下去再說什么話都于事無補,這件事得再回去問問諾羅。

斑馬的父母目送著安真離開,這事讓他們也猝不及防。兩家向來稱得上和和睦睦,在斑馬與諾羅還小的時候村里那個叫阿斯足的人老愛開玩笑,常常在人多的時候拉過諾羅的手逗諾羅,說,諾羅,你長大了要結婚嗎?小小的諾羅說,要。阿斯足就又問,你要同誰結婚呀?諾羅就說要同阿媽結婚。大伙兒就笑。阿斯足又說,女孩子不能同媽媽結婚,女孩子只能同男孩子結婚。諾羅說,那就跟阿爸結婚。大伙兒又一陣哄笑,阿斯足又說,女孩子不能跟家里的人結婚的,諾羅就偏著小腦袋瓜很認真的想了想說,那就跟斑馬哥哥結婚吧。阿斯足還不滿意就又問,為什么要跟斑馬哥哥結婚呀?諾羅就很肯定地說,因為斑馬哥哥長得好看。大伙再次笑起來,阿斯足就滿意地不再找詞兒逗諾羅。那時候斑馬的阿媽覺得諾羅真可愛,將來真的成為她的兒媳婦也未必不可能。現在諾羅說孩子是斑馬的,而兒子卻不承認是他的,得好好審審這個壞小子才行。

冉斯則村未婚先孕未婚先育的事不是大事,也不必驚慌,只要兩個人好,先生孩子與先結婚哪樣都行。但如果生了孩子而孩子的父親不想認那就不同了,這不僅是兩個年輕人的事,這是一個家族的榮譽問題。安真一邊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邊想著這事兒,回去得好好審審這個諾羅,讓她說實話,不能把這事弄大,別人會笑話。

安真回到阿媽家時諾羅正與阿媽在一起抱著孩子看呢,看見諾羅與阿媽的臉上都泛著快活的紅光,氣就不打一處來,他走進門來,往火爐邊重重一坐就黑著臉什么話也不說。

阿媽問,你去斑馬家,他們家怎么說,這件事怎么辦才好?

安真說,人家說這孩子不是他的。

諾羅聽到這句話一下子不知道哥哥在說什么,喉結處堵著一團黏稠的液體讓她窒息,她努力地要把這團黏稠的液體從喉管中咯出卻沒有任何力量。阿媽看到諾羅的臉漸漸變得蒼白,有點擔心地說,諾羅,你怎么了?

諾羅想,對,諾羅你怎么了?難道你一心一意愛著的那個人是個白眼狼,他不想要你了,這孩子不是他的?這孩子不是他的那是誰的?

諾羅當然沒有暈過去,諾羅慢慢地恢復了思維,諾羅一字一句地帶著憤怒的聲調說,這孩子不是他的,那讓他說說這孩子是誰的。

安真現在沒有一絲同情和心疼他這個最小的妹妹,他只想把事情盡快弄清楚然后找那個小雜種算帳,那個小雜種他做下了事卻想昧了良心不認孩子,不認孩子還得了!

安真是個老實人,個子高高的,略瘦,平日里不太愛說話,遇事話就更少了,雖然是冉斯則村的支部書記,但這個小小的冉斯則村是一個只有三十多戶人家、四百來號人的小村子,實在沒有什么好管理的。冉斯則村不僅水草肥美而且中藥材資源相當豐富,僅蟲草一項的收益就讓別的村子嫉妒得想發瘋。因此,沒有安真的領導村子也會富裕起來。鄉里看著冉斯則村這幾年富裕起來了,就對安真說,一個鄉必需要一個小康村,我們鄉就你們村富裕,報個材料,就能評個小康村。安真人老實,不愛說話,但安真并不傻,對村子里的人也是巴心巴肝的好,安真知道小康村至少要三通:通電、通路、通電話。冉斯則村除了農網改造那年力爭到的資金讓村子里通了電外,通路和通電話還不知道會等到哪一年!這樣報上去不但有謊報之嫌而且報了小康對村民絕對沒有任何好處。聽別人說貧困村總是能得到政府的接濟,安真還想把冉斯則村報成貧困村呢。安真聽了鄉長的話整死不說話,回到村子后也不報材料上去。安真得罪了鄉長,安真心里沒有絲毫的害怕,不讓他當這個村支書最多就是一年損失一千元,這一千元什么地方不能掙。平日里安真與村民們沒有什么不同,別人放牧他也得放牧,別人挖蟲草他也得挖蟲草,別人挖貝母他也得挖貝母,別人搬家他也得搬家,只有一年一度鄉政府要召開“兩會”了,要傳達重要的文件精神了,別人才會想起他這個村支部書記來,有時候他自己也常常忘記他是冉斯則村的支部書記。這也注定了在處理諾羅這件事上安真不太可能出現什么以權謀私的狀況來。

晚上剛吃過晚飯,安真叫來諾羅,說,妹子,我再問你一次,你好好給哥哥說,這孩子究竟是誰的?

諾羅委曲得淚水直掉,說,哥,不是給你說過多少次了嗎?是斑馬。

我想我們今天得解決這事兒。于是安真讓自已的女兒去叫斑馬以及他的父母。

不一會兒斑馬的父母就來了,他們來了,半躬著身子,他們身上透出一股明顯的歉意,由于這種歉意讓他們的身體散發出一種特別的不安。安真的阿媽客氣地把他們讓進了屋,待他們坐下來就倒上了熱氣騰騰的馬茶。誰也沒有先說話,斑馬的父母都盯著從碗里升騰出的熱氣看,他們沒看見諾羅,也沒看見孩子。他們相信諾羅沒有撒謊,從他們內心想見見孩子,但斑馬的話讓他們不可能帶著一張厚臉皮去說想看孩子的話。如果孩子真是斑馬的話,這個混帳兒子不承認,這會傷多少人啊。

安真問,斑馬呢?

斑馬的父親說,一會兒就來。

那我們等等他再說。

等待的時間像是特別漫長,屋子里很安靜,諾羅的父親年歲有些大了,坐在屋子的一角,表面上在不停地數著手里的念珠,嘴里輕聲誦著麻呢,他的誦經聲讓屋子更加安靜。實際上諾羅的父親心情惡劣,他不想管這事,他為沒有答應索拉杰父子的求親而懊惱,如果當初答應了哪會有這樣的事。

諾羅不是不可以跟斑馬好,而是斑馬不認孩子讓他們一家人下不了臺。

斑馬走進屋子的時候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斑馬覺得那些目光根本就不是目光而是一把把鋒利的尖刀正一刀一刀地切割在他身上,在這些尖刀面前他不會屈服。他要把謊言進行到底。

安真到他家說這件事時,他開始還是想應承下來,但他心里有一個他不能控制和主宰的心魔,讓他在一瞬間不加思索地說出了“孩子不是我的”的話。長大的牛不能變回牛犢,說出的話不能收回。他要去西藏他要離開家鄉去更遠的地方,如果承認那孩子就是自己的,他就什么地方也去不了,他要陪伴諾羅到老是小事,讓他陪伴村里人過世世代代沿襲下來的這種逐水草而居的日子實在讓他不心甘不情愿。他想要過他自己的生活不付出代價是不可能的。就讓那些目光刀子一樣在我身上一刀一刀的劃吧。

那天從斑馬家里出來到今天解決這個問題已經過了兩個月,這兩個月中間,孩子感冒了,安真帶著孩子到縣醫院讓醫生看,在看病的過程中,他問了那個戴著眼鏡滿臉洋溢著和謁的醫生,確認孩子是誰的有什么好辦法。那個醫生用很明確的口吻給他說,做DNA。安真問,DNA是什么?醫生說,DNA是存在于人體每個細胞里的東西,是承載遺傳物質的東西,給你說了你也不一定懂。安真不懂,安真又一次認真地問,做DNA真的能說明孩子是誰的嗎?醫生說,百分之百!安真把心放下來。幸好醫生沒有表現出過多的好奇讓安真不用給醫生多解釋什么。

安真不想他們家這樣一戶老實的人家會和這么個有些拗口的洋字沾上邊。但斑馬如果一直不承認孩子是他的我們就做DNA。安真掌握了這個信息后心里有了底,不認下這個孩子可以,我們做DNA。有了底的安真又問,你們醫院能做嗎?醫生說,不能。要到省城去才能做。

現在安真有一種真理在握的信心,他的目光充滿了必勝的篤定,因為安真的目光中有了這種篤定就讓安真的目光成為這一片片刀子中最鋒利的一把。斑馬迎著這最為鋒利的刀子坐了下來,把目光盡量鎮定地投射到安真臉上,安真的目光就更強硬地射過來。

安真說,斑馬,諾羅說孩子是你的,你覺得是你的嗎?

斑馬保持著鎮定,說,孩子不是我的。

安真又問,你說不是你的,諾羅說是你的。

斑馬說,諾羅不止跟我一個人好,還有諾巴,還有澤木根,還有扎西。

安真說,你敢同諾羅和這些人一起對證嗎?

斑馬說,敢啊,有什么不敢。

安真讓諾羅從里屋出來,諾羅萬萬沒想到她日思夜想的斑馬會說出這樣絕情的話,而且還搬出諾巴澤木根扎西來侮辱自己。就在七月的莫爾草場上斑馬不是還輕輕地為自己試過相思的淚水,溫柔地撫慰過自己嗎?他不是還說過等把孩子生下來他一定會同她一起過平平淡淡卻又舒舒心心的日子嗎?他甚至還說過如果有機緣讓縣城里那個東周活佛給孩子取名字的事,最不濟也要讓村子里那位最有學問的和尚為孩子取名字。他怎么可以這樣?!

諾羅的目光散亂地盯著斑馬那張依然年輕而英俊的臉,她竭力想目光聚焦在他的臉上,讓她好好看看說出這樣的話的人是不是真的是她的斑馬。

諾羅從來沒有感覺到她家的燈光會如些強烈,僅僅是一百瓦的電燈泡的光柱象夏天的陽光一樣刺目,灼著她的兩眼。她突然覺得有無數細密的小蟲子爬上她的額頭爬上她的背心爬上了她的全身各個角落,她被這些細密的小蟲子蠶食了,她輕盈得像春天里紅柳的飛絮一樣隨著一陣不緊不慢的風飄走了。這種飄飛讓她獲得了一種解脫,從那些細密的小蟲子的蠶食中解脫出來,她變得象秋天的云朵那樣潔白那樣光鮮,綴在湛藍湛藍的天空上。

“諾羅,諾羅!”綴在藍天上的云朵一樣潔白輕盈的諾羅被阿媽驚恐的呼喊驚醒了,她又像飛絮一樣輕輕地飄了下來,那些細密的小蟲子不見了。她睜開眼晴時躺在阿媽的懷抱里,阿媽的臉上橫溢著淚水。

“阿媽!”諾羅嚶嚶地哭了起來,所有的委曲這時候都在阿媽的懷里渲泄出來。

“阿媽,你相信他的話嗎?”

“阿媽,你為什么等我已經有了孩子時才說斑馬是一個靠不住的人這句話啊?阿媽。”

“別哭,別哭,會好起來的,阿媽原諒你。”

諾羅的哭聲撕裂了家里沉悶的空氣,更撕裂了諾羅母親的心,諾羅的母親一邊用手輕輕地拍打著諾羅,一邊對安真說,這事不能草草結束。

安真對斑馬說,我會把這事搞清楚的。

安真讓女兒去叫來了諾巴澤木根和扎西。

安真問諾巴,你跟諾羅好過沒有?

諾巴說,沒有。

安真說,斑馬說你們倆好過。

諾巴說,我們都知道諾羅跟斑馬了,村上的小伙子都知道,我們怎么可能再同諾羅好。諾巴說得理直氣壯。

安真說,斑馬說他看見元旦節過后不久你同諾羅單獨在一起過,而且是晚上。

諾巴說,我喜歡諾羅,那天我喝醉了是去找過諾羅,但諾羅說她喜歡斑馬她還罵我是酒瘋子還把我從你們家里趕了出來,說從此不再理我。后來我再不敢在諾羅面前亂講一句話。我可以對天起誓。

諾巴回過頭來用坦蕩的眼神看著斑馬說,你說我跟諾羅好過嗎?

斑馬不知道說什么,囁嚅著嘴最后還是什么也沒說出來,有些害羞地低下了頭。

安真問澤木根,你呢?斑馬說他看見你有一天晚上到過諾羅那。

澤木根說,我跟諾羅絕對沒有什么,斑馬那樣說是他太沒良心,有了孩子不想負責。要說,我從來沒在晚上同諾羅單獨在一起過,元旦賽馬會那幾天我是去過你們家,但不是我一個人來的,我同羅扎同三木洛一起去的,不信你可以問他們。

諾羅覺得哥哥與這些人的每一次對話都如一把尖刀一次次插向她的心口,也像是她赤著腳必需行走在刀尖上一樣,每走一步都錐心地痛,但她不得不走過這一把把尖刀。

安真感覺到這樣的問話實際上是對妹妹的摧殘,雖然妹妹做下這樣的事讓他這個當哥哥的丟臉。他停止了對扎西的任何詢問,對三個小伙子說,你們走吧,這沒你們的事了。三個小伙子沉默地離開了諾羅家。

安真對斑馬說,還是到省城去做DNA,那是最科學的,最具有說服力,孩子不是你的我們沒話說,還向你道歉,但要是孩子是你的你得負責任。

斑馬作為一個高中生當然知道DNA是什么,他臉色有些漲紅地說,做就做!

安真說,我們明天就到縣城,后天去省城。

諾羅不知道什么是DNA,但她知道孩子就是斑馬的,她除了斑馬沒愛過其他人,她把她的所有都給了斑馬,她不明白斑馬為何變心,還憑空捏造一些人來辱沒她。她要做DNA嗎?她不想做DNA,她不知道什么是DNA,她從哥哥的眼神中知道DNA會讓斑馬在事實面前無話可說,他會陪著她生活在這個小山村里,但她的心已經被斑馬傷透了。她在一瞬間做出了一個決定,她不想同斑馬生活在一起,她可以帶著孩子一個人過。

拿DNA與觀音菩薩相比諾羅更相信觀音菩薩,她要讓負心人的內心生活在神的無限法力中,讓他在神的法力中一點一點懺悔他自己的過錯,并得到神的懲罰。

諾羅說,我們不做DNA!

一語驚得家里的人都用驚訝的目光盯著諾羅,他們的目光里除了驚異更多地還摻雜著懷疑與不安,難道諾羅真的不能確定孩子是誰的,這將變成冉斯則村里一個巨大的笑話,讓他們整個家甚至整個家族都蒙上恥辱的烙印。

諾羅對母親說,阿媽,你相信我,我就要他在觀音面前說“孩子不是我的”這句話。

諾羅的母親也不知道什么是DNA,但卻知道什么是觀音菩薩,在菩薩面前誰也不能說假話,誰說了假話誰就會受到神的懲罰,而且這種懲罰會禍及這個人的三代。

諾羅的母親相信女兒敢在菩薩面前發這樣的愿,那孩子一定就是斑馬的,還有什么會比在菩薩面前講的事情更真實呢?

斑馬有些后悔說出“孩子不是我的”這句話來了,但他在接受了很多無神論的教育后對在菩薩面前講“孩子不是我的”這句話也不是十分害怕。

安真說,那明天早上我們就到廟子的菩薩面前說去。

諾羅說,不,我不在村上的廟子里去說,我要斑馬到觀音橋那個大廟里去說。

觀音橋的那個廟是方圓幾千公里都有名氣的大廟,每年春節前后都有各地的朝圣者蜂擁而至,不用說坐著汽車來的單是走著路去的磕著長頭去的也不在少數,聽說現在那些當官的也去。

于是安真與母親帶著諾羅與斑馬去了觀音橋。

在觀音橋大廟里,安真給廟里的住持說明了來意,住持就對安真他們說,想好沒有,一旦在觀音面前說了就定了,說了假話可是要禍及三代的。諾羅與斑馬都說,他們想好了,就是要在觀音面前講清楚。

住持找來一根大繩索,嘴里念念有詞,把繩索的中段放在觀音的背上,兩頭放在觀音菩薩前面,讓諾羅捏住繩索的兩端,住持對諾羅說,現在你背著觀音菩薩,你對觀音菩薩說,這孩子是誰的。諾羅背對著觀音菩薩跪著說,這個孩子是斑馬的,我愿對觀音菩薩發誓,如果我說假話我愿意接受神對我的任何懲罰。

住持接過諾羅手中的繩頭,對斑馬說,現在該你了。斑馬接過繩頭,捏在手中,也跪著背對觀音菩薩。住持對斑馬說,現在你說吧。

斑馬說,這個孩子不是我的,我愿對觀音菩薩發誓,如果我說假話,我愿意接受觀音菩薩對我的任何懲罰。

諾羅一家人再也沒有找過斑馬,諾羅也一直一個人帶著孩子過著日子。這日子平靜得像雪霽后的村野,安靜,整潔,樸美。偶爾孩子的啼哭還能讓諾羅想起那個負心的斑馬,但她想他的內容已經完全不同了,他真的不怕神的懲罰嗎?

斑馬在去觀音橋發愿后不久悄悄地帶走了家里所有的錢跑了,不久從西藏打電話到縣城那個冉斯則村里最早到縣城做生意的阿妮哈木初,讓阿妮哈木初帶口信回冉斯則村他父母那里,他現在已經到了西藏,他一定會掙很多的錢回來,讓他的父母放心。

藏族能去西藏就跟能去天堂一樣。斑馬雖然拿走了家里準備修房子的兩萬塊錢,當斑馬的父母收到斑馬在拉薩布達拉宮前照的照片時就完全原諒了兒子的種種不是,一個年輕人能只身到西藏,能朝拜他們心中神圣的宮殿就能讓他的父母得到完全的安慰,在神的護佑下他們的兒子會有一個好前程。試想想不出去闖蕩誰也不會有任何作為。

就在斑馬的父母還在為斑馬可能會變個像模像樣的人回來幻想時,斑馬回來了,斑馬去了西藏不過一年就帶著身上僅僅剩下的一百元錢回到了冉斯則村。斑馬的父母對此沒說什么,他們對自己的兒子的將來有什么出息的希望降到了最低點。安真一家卻在心里暗自高興,看吧,菩薩顯靈了,他能有什么作為!

諾羅不再理采斑馬,不管在什么地方遇見也不管當時有沒有其他人在場她都不想跟斑馬說任何一句話。她已經把她美好的愛情埋藏在了那一次去觀音橋上廟子蜿蜒的路上,當然她的愛情是被斑馬無情地親手埋葬的。

諾羅的孩子還是由村子里那個最有學問的和尚取的,但是卻是安真抱著去取的,叫穆拉斯潔。穆拉斯潔長到三歲時就出落得很水靈,誰見了都覺得漂亮,誰見了都相信穆拉斯潔就是斑馬的女兒,但斑馬已經失去了擁有這個女兒的權利。

斑馬每年生活在村子里,他少了很多的朋友,也沒有誰家的姑娘愿意嫁給他,因為人們都害怕神的責罰。

穆拉斯潔四歲的那個冬天,索拉杰又一次來到了冉斯則村。

當索拉杰坐在諾羅家火爐邊時,火光映照著他那張比五年前更為成熟的臉,臉上透著誠實與謙恭。接過諾羅的母親遞過來的馬茶,輕輕地啜了一口,茶的熱氣如徐徐上升的薄霧遮蓋著索拉杰的目光。索拉杰是來向諾羅的父母提親的,自己為自己提親在這個地區實在鮮見,但索拉杰卻覺得為了自己想要的人也不必完全拘于傳統禮節。

于是索拉杰一個人來了。他來的前一天晚上很鄭重地對自己的父母說了他要娶諾羅的想法。父母堅決不同意。對索拉杰說,索拉杰啊,想想當初,他們家并沒有同意我們的提親,說明他們看不起我們家,看不起你。現在聽說諾羅生了私生子,這樣的人現在沒人要了你就去要,會讓人笑話的。再說我們雖然有些窮,但窮人也要有窮人的志氣,你一個大小伙子,哪一點不如人,硬要去娶諾羅?

阿爸呀,雖然他們當初沒有同意我們的提親,但我的心卻沒有因為他們的態度而有所改變,再美的花如果不是你心中的花那花就不會有芬芳,再美的姑娘如果不是你心中的姑娘那姑娘也不會有讓你心動的地方。諾羅是我心中的姑娘,現在她更需要我去幫助她,回過頭來的她一定不會再把她的幸福錯過,能夠重新得到她的機會我也不能再一次錯過,我要同她一起建立我們的家。

索拉杰的父母尊重索拉杰的選擇,為他準備了能拿得出手的禮物。

索拉杰自從離開冉斯則村,就開始了對諾羅的想念,他沒有理由地想著那個纖秀的姑娘,不時打聽那姑娘的一切,那姑娘怎么能經得住這么多事兒?他恨不得把斑馬狠狠地揍一頓,讓他明白一個男人應該有的責任。但他不是救世主,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沒有理由地愛著諾羅,一門心思地想著跟她成為一家人。只要能同諾羅結婚,他上門或者諾羅嫁到年克都行,有沒有孩子對他來說無所謂,諾羅的孩子就是他自己的孩子,他再一次來冉斯則村就是為了給諾羅一個完整的家。

火光映著索拉杰的臉,明明滅滅的火光明滅著索拉杰的臉,諾羅的父母看到暗光下的索拉杰仍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那眼睛清澈得能見底,他們以前怎么就忽略掉了。火光跳躍著索拉杰的背影,忽大忽小,像一只只夏日里的飛蛾一次次飛撲著燈光所留下的跳動的影子,執著而又有些慘烈。

諾羅的母親對索拉杰說,諾羅的穆拉斯潔四歲了,現在的諾羅不再是以前的諾羅。

索拉杰說,現在的諾羅還是以前的諾羅,只是現在的諾羅有了穆拉斯潔。有了穆拉斯潔的諾羅還是以前的諾羅,她不會是別的什么人。

諾羅的母親又對索拉杰說,如果你真的要娶我們的諾羅,那你得到冉斯則村來上門,在冉斯則村我們會幫著你們修好房子,諾羅不愿離開冉斯則村。

索拉杰說,我不在乎住在哪里。

索拉杰的舉動讓冉斯則村里的小伙子們有些看不起,一個大小伙子憑什么要娶一個有私生子的諾羅,何況諾羅除了長得纖秀一點而外并沒有什么了不起。

但不管別人怎么說,索拉杰與諾羅還是結婚了,諾羅想不明白這個索拉杰為什么這么執著,她在索拉杰面前總有些愧對的意思,對索拉杰也就百般體貼,時間一長索拉杰反而覺得過意不去,他不想要諾羅生活在一種感激中。

一個三月開春的時候,索拉杰開始修他們自己的房子了,地址選在冉斯則村東面,正對著那條小河對面兩座山的交界外,是村子里陽光最好的地界之一。在起房子的過程中,索拉杰是當仁不讓的師傅。索拉杰學著父親當年的樣子一個大早就到廟里去祈禱,那些飛舞的龍達和上升的桑煙與當年何其相似,只是索拉杰現在要為自己的新家祈禱,他要神靈護佑他與諾羅能相親相愛白頭到老。回來的路上,索拉杰路過那座小橋時一下子想起了第一次與諾羅相遇的情景,雖然并沒有什么情節,卻仍然在索拉杰的臉上涂抹上了天真而真誠的笑意,一陣隱隱的慷慨在胸膛里來回沖撞,直到沖撞出一層暖意布滿了全身,這樣有著一點點薄寒的早晨啊!

諾羅家的兄弟姊妹多,還請了村上那些壯實的小伙子們來幫忙,沒用多長時間就起起了一座兩層樓的石木結構的碉房,一點兒也不比村里那些小夫妻們的房子遜色。

他們搬進去的那天諾羅不敢相信他們從此就有了這樣一個家,有了一個自己的小小的巢穴,她要把這個小小的巢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第二年他們又有了一個孩子,還是村里那個最有文化的和尚取的名子,叫索拉央金,索拉央金與穆拉斯潔一樣很可愛,諾羅的家里越來越有生氣。冉斯則村里的人不時會在他們家的小窗戶外聽到從窗里傳出了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笑聲,也能從那個小窗戶外聽到諾羅一唱就能撂到一群人的嘹亮的歌聲。

一天孩子們都睡下了,諾羅一邊摸挲著索拉杰的臉一邊對索拉杰說,為什么要這樣?諾羅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問索拉杰了,索拉杰在很多時候都不回答諾羅這問題,他總是環抱著諾羅親吻她,他的吻是那樣的細仔又是那樣讓人心疼,諾羅總是在他這樣充滿柔情的親吻中不再提這樣的問題。索拉杰今天沒有環抱諾羅,他看了看他們還十分簡陋卻充滿了家的味道的新家,再看了看仍然十分纖秀的諾羅笑了笑說,因為我想要你,這世上我只想要你。說完索拉杰翻過身來雙手環抱著諾羅,把纖秀的諾羅緊緊地箍在自己的懷抱里,諾羅掙扎著從索拉杰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她終于能在索拉杰面前說一說穆拉斯潔的事了,是索拉杰這兩年多對她的好對她的尊重讓她能坦然同索拉杰討論一下穆拉斯潔的事。

諾羅說,如果是你,你會去做DNA嗎?

索拉杰說,不會。

諾羅說,為什么?

索拉杰說,我不用去做DNA,因為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們中間,我不會讓你陷入那種境地。

諾羅說,你相信我的話嗎?

索拉杰說,怎么不相信。我們的內心就是我們的DNA,我們還需要再做DNA嗎?

諾羅甜甜地笑了,她兩手環圍著索拉杰,像一只小動物一樣緊緊地貼在了索拉杰的身上,盡情地品味著索拉杰給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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