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夜晚

涼床

涼床，鄉村夏夜最清涼的記憶。

童年的傍晚，勞累了一天的父親回到家，顧不得休息，拎了個木桶就到屋后的“蛇塘”——彎曲得像蛇形一樣的塘——里去提水，提了一桶又一桶，全潑灑在門前的土地上。每潑一桶水，地面就會發出一聲歡叫，接著就是一陣青煙往上冒。

潑完水，父親就忙不迭地進屋搬弄起涼床來。父親兩只大手，抓住涼床的兩側，一使勁，涼床就輕巧地被父親提溜了起來，宛若提溜一孩子似的輕松，然后放在剛潑涼的屋場上。

涼床放穩了，我們兄弟幾個爭先恐后地爬上去，每人占據一個角落。有不自覺的躺在上面，霸住了整個涼床，于是一場“戰爭”爆發了。

起來！都起來！吃飯了！母親把菜一盤、兩盤地端上涼床，涼床就成了夏日鄉村最適宜的餐桌，方便實用。母親很用心，每晚總弄一個能讓父親下酒的菜，要么炒黃豆，要么煮鴨蛋。母親很會炒黃豆，炒出來的黃豆，表皮微皺，吃起來有筋道，是舌尖上的美食；母親腌的鴨蛋也好，蛋黃黃得流油，瞄一眼就流口水。

吃完晚飯，母親剛把涼床擦凈，我們就卷土重來，重新占領涼床。人多，無法睡，就坐著，數天上的星星，數著數著就忘記了數目。常做的事是捕捉天上的流星，發現了流星，就驚呼，惹得大家都瞄過去?？吹搅?！看到了！哇哇地叫，興奮得不得了，忘記了酷熱與蚊咬。那個年代，涼床承載了我們少得可憐的童年歡樂。

炎熱中操守著一份清涼，帶給我們無限歡暢。當熱浪的尾巴在白露打結的時候，勞累了一個夏天的涼床開始休假。

如今涼床淡出人們的視野，每當想起它，或偶爾看到它，心湖里還是會泛起絲絲漣漪。

蒲扇

夏日傍晚，涼床搬上屋場，蒲扇就粉墨登場了。

孩子們各搶一把蒲扇在手，“家中有糧，心中不慌”。小孩子攀上涼床，四仰八叉地躺著，不停地搖打著蒲扇；大孩子拿著個蒲扇滿場子上晃悠，東瞅瞅西望望。蒲扇在他那里只是個道具，是個陪伴。

天黑下來，小不點兒躺在涼床上，奶奶給搖著蒲扇。奶奶搖蒲扇的節奏很均勻，力度把握得也好?！捌焉容p搖暑，蕉衫短受風”，孩子很受用，不像母親拍得有些重，易傷風。

夏夜星光燦爛，螢火蟲也不甘寂寞，在屋場四周游蕩，忽閃忽閃的，撩撥著不安分的孩子。他們在涼床上呆不住了，拿著個蒲扇，拎著個透亮的小瓶，到處追攆。螢火蟲機靈，不斷地變幻著飛行的路線，在躲避似乎也在捉弄孩子。越是這樣孩子們的興致就越是高漲。此時手中拿著的蒲扇搖身一變，就由晃蕩的道具變成了捕捉的工具。蒲扇抄螢火蟲的后路，螢火蟲無處可逃，便被輕巧拿下。孩子們提著裝有螢火蟲的小瓶，如過年時提著燈籠般的快活。

玩性大的孩子或喜歡熱鬧的孩子，覺得在自家屋場上耍得不過癮，會邀鄰居伙伴拎著蒲扇，提著“燈籠”一路喧嘩著來到嘈雜的稻場，融入人海之中。

大人好熱鬧的搖著蒲扇在村莊屋場間走動，東家逛逛，西家串串。每到一屋場，主人總客氣地讓座，遞根劣質的香煙或端上泡有大片葉的茶水。逛蕩的莊戶人毫不客氣地接過，吧嗒著嘴，與主人呱嗑起來。于是屋場上飄起了稻香，彌漫著鄉趣。蒲扇拍拍打打，煙頭忽明忽滅，莊戶人話語綿長到月影稀疏。

“蒲扇本是一把草，鄉村人家編得好；若說不是無價寶，大人小孩離不了”。在那個沒有空調與風扇的年代，一把小小的蒲扇簡直就是鄉村的生命象征，它讓鄉村的夏夜多了不少靈動的色彩，也讓含蓄自然的鄉情親情在不間斷的拍打聲中恣意流淌。

稻場

夏夜的稻場簡直就是村莊的戲臺。

天擦黑，稻場便被一床床席子蠶食、侵占。席子上盤坐著老人、跳躍著孩子。占據稻場，是因屋場窄小，周圍樹木葳蕤，密不通風，且蚊蟲多，而稻場不同，開闊，通透，清潔，熱鬧。

天黑下來，漢子們紛紛進入稻場，一片嘈雜。隊長會計最后到來，隊長與會計是村莊的核心，具有無限的震懾力，他們的到來讓原本吵鬧的稻場瞬間靜寂下來，有個把孩子吵鬧也被大人及時呵止。隊長與會計的席子鋪在了一起，他們邊搖著大蒲扇邊嗑著隊里的事，聲音極小。

社員們獵奇，眼瞄著，耳側著。無形之中，隊長與會計的席子就成了戲臺，社員們的席子就成了觀眾席，社員們都在觀看隊長與會計唱的“戲曲”。因為聽戲很專心，偶爾也能聽到句把“機密”，于是相互販賣，彼此炫耀。

隊長與會計主戲臺的戲唱完，各分戲臺的戲便毫無顧忌地上演了，隊長會計此時反過來成了聽眾。

老人們邊搖蒲扇邊給孩子講故事，這些故事大都與天上跑的、地上飛的有關。老奶奶喜歡講伐月桂的故事，講著講著，孩子們就打岔，不一會思維就跑到月亮上去，再過一會就睡著了。老爺爺講的有關螢火蟲的故事，好像與鬼有關。這樣一來，本來四處亂跑，擾亂稻場秩序的調皮孩子便學乖了，靜下來。

辛勞一天的漢子們放松休閑的方式便是說葷話，講葷故事。你講一句，我接一句，講的人哈哈大笑，聽的人也哈哈大笑，這笑里含著對豐收年成的喜悅。一天的疲勞也因這呵呵一樂煙消云散不見了蹤影，第二天又可以精神抖擻繼續戰天斗地。

稻場的葷故事變相地給我們這些孩子上了一堂性啟蒙課，同時也誘發了鰥寡的“春情”，他們聽著樂著的同時，借著月光，眼睛互瞄。也有的你有情，我有意，臺上唱大戲，臺下唱小戲，這增加了鄉村稻場的情趣。

有膽大的青年男女，不滿足夏夜稻場的戲臺，悄悄地溜出去，藏到了瓜棚李下，手與手搭到了一塊，身子依偎到了一起，上演起了浪漫的鄉村愛情故事。日后成了夫妻，要論這大媒，眾人皆說是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