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就是左家鎮,這兒就是柳河灣。
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柳河像原野漏出的一綹思緒,默默地轉了一個彎,無言地流著。河岸上有一片蘆葦,夜風輕揉葦葉,把月光也揉成了絲絲的蒼白。她等在蒼白里。
她懷上了不是自己男人的孩子,這個一天比一天長大的生命,既是她的期盼,又是她的恐懼。
這個孩子的父親是成,自己男人左的徒弟。
左是左家鎮頂尖兒叫得最響的木匠,一柄斧頭,一個墨斗,走到哪里哪里香。先前他從不收徒,多個同行就少碗飯嘛。還有人說,跟他學藝,比偷他女人還難。
成不信,他去了,竟出奇地順當。
“跟我學木匠,行。但揭開天窗說亮話,你得給我傳個后。”
“好嘍!”成興奮得跳了起來。做他的徒弟,容易。
那是成向左學手藝一年多后的事。晚上,左吃得酩酊大醉,破天荒勸成喝了三兩,師徒倆跌跌撞撞回到左宅。已是半夜,左突然叫住了正想回家的成,用手戳戳房門:“去吧,只準一夜,完事滾蛋。“
他愣著,沒聽懂。滿臉驚訝、疑惑。
“怎么?想反悔?哼,你他媽的答應給我傳個種的。”
天哪!他猛地懂了。當初,左說這話時,成未在意,壓根就沒嚼出味來。成心突突亂跳。
左有個比他小十多歲的女人,漂亮,水靈。是他怕絕后,化大錢娶來的。鎮俗傳說,人臨死,倘無個守邊頭的,口眼難閉。
算來,左結婚已有年頭了。可女人的肚子一直癟癟塌塌的隆不起來。別人說他是個捧花瓶的人,有福瞧無福用。成明白師傅他真是這樣的人。可女人畢竟是他的呀!成還在猶豫。
“去吧!”左狠狠地拍著成的肩在催。
簡直是鬼使神差,成懵懵懂懂摸索著推開了灶屋門,又躡手躡腳推開了房門。
“回來啦!”床上一團模糊的黑影里傳達室來女人的問候聲,“酒熱在鍋里。”
“嗯。”成背對著床開始脫衣裳。
“咋不點燈?”那團影又蠕動了一下。
“嗯。”成脫得赤條條的,猛地鉆進了暖烘烘的被窩。
女人嗅到一種異樣的、陌生的男子氣息,也聽到了成粗重的喘氣聲。她往里蜷縮著,不敢咳嗽不敢喘氣不敢掖被。
成不由自主地往里挨挨往里挪挪往里伸伸手。手觸到了她細膩的肌膚,滿身的怯意頓時沒了。成感到渾身燥熱,忍不住去摸她柔軟、豐腴的乳房,他的身體在膨脹……
“啊!你是?……”她掙扎了一下,閉上眼,迷迷糊糊地順從了。她終于沒有問他是誰,她知道他是誰,只是不想去捅破,這是她的精明。
一只老鼠從屋頂竄過,然后喀喳喀喳啃木頭。屋外,偶爾蕩來幾聲狗吠。一陣風吹過,窗戶咯咯地顫抖了一陣……
此后,左的脾氣就大了,動不動就地罵成,罵成祖孫三代,罵最難聽的話。成只能忍著。唉!誰讓自己去睡他的女人呢。
柳河是條古老的河。緩緩的流水永遠唱著一首古老的歌,流著唱著,卻總要在一個地方打旋重復,然后繼續唱這首歌。
成是孤兒,住柳河灣,父親留給了成一間小草屋。小房像個佝僂的老人,屋后淡白的蘆花似老人的銀發,在夜風中瑟瑟打抖。
左那天知道女人有了。臉上堆滿了笑,那樣高興。
成知道自己做了的事,得早早離開。他看自己不舒服。“師傅,我走了吧。”
“明天去鎮上擺上一桌,就你我,誰也不叫,吃了就散。”
酒是鎮上最好的酒。成的酒量不行,四兩下肚就會醉。左不管,一個勁地叫成喝,成終于說:“師……師傅,我我……不不……行行了……”
“你他媽的裝熊,不行也得喝,醉了老子背你回家。”成爬了。
左真的背了成。成太沉,左便在過河的橋上歇著。左看著成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淚水在眼框里打轉。
左閉著眼咬著牙,猛的推了成一把:“去吧,師傅對不起你了……”柳河的水綻得老高,水里的月碎了。
成卻沒有死,被左家鎮摸夜魚的狗仔救了。成說自己是喝醉了掉下河的,大家都相信,只有女人不相信。
于是,女人在夜里到那小茅屋等成。
成回小屋時看見了她。他不敢看她,看著河面。水光粼粼,映照出她不再勻稱的體態,微微隆起腹部如霧中遠山,使他不敢多看又忍不住去看。
她在等他走近。一顆流星從天邊劃過,一閃即逝。
“那晚,我作不得主,是師傅他……我對不起你。”他對著河面說。他知道不開口不行,開了口又語無倫次。
“說以后咋辦?”她突然挨近他。豐滿的胸脯幾乎貼著了他壯實的胸膛。
他聽到了她急促的呼吸,聞到了她醉人的發香。他感到她在微微發抖,可他自己也抖得更厲害。
“你說以后咋辦?”她仰起頭固執地問。眸子里映著一輪小小的月亮。
“你說咋辦?”他太木訥。
“只要你把我也當個人,隨你咋辦!隨你……”
他與她應算是二輩人,而二輩人結夫妻在左家鎮那是不可能的。
很久他也沒吭聲。她感覺到了他的窘迫。她眼眶里的那輪月亮在旋轉,終于伴著淚水跌落下來。她伏到河邊的一棵楝樹上,撕心裂肺地一聲慟哭。熟透了楝子籟籟掉進河里,晃動著滿河碧水。
“還是讓日后生的小子姓左吧……”他無奈地望著天上那輪碎月,呆滯的眼睛上面,突兀一道道模糊而憂郁的皺紋。
女人沒有走進那間小房子。
柳河緩緩地流。河灣處的小屋里,亮起了桔黃而淡紅的燈光,顯得很溫馨。
月已圓了,但很憂郁。
本欄目責任編校:曉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