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桃花開得太盛大了,一路追隨,不離不棄,恍惚昨天,你兩鬢斑白,她粉紅依然,已經成為我一輩子忘不了的記憶。 我是春上的時候奶奶抱著看桃花的,遠離她的懷抱卻在冬天。因為奶奶在青光眼的手術里失去了雙眼,那深陷的眼窩讓我見了就怕,成為我當時的夢魘。而那遍地的粉紅也因為農業學大寨風潮的到來,永遠留給了記憶。 我出身的村子叫假大山,聽名字應該是個小山,但它卻不是山,是丘陵,而且是周邊方圓七八公里的丘陵。據說,我們的祖上是由于戰亂逃荒于此,究竟哪朝哪代誰也說不清楚。我很小的時候,村子四周種滿了桃樹。那時的村子并不富裕,房屋多為泥巴墻茅草頂,路也是泥巴路,填飽肚子是許多人最大的愿望,桃子作為水果是當時全村人最大的奢侈。后來聽大人們說,那個饑餓的歲月,桃子是很難等到成熟時吃的。我說不清是錯覺還是幻覺,似乎只隔著一會兒時間,桃花如夢,粉紅地鋪滿天地,給了我最美的想象,最美的記憶?;蛟S,我當時太小了,一切都是虛無,一切都是夢幻。后來,我也問過奶奶和父輩們,他們口里的桃園并不大,也就數十株樹,地瘦缺肥,結不了幾個桃,半生不熟就已被人偷著摘光了。也許,桃園留給村人的更多是桃子甜美的記憶,而她對我卻是一個粉紅的夢境。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就像蔣大為唱的那首歌一樣美,一樣讓人神往陶醉。我記不清在奶奶懷抱里看桃花時自己是否會走路,后來年歲大些時問過奶奶,失明后的她記性很差,說也記不清了??晌疫@輩子也忘不了當時的情景,桃樹高出奶奶很多,粉紅的桃花像一個個燦爛的笑臉,迎著你撲向你淹沒你。弱小的我,很像落入粉紅色波濤的一片葉子。當時花海對我來說是那樣的大,在陽光的照耀下,似乎格外粉紅,格外耀眼,格外芬芳。那時,桃園也一定蜂飛蝶舞,生趣盎然,一定清香襲人,醉心醉懷。奶奶抱著我,移動在花叢,像移動在花間的幸福小螞蟻,怎么也不想爬出去,想爬也爬不出去。我被粉紅色的花屏擋住了視線,桃花開得究竟有多遠有多寬,我也不知道。我所感覺到的只是奶奶抱著我穿梭其間。她似乎沒有要出去的意思,只是一個勁轉悠著,又像個迷失方向的人,在樹與樹之間花與花之間徘徊著,或者說她又像在等待什么人。我覺得,一切都是夢??晌抑两襁€記得,奶奶在那次為我折過一枝花的情景,她晃動在我眼前,伴隨著我成長的記憶忽隱忽現。我甚至已經忘記自己是怎么走出桃園的,忘記自己是怎么漂泊出花海的,甚至懷疑自己是一覺醒來跌出夢境的,現實中我已經長大成人。
記憶中的桃園其實也很小。農業學大寨和冬天的凜冽一樣來得很快,父輩們熱火朝天砍伐的干勁,讓老祖宗留給子孫果腹的果園,一眨眼工夫化為一片空曠,將村子孤立得無所適從。這時我才看清桃園是如此之小。但是有一點,后來許多人回憶說,其實當時他們砍伐林子并不后悔,甚至感到非常激動,因為似乎看到子孫糧食滿倉生活甜美了??墒乾F實打破了他們的夢,由于開墾的田因為供不上水關不住水,變成了旱地,今天已經多被荒蕪,雜草叢生。而每當春天到來時,粉紅的桃花也只能成為房前屋后的點綴了?;蛟S,那是懷念者植下的幾許懷念與沉思,對經歷者而言或許還隱藏著至今未愈的痛。
我是個懷舊的人,盡管很少有人提起村里桃園的事,可我每次回村,眼前總會時不時浮現桃花燦爛的情景。桃園對我是最大的桃園,桃花對我是最美最爛漫的桃花。甚至她還會出現在夜夢中。每每此時,我便仿佛又回到那幸福的時光,回到已故奶奶的懷抱,回到天真無邪的幼年。當然,今天我也曾見過許多桃園,看過許多桃花,但沒有一處比得了我初次賞花的美,她就像我的初戀,成為我一生的珍藏,成為我珍藏一生的夢。
夢里桃花。我想,我這輩子將與桃花有緣,你是我的夢,我是你的枝頭一朵永不凋謝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