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部

如此大雪……

雪剛朝下墜落時，我上了一個廁所，不過是撒了一泡尿，出來時廁所旁邊的青菜地就沒了，嚇了我一大跳。再朝遠(yuǎn)處一看，平時繁雜的色彩和線條都沒了，只有白色，只有一種起伏連綿溫柔中庸的線條。世界這樣簡單，反倒覺得十分夸張。

明天開始放寒假了。老曾出來打下課鈴，不懷好意地逗我，“艾老師，你怎么還不走？再不走的話，今夜只好留下來陪我老頭子啦。”他看了看我的臉色，突然不愉快地說：“誰會看上我啦？你們女人只會看中展九霄。”我說：“誰叫展九霄？”我的語調(diào)比他還要生硬，于是老曾轉(zhuǎn)出一副體貼人的嘴臉說：“艾老師，我們都曉得你要和展九霄好上了，你也看中他，他也看中你。不過我要提醒你，這個人不吉利，命中克妻，所以到現(xiàn)在也沒敢討老婆。哪個女人和他好，輕者拆家，重者喪命。你看村頭的小琴，不是為他上吊死了嗎？”我把手上的語文書扔到老曾頭上，大聲呵斥道：“死老頭，走開！”

我真的不認(rèn)識展九霄。我聽說他的許多風(fēng)流事。他有個綽號叫：展大屌。聽著不雅，其實(shí)是夸獎他的能力。大屌，大屌……鄉(xiāng)下人親切地這么叫喊他，透著無比的崇敬，對他的性能力有意地加以神化。大屌，大屌……，這么一叫，世界好像就透著光和風(fēng)了。我與他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他通過知青程實(shí)向我借了一本書，是郭沫若翻譯的《少年維特之煩惱》。這本書是我丈夫徐少有“上山下鄉(xiāng)”前從家里帶出來的，他偷偷地借給我看，我看了以后就愛上了他。展九霄在縣中上課時向高二學(xué)生講授這本書，結(jié)果三十五個學(xué)生跑掉了二十五個，另外十個中，五個在開小差發(fā)呆，五個去領(lǐng)了校長來呵斥他。大家一致同意讓他去教體育，他上體育課時，告訴女生們在月經(jīng)期間要勤洗下身，結(jié)果女生們?nèi)w摟抱在一起大哭不止。他就這樣丟掉了在縣城中學(xué)的差事，回到他的家鄉(xiāng)去種地。他種地、看書、賭博、談戀愛，就是不結(jié)婚。

孩子們在鈴鐺聲里擁出校門，聲音和動作都像麻雀一樣。我隨著他們流到校外的雪地里，漸漸人影稀疏，漸漸到家。我的丈夫徐少有坐在床上，一根繩子吊在床架上，他的腦袋套在繩圈里，眼睛定定地看著我，一副必死的樣子。我知道他整日無事，又在玩上吊的游戲。這個游戲告訴別人：他想死，但下不了死的決心。

手表上指著四點(diǎn)半鐘了。我去廚房里準(zhǔn)備晚餐。米缸里還有半把米，生產(chǎn)隊(duì)年前發(fā)給我們新年的口糧全讓徐少有賣掉了，得到的錢他消費(fèi)在賭桌上。除了賭錢，他只有一個愛好，就是玩上吊的游戲。他的父親是有名的實(shí)業(yè)家，五六年“公私合營”時還是絲織公司的董事長，沒想到一夜之間他就成了右派的兒子。他的口頭禪是：“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有時對別人說，有時對我說，更多的是自言自語。這句話不停變化著含義，有時沮喪，有時憤怒，有時是對人對己的安慰，有時是輕巧的自嘲。世界就是這樣易變和荒誕的，你看，我不認(rèn)識展九霄，但人家說我們已經(jīng)對上了眼。也許下一刻我會聽到別人說我和展九霄私奔去了。

徐少有的堂妹和堂妹夫都在供銷社工作，富得流油，比當(dāng)年的地主還富有呢。我得找她去討幾斤米。我急急忙忙地拿了傘出門，走過生產(chǎn)隊(duì)長家門口時，有意躲閃，沒想到還是給隊(duì)長看見了。他看到我手里攥著米袋，喊道：“又要去借米？三百斤玉米，五十斤黃豆，十斤花生，三十斤粉條……你們家總共才吃了二十幾天？你這個女人是怎么當(dāng)?shù)模空瘴艺f，城里來的女人都不是女人。”他知道徐少有濫賭的惡習(xí)，他把這種惡習(xí)怪罪于我。我毫不客氣地回敬道：“你媽才不是女人！”他聽了哈哈大笑，笑完了站起來指著我說：“聽說你和展九霄約好了要私奔，有沒有這回事？”隊(duì)長很嚴(yán)肅，不像開玩笑。我還沒回答，隊(duì)長又說：“展大屌這東西，連知青也敢摸，夠種！”他一臉真誠的羨慕，雖說我是受害者，但也被他的天真所打動。我有一個綽號叫“艾傻×”，我是傻×我怕誰，我對世界很理解。

糧站門口挖了三只坑，兩只坑里各站著一對男女，另外一只坑里站了一對男女和一個瘦小老太婆。他們的脖子上都掛著牌子，正面寫名字，反面寫“腐化分子”四字。哈哈，道德本身就是一個陷阱呢。我不認(rèn)識他們，他們是別的隊(duì)上的人，因?yàn)樗缴畹膯栴}被民兵押著到各處巡回展覽，就和公社里的流動電影隊(duì)一樣，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引起轟動。我朝他們喊：“快回家去啊，想被雪活埋啊？”他們一聲不吭，就如死了一般。我再朝她們喊了一句：“民兵早走了，還不快回家？”他們還是不吭聲，像僵尸一樣。

然后到了大渡橋。大渡橋上積雪并不多，但是很滑。我在橋中間的大漏洞前滑了一跤，一條腿懸空掛了下去，筆直地掛在湍急的河水上，很是滑稽。傘飛到河里。他媽的破橋！我費(fèi)勁地用銼傷的手掌撐起身體，從橋洞里搬出大腿。大腿剛回到橋面上，我就看見橋邊的一戶人家里走出一個女人，吃著瓜子，興味盎然地瞧著我的狼狽樣子。這是何老大的女人何姑娘，自從“斗、批、改”運(yùn)動開展起來，方圓十里地，只有這個女人敢在耳朵上戴金耳環(huán)。她飛快地吃掉手中的瓜子，夸張地拍拍手，朝我吐了一口口水。我和她沒難過，是她見了我不順眼。這地方所有的女人，她都不順眼，她是女人中的老大。她進(jìn)門時用腳一碰門，有意使了勁，門失去了控制，一下子屋門大開。屋子中間坐著四個打牌的男人。我看見了他們，他們也看見了我。大家一時都有些發(fā)愣。

我看見了牌桌上有一個男人，他正對著我的方向，眼神定定的。何姑娘對那個人笑著說：“大屌，你的相好跌跟頭了，怎么不去扶一把？男人真是沒良心的東西！”

這就是傳說中的展九霄，俊俏有趣的浪子？我還沒看清他的樣子，門就關(guān)起來了。

到了供銷社，徐少有的堂妹徐寸心也在看雪，傷感地說：“家鄉(xiāng)沒有這么大的雪呢。你想家不？傻×！”我不高興地說：“別老是說我是傻×。”徐寸心大著舌頭說：“人家都說你是傻×哎。我是喊著玩玩的，別生氣啦。”我說：“別說這個了，你回去拿點(diǎn)米給我。”徐寸心去供銷社后面的家里拿了米給我，又塞給了我三塊錢，對我說：“聽說你最近和展九霄熟了，你給他遞個話。明天我男人出差去，我在家里請他吃飯，肉皮燴蛋，紅燒肉，他來不來？”她亮著眼珠子，一只大拇指咬在嘴里。我就說：“當(dāng)心你男人知道了揍死你！”徐寸心放下手指說：“人家說你是傻×，你還真是個傻×，不過是與你說著玩玩的。”我固執(zhí)地問她：“為什么要說著玩玩？”她不假思索地說：“你看這破日子，過得像個人嗎？”我問她：“你指的是哪方面？”她不說話了，把臉轉(zhuǎn)過去不看我，等我走出去，她在我身后說：“哼，明知故問，不是好人。”

糧站前，坑里的人還在，積雪已埋沒了他們雙腿。我放下米袋去拉一個年輕女人的手。對她說謊話：“我和公社書記熟得很，你們先上來，有什么事我擔(dān)著。”那女子青臉綠眼地問我：“你姓啥叫啥？你是干什么的？住哪里？你和公社哪位書記混得熟？”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他媽的這樣鬼精，怎么還讓人捉了來游街示眾？”她一邊借著我手上的力氣朝坑外爬，一邊說：“你罵得實(shí)在，我就是個水性的人，憋不住。罪有應(yīng)得，活該！”同坑的那男人也爬上來，兩個人渾身如冰，四目相對時卻是熱騰騰的。

第三只坑里，那瘦小的老太婆最后一個上來，她緊閉著嘴，倔犟地挺著脖頸，一上來就坐到了我的腳邊，屁股挨著我的腳，喘息了幾下，她突然站起來，跑過糧站的圍墻，一頭扎到了大河里。她的身影順?biāo)拢跊坝颗炫鹊牟ɡ死飵讉€沉浮就不見了。這么快一條人命就沒了？我們站在河邊，連喊叫的機(jī)會都沒有。她是誰？住哪里？和誰熟？六個“腐化分子”面對我的問題一個勁地?fù)u頭，他們不認(rèn)識她，也不知她“腐化”的內(nèi)容。我站在糧站大門的屋檐下，腳邊麻麻的，仿佛還能感受到老太的溫度。

“可惜了，今天是最后一站。她沒挺過去。”那個自稱為“水性楊花”的女人邊走邊說。她旁邊的男人頗有理性地推測，“她就是存心在今天死，不想回家了。你沒聽見她嘴里說什么‘你死了，我也活不成，我也死了算了’。她許是殉情了。”

我突然尖著喉嚨朝天大喊起來：啊——！我是傻，誰能理解我這個傻×內(nèi)心的悲傷？

我喊完，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了，從一地倉皇的腳印來看，他們是嚇跑的。我揉著胸口，覺得心里好過了一些。我憤世嫉俗，孤獨(dú)寂寞，充滿對現(xiàn)實(shí)的逆反之心。所有的生活都不是我要的，我要舒張順暢地生活。

我一時不能就走，站在原地發(fā)呆。不久，過來一個人，是知青程實(shí)，他為展九霄借了我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到現(xiàn)在也沒還我。傳說他暗戀我，為我至今不娶。他看了我一眼說：“還站著發(fā)呆？那老太一直沖了下去，我看見展九霄拿了竹鉤子出去，哪里還有人影？”

我客氣道：“你從哪里來？”

他說：“我剛才在供銷社買牙膏，就站在你和徐寸心旁邊。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們說得高興，沒有看見我。”他補(bǔ)充了一句，“我不生氣的。”

我問他：“那你就這樣一路跟著我？”

他說：“才不是。我到徐姑娘家，和九霄說了一陣子話。”

我斜了他一眼，這個人長得貌不驚人，胡子拉碴，不是我欣賞的那種人，而且我看不出他有思想。我問他：“你們說了什么？”

他說：“九霄說，你長得像雪地里的一株梅花。”

展九霄會這樣說？我剛才在橋上，他只看了我一眼就這樣評價我？我又問他：“他還說了什么？”程實(shí)不說話，我推了他一把，他就說：“你要回家了。”

我說：“今天不回去了。實(shí)不瞞你，我和九霄約好了今晚私奔，我在這里等他。”我覺得這個主意真是不賴，一個人笑起來。

他說：“怪不得外面都說你和展九霄好了。……這大雪天怎走？”

我胸有成竹地說：“先上縣城住他家里，明天一大早搭便車走。你看這雪越下越小了。”

他一臉地沮喪，幾乎帶著哭腔問我：“為啥要告訴我？為啥？”

這個問題令我想了片刻。我說：“你誠實(shí)，大方，善良……我不知為什么，就是信任你。我高興不高興的事，都想和你說。”

他擦了一把臉，回過魂來。我說的話并沒讓他高興起來，他固執(zhí)地說：“回家吧，回……”不知為什么他忽然改口說：“我來的時候，看見展九霄朝那邊的相反方向走了。要不，我替你去找找他？你在這里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要是我再來的時候看不見你，你就是和展九霄私奔了。”

雪漸漸下得小了，我雙手抄在袖子里認(rèn)真地看下雪。看了一陣子，我開始在腳邊堆雪人，堆出一男一女兩個小雪人，也不知像誰。做完這件事，我拿出口袋里一只兩分錢硬幣，朝雪上一扔，說：“展九霄來，字。展九霄不來，國徽。”

連丟三次，硬幣在雪地里都是字面朝上。

走過來一個穿藍(lán)布棉襖的男人，他文縐縐地和我說：“我從來沒見過你這么多情的大姐。也是，吃也沒啥吃的，穿也沒啥穿的，惟有心里的愛是自由的。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說：“是啊，是這個道理。但是去愛誰才能不失望？”

他看看我，“你看到剛才那些人了吧？愛沒有好下場的。我從來不愛人，我的心比雪還要冷，所以保住了一條小命。”

我警覺地問：“你是誰？”

他不吭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穿藍(lán)布棉襖的男人剛走，我也回家了。我剛進(jìn)門就被徐少有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我趕緊在灶上起了火，給他燒了米飯和白菜湯。他聞香尋來，揭開鍋罵道：“你燒米飯啊？你個死婆娘，你個浪費(fèi)精。晚飯還煮米飯？米多得吃不完啊？”他盛了一碗米飯坐下來吃，吃著吃著哭了起來。我知他對生活不滿意，他把生活的重負(fù)給了我，他從不知我心里怎么回事。我現(xiàn)在要拋棄他，就在今晚，我迫不急待，我心急火燎，我心中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我腦中的一根弦危險地緊繃著，如果今晚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我就會發(fā)瘋。從這兒到那兒，就是一根絲線的距離，這兒是清明的世界，那兒是混沌失常的境域。我見過發(fā)瘋的女人，隊(duì)長小的時候家里很窮，他的娘到集上去割了一塊豬肉，回來的路上上了一個茅廁，把豬肉掛在茅廁外面的蘆葦稈子上，出去一看不見了，好好的人，剎那間就瘋癲了，整天站在屋后罵人，罵得一本正經(jīng)，言辭頗有創(chuàng)意。我不想這樣。

我忽而明白，我拋棄的不是徐少有，而是拋棄我自己的生活。我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呢？我大腦一定失常了，就在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一幅山水場景，那是所有的美好加在一起的美好，所有的想象加在一起的想象。……那就是我們想象中的桃花源吧？沒有爭斗，沒有冷漠，人心溫暖安靜，一年四季如春。

我坐到徐少有的身邊，看著他吃。他只顧往嘴巴里塞飯，也不叫我吃。吃了一碗吃第二碗。我對他說：“我走啦。”他輕微地應(yīng)了一聲，他根本沒考慮我這聲“走啦”是什么含義。他吃第三碗的時候，我又對他說：“我走啦！”他遲鈍地抬眼看了我一眼，像個肚皮里塞滿了米飯的娃娃。“去干啥？”他終于問道。我說：“我去私奔！”他尖銳地笑了一聲說：“我也想跑呢，就是不知道朝哪邊去。世界是個大牢籠，你要是真能跑得掉，盡管去。我要攔你，我就不是人養(yǎng)的。”我起身走了。我兩手空空，只有一把傘，所有的衣服都在身上，全部的寶貝就是一只機(jī)械手表，在我手腕上。我裝腔作勢地要私奔了，問題只剩下一個：和誰私奔？

我出了家門朝東邊走，雪不下了。大路上積雪不太深，然后上了公路，公路上積雪更少。我朝南走，走啊走啊，我走到了縣城，這樣我就有了私奔的感覺了。縣城里不能住宿，因?yàn)槲覜]有隊(duì)里打的住宿證明，沒有證明走進(jìn)旅館，就等于自己走進(jìn)公安局。桃花源里不是這樣的玩法，在這里，任何一個人不須任何證明就能住宿，每家人家的屋內(nèi)都有一張溫暖的床等待遠(yuǎn)方的陌生客人，掀開溫馨的窗簾，后面種著扶桑木。

我出了縣城朝北回到公路，走啊走啊，走到自己的村口再朝西走，一走走到糧站門口，看了一下手表，十二點(diǎn)半過一些。我站下來想到一個問題：我好像把一些事搞混淆了。

我運(yùn)用我鄉(xiāng)村小學(xué)語文老師的頭腦企圖理清思路，我不具備邏輯思維，我扳著手指頭一樣一樣地算：反叛嗎？反叛什么？家庭還是學(xué)校還是全體父老鄉(xiāng)親？尋找愛情嗎？尋找誰的愛情，九霄的還是程實(shí)的？都有點(diǎn)像都有點(diǎn)不像。尋找愛情中的溫暖還是尋找愛情中的性？只想證明自己的能力還是純粹發(fā)騷？我想拋棄的是什么生活？有關(guān)丈夫的還是有關(guān)這個鄉(xiāng)村的？是對物質(zhì)生活不滿還是對政治環(huán)境不滿還是對自己不滿？等等等等。扳手指頭變成了咬手指頭。雪夜幾乎沒有任何聲息，連最忠實(shí)勤勉的看家狗都不叫。

我在起勁地咬手指的時候，肩膀被人猛地拍了一下，我嚇得差點(diǎn)癱到地上。都說我傻，我就是這樣傻的，雪地里走過來一個人居然沒聽見。是程實(shí)啊，他用力地拍著我的肩膀說：“真是你！你怎么還在等九霄，快別等了。你等不到他的。唉，真巧，我想走過來瞧瞧你在不在，一瞧，你就在了。一般人怎么會深更半夜地到這里來找你？但我就是在這里找到你了。你說我倆是不是傻到一塊去了？”

我盡量語調(diào)緩慢柔和地說：“那我倆要是在一塊生個孩子，是不是傻上加傻？”我不是一個有風(fēng)情的女人，尤其是在當(dāng)前這種情況下，天寒地凍，手腳僵硬，嘴巴在說話的時候被耳朵朝后牽著，調(diào)情的時候還在擔(dān)心腳趾頭是否凍壞了，情緒大受影響。我正在否定我的吸引力的時候，奇跡發(fā)生了，程實(shí)就像被我點(diǎn)著了一樣，純真老實(shí)的程實(shí)，他的手像燒著的煤球，臉像燒了一天一夜的灶膛。我倆一拍即合，我想破壞什么，他想得到什么。我們?nèi)チ怂遥Ｏ碌陌胍狗浅嘏皇且粋€有經(jīng)驗(yàn)的人，除了傳達(dá)熱情，他沒有傳達(dá)給我什么，從心靈到身體，他都給不了我滿足。奇怪的是，從這一夜過后，我的人生安靜下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但我知道人生并不是單行線，有許多事混合在一起，你無法分離出一種單純的物質(zhì)。

我走時，程實(shí)送我到他家門口，對我說：“那本書，九霄早就還我了，我放在床底下。你要是想來拿，過幾天再來。”

我想，程實(shí)也不是那么單純的，這本書就是證明。九霄早就還給他了，他卻總是對我說沒有。這樣說來，他的許多話令人懷疑，包括他說九霄夸獎我的話，其實(shí)只是他自己心里對我的想法。“雪地里的一株梅花”？我是這樣的女人嗎？

程實(shí)半年后就結(jié)婚了，他過得不錯，也做了公社里的一個官。

展九霄就在那一夜溺水身亡。我后來知道了幾件事。第一，程實(shí)那天夜里并不是特意來找我的，他被隊(duì)長叫起來去處理一件事。一條狗把一件漂亮的藍(lán)布棉襖拖回了家，村民們在運(yùn)河邊又發(fā)現(xiàn)了男褲和鞋襪。程實(shí)他們的任務(wù)就是去找一個活的或死的沒穿衣服鞋襪的男人。他們沒有找到活的或死的裸身男人。程實(shí)惦念我，鬼使神差繞回了糧站。第二，那件藍(lán)布棉襖屬于展九霄，運(yùn)河邊的褲子鞋襪也屬于他，他被有關(guān)方面書面判定為失蹤，口頭斷言為死翹翹了。這種事不是沒有發(fā)生過，尸體經(jīng)過運(yùn)河，再經(jīng)過一個秘密的通道，一直沖到東海去了。從糧站后面跳河的老太太后來也沒找到，她七拐八轉(zhuǎn)，也許殊途同歸，與他一起到東海去了；第三，這個穿藍(lán)布棉襖的聲稱從不愛人的展九霄可能死于與我私奔的謠言。有一次，我在集市上買豬肉時，階級覺悟很高的兩位大爺在議論展九霄時說：“活該，和知青私奔，破壞毛主席的威信，就該死！”

那天清早我從程實(shí)家里回去，我丈夫徐少有向我眨著眼睛說：“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這句話具有無比的智慧，我也第一次對這句話露出深思的尊敬的臉色。這樣，徐少有就一直積極地說了下去，說到了現(xiàn)在，二零一一年的夏至，按照傳統(tǒng)風(fēng)俗，他一邊吃著青皮雙黃如皋咸鴨蛋，還一邊說著這句話。

（選自《收獲》）2011年第4期）

葉彌，江蘇省蘇州人。1964年6月生。199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成長如蛻》《天鵝絨》《錢幣的正反兩面》，著有長篇小說《美哉少年》。成名作《成長如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