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陳曉明先生的說法,一篇短篇小說,可以在某一點上達到非同尋常之處,就是它存在的理由。(陳曉明《不死的純文學》)它毋需像長篇一樣負載起家國歷史、人物命運的沉重使命,只要能對生活進行一種異質性的把握,以瞬間照亮永恒,由片段洞見整體,就能抵達短篇的那種深刻性。金仁順的《梧桐》看似尋常,不過是由年過六十的母親的一場“黃昏戀”引起的母女慪氣、和解的小故事,然而,作者卻以高度的客觀性、精湛的視覺化以及意象化的細節等一系列不同尋常的手法,將日常生活中那些溫潤而又尖銳的情感漣漪如此細膩又如此勁道地勾畫出來,以無懈可擊的文字之舞賦予了這篇小說韻味深遠的審美特質。
小說的人物關系簡潔明了:母親玉蓮,喪夫之后獨居一處帶梧桐樹的院落;女兒惠真,婚后與丈夫修彬組成了自己的二人世界。情節也說不上復雜:某天惠真回家看望母親卻意外發現玉蓮已經戀愛上了退休的大學教授樸永浩,這突然而來的變化令惠真難以接受,已經去世的爸爸與那些摻和著幸福與痛苦的的回憶仿佛全部復活,在潛意識里頑強地抵抗著母親的戀愛。可是母親也并不打算妥協,她還依然顯得年輕漂亮,而且她一生也很少享受到丈夫的體貼,她憑什么就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與女兒僵持不下之際,她居然也很現代地“娜拉出走”,給女兒留下一張紙條,連手機也關掉,走得決絕、徹底。女兒既擔心又震驚,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往事如絲如縷地浮上心頭:從小到大,是母親一直事無巨細、明里暗里地呵護著她,她和母親早已不知不覺結成了最堅實的聯盟,就如那棵梧桐,根早已深深地扎在了各自的心底里。幾天后母親回來了,女兒顯然已經在心里承認了母親的“戀愛”,連婚紗禮服裙都已經幫她選定了,可母親卻因旅途中兩人生活習慣不一樣而選擇了主動放棄。如果以上的情節就如院里梧桐的樹干,那么它的動人之處在于那些在風中搖曳的枝條和那些寬闊碧綠的樹葉,枝枝葉葉,無不關乎親人之間的愛與痛;葉茂而知根深,一嗔一笑,無不彰顯出那渾然不覺卻又結結實實盤旋在心底深處的溫厚親情。
小說令人流連、贊嘆之處在于本來波瀾起伏的一處心理劇卻被作者敘述得如此冷靜節制、從容利索,通過不同的聚焦方式,以蜻蜓點水一般的輕盈筆致達到了四兩撥千斤的效果。對于玉蓮和樸永浩這一對“黃昏戀”的當事人,作者采用的是嚴格的外聚焦,就像許多現代小說一樣,敘述者放棄了直接介入人物心理的特權,退到舞臺側翼,僅僅向讀者敘述人物的言語行動。玉蓮對“一輩子沒進過廚房”的惠真爸爸究竟有幾分愛、幾分怨,敘述者有意守口如瓶,只點出她“含著眼淚”的神態和不讓女兒走自己的老路的決心來表示;惠真爸爸去世之后,玉蓮的孤單傷痛也只以她“黑白照、標準像”失魂落魄的樣子讓讀者去想象;而玉蓮在愛上了樸永浩之后竟也煥發出了一股喑啞的、老首飾般的光輝,以神采折射出這份感情的純粹。從讀者反映的角度來說,外聚焦敘事既避免了將過多的筆墨膠著在“黃昏戀”本身,因為這只是母女情感變化的一個引子而非小說主體,也賦予讀者更大的想象空間和更多的參與文本的機會。
對于惠真,雖然采取了更為自由的零聚焦,但直接抒寫內心世界的也只有寥寥幾處,而多以意象化的細節將人物復雜的心理外化之。惠真在肯德基餐廳對玉蓮進行了一番情理兼備、邏輯嚴密的勸說,玉蓮雖然淚流滿面地點頭稱是,可仍然癡心不改,惠真扔下一句硬邦邦的“我不同意”起身離去,她“推開沉重的大門,在街頭站了好一會兒,人流車輛,熙熙攘攘,交織成網,建筑物則像巨大的蜘蛛,陰森森地看著草芥似的人眾。”這是惠真無力阻擋母親改嫁時陰郁、糾結、煩悶心態的流露;玉蓮出走,惠真不得不默認母親的選擇而又不甘心她對自己和爸爸感情上的“背叛”,賭氣將爸爸生前做的根雕茶幾請人搬到自己家里,“茶幾在玉蓮那兒,屋里,或者梧桐樹下,在哪兒都順眼,放到這里,跟個章魚似的,突兀、怪異、張牙舞爪的”,隱喻出惠真潛意識里對母親“情感錯位”的極度不快。小說中那些別具匠心的意象的選擇,于細微處表現出作者對修辭的熱愛和對文字出色的駕馭能力,幾百年的老樹根茶幾,惠真眼中搭弓射箭、惹是生非的丘比特石膏像,帶有鳳棲梧桐圖案的婚紗裙,無不具有耐人尋味的象征意味。尤為精彩的是結尾處:“小面團在玉蓮的搟面杖下面,三下五下,花一樣盛開,被惠真接在掌心,填上餡兒,捏成果實。”以花-果實來隱喻重歸于好的母女關系,意味雋永,令人想起海子有名的詩句“不要問桃子對桃花的珍藏”,有花的凋謝,才有果實的成長,生命的代謝、死生的輪回、愛與被愛的和解……全都凝聚在這一對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意象之中。
王海燕,青年評論家,現任教于湖北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