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這是劉禹錫組詩《金陵五題》中的第一首《石頭城》。此詩給我們展示了這樣一幅圖景:四周的群山環抱著石頭城,秦淮河的潮水拍打著空城的城墻,然后寂然離去。那舊時的明月,從秦淮河東邊升起,夜深了移過了女墻。只看字面意思似乎只是描述了石頭城的荒涼冷落,可細細品來,卻不僅僅如此。其實這首詩在描述客觀景物的同時,表達的情感又是雙重的,既有對歷史的感懷,又有對生命易逝的嗟嘆。而這雙重情感卻是通過前代的文本和后代的作家讀者共同創造的。以下我們就從這兩個方面試對這首詩作一次互文性的分析。
這首詩給我們沖擊力最大的兩個意象,一是月,一是空城。
“月”,古往今來,是中華民族鐘情的一種審美意象,她的文化內涵的傳承和發展,實際上也是互文的發展過程。我們從屈原的《天問》中的“日月安屬,列星安陳”句展示屈原對宇宙的拷問。王昌齡的《送李十五》“天長杳無隔,月影在寒水”襯托離人的孤寂情懷。李白在詩中總是把月引為知己,“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對月獨酌》),把月當成有生命有情意的人格化的事物。晚唐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虞美人》),作者通過月亮寄予了自己的離別傷感之情。各時代文人的沿襲適用使“月”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所表達的意蘊纏綿糾結在一起,當我們讀到劉禹錫的這首《石頭城》中的“月”時,她就不純然是客觀世界中的自然景觀了,而產生了對人世滄桑變幻的思考,這里的“月”我們又能在諸多文本的眾多意象中讀出新的含義,即一個笑看世事的智者的形象。
“空城”的“空”字,與王維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空”字在空間形態上是有其相通之處的,即傳達出心靈世界的一種孤寂。與崔顥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中“空”字意味相和,黃鶴樓依舊,而昔人卻一去不復返,永遠成為過去。這里沉淀著作者對歷史的感慨。而由此又會生發出對人生命運的一種思考。
布魯姆認為“在某種時刻,不是遲來者模仿前驅者,而是遲來者被他們的前驅者所模仿,前驅者受惠于遲來者的成就與光彩。”而我們通過下面兩首詞與《石頭城》的分析比較,便可見出布魯姆此語的精妙:其一是宋代周邦彥的《西河·金陵懷古》,其二是元代薩都剌的《滿江紅·金陵懷古》。
從主題方面來說,二詞毋庸置疑是對劉禹錫的兩首原詩的照搬。卻填補了《石頭城》中的許多空白。雖然這種填補使“味外之旨”由多元變成一維,由含蓄雋永變得直白袒露,但畢竟以讀者的身份充實了《石頭城》的內容。周詞中的“傷心”句與薩詞中的“思往事”句都有了主觀色彩,對往昔有著共同的一往情深,由對歷史的感懷直接走入對個人生命的憂嘆。
從意象來說,月和城常在,而生命卻如此短暫。正如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所言:“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我們在這里感悟到生命對于時間的無可奈何,面對整個宇宙作為社會存在的個體生命既感受到一種形而上的悲哀同時又有一種浸浹肌骨的感動,在懷古情愫中增添了一層真切的個體生命的感懷。
從意境上來說,《石頭城》與二詞皆情景交融。人的情感與所述之景巧妙地融合為一,所選物象皆為冷色調,借助悲涼的情懷,使其籠罩一層暗淡凄冷的光環,意境冷清凄。又以自然宇宙的永恒襯托出人生的短促,而人在面對此情此景時又只能無可奈何,透射出濃郁的滄桑之感。
歷史的感懷有其普遍性,是人類共同的一種戀舊情結。詩人個體在歷史的長河中又是如此的渺小與脆弱,生存又是如此艱難與坎坷,面對永恒的歷史,詩人們不由得會在追思往昔的同時發出共同的感喟:憂生之嗟。這就為后人用互文解讀這類詩歌提供了更大的解讀空間,因而讓這類詩歌放射更加絢麗的光彩。
陳曉蓉,華中師范大學教育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