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旺斯水地圖

普羅旺斯—阿爾卑斯—蔚藍海岸大區(qū)下設(shè)六個省份：上普羅旺斯阿爾卑斯省（Alpes de Haute Provence）、上阿爾卑斯省（Hautes Alpes）、濱海阿爾卑斯省（Alpes Maritimes）、羅納河口省（Bouches du Rhone）、瓦爾省（Var）和臥谷露鎖省（Vaucluse）。從巴黎驅(qū)車南下，經(jīng)過一路花盤還沒長成的碧油油的向日葵，深棕或奶白色靜默的牛羊，星羅棋布的小紅城堡尖尖的雉堞，過了風景如畫的盧瓦河谷，在勒布依（Le Puy—en—Velay）一帶點數(shù)幾座被薄霧削去了腦袋的死火山，路過蘭奎鐸（Languedoc）產(chǎn)酒區(qū)大片低矮葳蕤如小寶塔的葡萄株，七個小時左右可抵達臥谷露鎖的省會阿維尼翁。從這座被古美索不達米亞風格的城墻環(huán)繞的“教皇城”一路東行，可以找到全法最迷人的水路。

春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在普羅旺斯尋找水源。暮春的南法尚看不到漫山遍野、以一襲濃紫的面紗遮掩大地的薰衣草田，看不到梵高畫布上金黃豐美如宴飲日的麥田，也看不到薄暮時分阿爾勒小鎮(zhèn)昏黑的鴉群，卻可以在這雨水豐沛的季節(jié)里覓得一張流動的地圖——從夕陽下寧靜如畫的羅納河到轟響疾奔的湍高河，從隱藏于峭壁深巖之下的臥谷露鎖泉到水車咿呀的索爾格島，這張神奇的水地圖如蛛網(wǎng)般在大地上錯綜盤旋。溯流而上的人無法洞悉地殼深處水脈的知識，卻可以憑那一池池跳蕩的綠影、迂回的波紋和水畔幽邃的洞穴來揣測它們的肌理。

臥谷露鎖泉水鎮(zhèn)

從阿維尼翁中央火車站搭乘巴士，半小時左右可以到達索爾格河上的索爾格島（L’Isle sur la Sorgue），然后在鎮(zhèn)中心轉(zhuǎn)公交，二十分鐘后就來到了“法國第一泉”臥谷露鎖泉源（Fontaine de Vaucluse）。“臥谷露鎖”在奧基坦語（即一般所說的普羅旺斯語，盡管后者嚴格說來僅指某一種奧基坦方言）中的原意是“封閉的山谷”，它的確被望杜（Vendoux）、呂爾（Lure）等群山環(huán)繞，山頂積雪消融后共雨水一起注入地底的縫隙，年復(fù)一年溶蝕著地下水道里的石灰?guī)r，不斷拓寬著巖層的裂口，最終形成了眼前兩百四十米高的峭壁底部巨大而深邃的空洞。臥谷露鎖泉就在這絕壁下奔騰飛瀉而出，它是沿途源自山頂?shù)囊磺砂儆嗥椒角椎叵滤奈ㄒ坏孛娉隹冢⒁粤偃椒角椎哪昶骄髁棵惺澜绲谖宕笕Ｒ粋€多世紀以來，考古學家們在此不斷有驚人的發(fā)現(xiàn)，而臥谷露鎖的泉眼早在公元前一世紀就是異教水神崇拜的圣地。

我和艾洛從泉水鎮(zhèn)入口處，1804年為紀念詩人五百周年誕辰而建的彼特拉克之柱拾級而上，一路聞得喧騰歡響的水聲，右手邊是足足兩百余米纖濃碧綠、清澈見底的河水，這就是橫貫全省的索爾格河的源頭，由上游的臥谷露鎖泉眼送出，在崎嶇起伏的河床上匯成了一股股不足半米高的小瀑布，頸脖與嘴尖嫩黃的鴨子和駕著橡皮筏的年輕人爭先恐后地沖下瀑布，體會著湍流有驚無險的托舉。沿岸繁茂的樹葉幾乎完全將天空遮住，參差斑駁篩下的陽光落在鋪開塑料布野餐或乘涼的人們身上，使人當下從情感上理解了雷諾阿或修拉的筆觸，而臥谷露鎖也向來是印象派畫師們青睞的寫生地。一些枝椏彎入水中，成束背光的翡翠般的葉片輕輕挑弄著碧水，時不時與河底毫厘畢現(xiàn)的婀娜水草做些無害的糾纏。

左手邊是一些南法風味的食品攤：一米長、五彩繽紛的普羅旺斯“蛇糖”，狀似約克郡布丁的生猛點心“梅朗閣”，手工冰淇淋等。另有傀儡博物館一座，陳列著近則出自泉水鎮(zhèn)手藝人之手、遠則來自北京的各色活動人偶；彼特拉克餐廳（特色菜是小龍蝦和蒜香濃湯）與造紙磨坊館（可以學習操作傳統(tǒng)手工造紙機）各一座，歡迎人們在綠蔭掩映中坐下消磨時光。到臨近泉源處，這些人工設(shè)施則一律消失不見，唯有兩側(cè)高聳開裂的巖壁夾著一線藍天，以及嵌于巖壁中的一塊塊詩碑，比如臥谷露鎖的另一位詩人常客，出生于附近梅亞尼鎮(zhèn)的190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爾（Frédéric Mistral）的這一首：“可是，哦，最美的人啊！我越是看你 /越感到，哎呀！意亂神迷！……/我曾看到一個篾匠，一次，在我的路徑 /被釘在裸露的巖土 /對著臥谷路鎖的洞窟：/多么瘦弱，哎呀！一束 /茉莉也會給灰蜥蜴更多蔭影。 /一年一次朝著根系，/涌來臨近水波的汩悉；/而干燥的小灌木，在豐沛的源頭，/這泉向著它升上來給它解渴，/想要多少，便放口去喝……/這便足以讓它活上一整年了。/如同寶石適合戒指，這對我也足夠。”（《臥谷露鎖源頭紀念石》）。

詩中“一年一次朝著根系”有所指。原來當我們終于小心地攀上一片亂石坡，看到半隱在山洞中的臥谷露鎖泉眼，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泉眼本身像臺風眼一樣寧靜，不起一點波瀾。泉水是比別處更深的礦物綠，洞穴上方寸草不生的峭壁上獨獨探出一株低矮的無花果樹，在青空下迎風搖動著墨綠的手掌——據(jù)說這株無花果只有在每年春分日泉水漲到最高時才能喝一口來自遠方雪山的甘霖。傳說也好，事實也罷，泉源畔的無花果已在眾多法語文學巨擘的筆下枝繁葉茂：波德萊爾、夏多布里昂、米斯特拉爾、勒內(nèi)·夏爾（René Char）……臥谷露鎖泉因此也被稱為“靈感之泉”，我也如約定俗成般下到洞口，以冰涼而略摻泥沙的泉水濯面三次——當?shù)厝烁嬖V我們，此泉可以治療“寫作阻塞癥”。

雖然常年有大量訪客，臥谷露鎖卻絲毫不給人旅游勝地的感覺，在這個青山環(huán)繞的泉水小鎮(zhèn)中，一切事物都在它應(yīng)在的位置：對面山坡上的壘石房是狩獵者的小屋，山頂建于十四世紀的卡瓦永主教城堡仍像七百年前一樣沉默地俯瞰整個河谷，十一世紀建于古羅馬異教神廟廢墟上的羅曼式小教堂寂靜無人，守護著圣維朗（St. Véran）之墓；鎮(zhèn)上的居民用扁擔挑著自家吃的水果在石板路上走。看不見吆喝著出售紀念品的商販，賣食物的人安守路邊屬于自己的一隅，生活按本來的樣子井然有序地進行著，像泉水一樣的靜和淡。

正是在這樣的不起眼中我們偶然撞進了彼特拉克博物圖書館，坐落在一座巨大的水花園中，碧藍的潭水被一條只容一人通過的石徑分成兩邊，石徑盡頭是彼特拉克客居臥谷露鎖期間（1339—1951）的居所，向勞拉求愛失敗后，詩人在此完成了《歌集》（Il Canzoniere）中三百多首獻給勞拉的十四行詩；岸上的一叢石榴中掩映著丹尼斯·理查德（Denis Richard）的雕塑《情人之心》：一圈圈向下扭成漏斗狀的藤蘿包裹著一顆晶亮而鋒利的“鉆石”，讓人想起了但丁的第五層地獄里的那對戀人，于絕望中相互慰藉的弗朗切絲卡和帕歐洛。花園里的每處細節(jié)都是一段舊調(diào)重彈的哀歌，而奇異南國植物簇擁下的博物館本身則是一個所有研究者夢寐以求的資料庫：除卻模仿彼特拉克藏書室而建的、收藏諸多珍貴手抄本的圖書館，二樓還陳列著彼特拉克的舊物、當?shù)禺嫾夜P下的彼特拉克與勞拉的肖像、獻給臥谷露鎖泉的各種詩歌手稿，一樓則是夏爾的展廳，有他為自己詩集的出版本手繪的插圖，夏爾與喬治·布拉克合作的畫冊，還有米羅、畢加索、賈科梅蒂等為夏爾的詩所作的配畫。在這比佛羅倫薩更擔得起“翡冷翠”之名的臥谷露鎖泉水鎮(zhèn)，山水與人物彼此成就，河流是一卷無標點的歌集，人們的命運也緊緊與泉源相系。

索爾格島與公牛鎮(zhèn)

索爾格島坐落于阿維尼翁以東二十五公里處的臥谷露鎖平原，當你來到這座以河水命名的島鎮(zhèn)，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碧水畔一架架緩慢轉(zhuǎn)動的木結(jié)構(gòu)水車。早在索爾格島還是個中世紀漁村時，這些大型水車就在造紙、紡織、磨谷、絲綢工業(yè)起過非同小可的作用，這些像時間本身一樣循環(huán)往復(fù)的木輪汲取著索爾格河的能量，源源不斷地滋養(yǎng)著整座城鎮(zhèn)。索爾格島如今共有六十六架水車，密集分布在環(huán)繞全鎮(zhèn)的索爾格河各支流畔，與索爾格島曾經(jīng)的淡水小龍蝦產(chǎn)量一樣蔚然——自從1237年圖盧茲公爵通過法案確立了島上居民在索爾格河（從源頭至羅納河）上的專屬釣魚權(quán)，當年單是垂釣者在索爾格島捕獲的小龍蝦（當?shù)赜址Q為蝲蛄）就不下每日三萬五千只。

這座島也是勒內(nèi)·夏爾的故鄉(xiāng)，他為它寫下了諸多如索爾格河水般輕顫、微光粼粼的詩篇。這些謎樣詩句的英譯者包括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M.S.默溫、約翰·阿什貝利、塞繆爾·貝克特，又被保羅·策蘭和彼得·漢克譯成德語。夏爾邀請來索爾格島的客人還包括艾呂雅和海德格爾——后者幾次被夏爾邀去附近的公牛鎮(zhèn)給精心挑選的少量聽眾做講座。不難想象一個在此出生長大的人如何終身擺脫不了夢中水車的咿呀聲：索爾格島仿佛時間本身的一個隱喻，那一排排實際功用已今非昔比的水車是世界的眼中之眼，輪中之輪，永久轉(zhuǎn)動卻不激起水花。就在我們寓居的CantoSorgue旅館房間窗外，深碧的河水轟鳴傾瀉而出，仿佛沿途摔碎著粒粒珍珠與貝介，并撼動著泊在我窗柵下的一只紅色小舟，不可思議的是河底柔膩的水草列成了整齊的墨綠色方陣，如同一隊奧菲莉婭在水波間朝著同一個方向梳理秀發(fā)。到了夜晚，邈邈繁星仿佛也加入了索爾格河無謎底的詠奏，情愿被河水濺濕它們輕提的紙燈籠，情愿熄滅河獺和草魚賴以夜嬉的冷光炬，而它們唱些什么已教人無從憶起。我只記得整晚在枕畔聽窗外轟隆的水聲，是夜的夢境也濕淋淋地掛滿了綠藻，仿佛啞光的蟲卵和尖頭的蝌蚪正不斷潛入我的眼皮……

索爾格島的另一宗秘密是距離小鎮(zhèn)約一公里處的“分水地”（partage des eaux）。我們頂著頭頂上清晰可見的北斗，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騎行了約十五分鐘，忽而就被前所未有的盛大水聲引到一片浮滿枯樹樁、岸邊樹木半浸在水中的深潭邊，潭中央有一道隆起的水脊，索爾格河就在此分為維勒隆支流（la Sorgue de Velleron）和昂太古支流（la Sorgue d''Entraigues），分別向兩地輸送著十二分之五與十二分之七的水量。可與分水處河流的鳴唱相比擬的只有歸途夾道的梧桐樹冠中嘶響的蟬聲。

比索爾格島更小的公牛鎮(zhèn)（Le Thor）位于前者西北七公里處，抵達索爾格島的第二天，我們趕上了火車罷工，便向旅館租自行車一路騎去了公牛鎮(zhèn)。“公牛將四蹄深入競技場的沙。公牛鎮(zhèn)的教堂不動了，石頭的強力。但它映入清澈的索爾格河，強力就變得更純凈并變成了理解力。朝向大地的腹部深入一張卵石河床的同時它頂破了天空。在公牛鎮(zhèn)的橋上，我有時感到過一種不配享有的幸福那綠而逃逸的味道。天與地于是和解。”這是加繆對公牛鎮(zhèn)的描繪，在普羅旺斯六月便開始灼人的艷陽下，我們一路不間斷地踩著自行車踏板，心里模糊地感到類似逃逸者的輕佻而原初的幸福。沿途我們經(jīng)過了一座廢棄的山頂城堡、一棟露天古董倉庫、海德格爾講學期間住過的房子、建于十二世紀的湖圣母教堂（這座全羅曼式教堂有著普羅旺斯最古老的哥特拱頂），終于停在了圖松溶洞（ les grottes de Thouzon）的入口。

這組白堊紀溶洞長兩百三十米，1902年被礦坑工人意外發(fā)現(xiàn)，如今是臥谷露鎖省唯一對外開放的自然巖洞。再也沒有什么比一座溶洞的零部件更能直觀地向我們訴說地下水無聲醞釀的創(chuàng)造力與破壞力：海星般下垂的鐘乳，封圣的化石蝙蝠，被馴服成梯田的石灰?guī)r，石英被鑿出的完美的圓，深邃的甬道……我忍不住寫下：“從深凹的眼窩到通風的鼻梁，從百轉(zhuǎn)千回的耳骨到意外保守的唇穴，我們有緣識得業(yè)力鎖鏈的寓言，卻假裝看不見可供逃脫的那一節(jié)。”

圣十字湖與梵冬大峽谷

由索爾格島繼續(xù)向東駛離臥谷露鎖省，會路過南法幾片重要的薰衣草種植區(qū)：阿普特（Apt）、馬諾斯克（Manosque）和瓦倫索（Valensole），如今花田里只有數(shù)畦冰激凌球般剛開始向外抽穗的淡紫色，到了八月，這條路會變成一望無垠的藍紫色海洋。兩個多小時后駛上山路，就到了上普羅旺斯阿爾卑斯省以陶瓷工藝著稱的瀑布小鎮(zhèn)慕思啼哀—圣瑪麗（Moustiers—Sainte Marie）。小鎮(zhèn)緊挨著百米高的石灰?guī)r峭壁，峭壁中有一股泉水涌出，流經(jīng)建于十字軍時期的要塞遺址，匯成了湍急的麗尤瀑布（Cascade du Riou），在鮮花、巖壁與山腳奶黃色房屋的簇擁下，瀑布泛著瞬息萬變的珍珠色澤，有令人屏息凝神的魔力。慕思啼哀—圣瑪麗的入口處以兩百多米長的細鐵索懸著一顆金色的十芒星，據(jù)說當年在此被薩拉辛人俘虜?shù)氖周婒T士布拉卡的博松發(fā)狠誓，要在返回小鎮(zhèn)時“懸掛一顆全世界都能看見的星星”，然而無人知道今天這顆星的確鑿來歷——除了十年前鐵索斷過一次，鎮(zhèn)上的居民動用了直升飛機才把它重新掛上。

慕思啼哀的陶瓷博物館和鱗次櫛比的瓷器小商店其實無足觀——除了造型各異且肥碩無比的彩色瓷知了，頗有卡夫卡意味地爬得滿墻都是，算是普羅旺斯特色——倒是屋檐下、橋墩旁、噴泉邊無處不在的滿滿當當?shù)幕ㄅ瑁r著蔚藍的天色和遠處疊嶂的青山，讓這居民不足千人的鎮(zhèn)子有了靜好豐美的人氣。此外，慕思啼哀位于法國第一谷梵冬大峽谷（Grand canyon du Verdon）的西入口處，待我們在鎮(zhèn)上吃飽了土耳其烤肉并以碎肉片喂完了野貓，便騎自行車一路南下來到被大峽谷包圍的圣十字湖。

長達二十五公里的梵冬大峽谷得名于梵冬河，“梵冬”一詞來自法語“綠色”（vert），梵冬河水億萬年如一日地切割著慕思啼哀和卡斯特蘭（Castellane）兩地間的巨型石灰?guī)r，形成了宛若一尊尊綠松石怪獸的峽谷，自身則注入峽谷腳下靜臥著如同一塊海藍寶石的圣十字湖（Lac de Sainte—Croix）——這一汪被金黃色報春花包圍的湖水另有別名“天使之淚”，它也確實像散落在山谷深處的一顆明珠，雖然兩岸奇俊巍峨的峭壁挽著手從高處看顧它，圣十字湖的寂寞仍然無可慰藉。好比我們試圖劃橡皮筏去探索湖水隱藏在樹蔭深處的秘密，卻被告知今日風大危險，只能踩著腳踏船泛舟湖心。不過那依然是一次令人著迷的航行，當我們側(cè)身穿過迎面夾道而來的斯庫拉與卡律布狄斯，從兩岸陡壁的縫隙中仰望剎那開闊的碧空和朵朵游云，我?guī)缀跄軌蛳嘈抛约菏橇硪粋€奧德修斯，假裝歸心似箭，內(nèi)心深處卻渴望永遠在水上漂流。即使在小船擱淺的時候，我也并不著急，陽光在伸手可觸的湖底牽引出光的經(jīng)絡(luò)，仿佛正以一種無法解開的復(fù)雜繩結(jié)穿起所有花紋萬千的鵝卵石，我可以一直這樣凝視下去，如同夏洛特夫人，仿佛托舉這葉脆弱小舟的僅僅是忘川。

羅納河左岸的阿維尼翁

古城阿維尼翁值得流連的地方實在太多。假如你對基督教史感興趣，自然不能錯過位于老城區(qū)心臟地帶的教皇宮（Palais des Papes），在1309年至1423年的天主教大分裂中，自克萊門五世到格列高利十一世的七位教皇曾在此居住，這段時期也被稱為教皇們的“巴比倫之囚”，此后又有數(shù)位與羅馬教皇分庭抗禮的“反教皇”（antipope）進駐阿維尼翁教皇宮。站在教皇宮鐘樓上俯瞰全城星羅棋布的紅色屋頂，你會部分地明白第一名阿維尼翁教皇改駐此地的原因。雕塑愛好者一定不能錯過位于共和國路27號的石雕博物館（Musée Lapidaire），那兒陳列著大量十九世紀中葉在臥谷露鎖省出土的公元一二世紀羅馬帝國時期的雕塑，其中無頭圣人與提筆略皇帝像尤為壯觀。愛逛美術(shù)館的自然要去約瑟夫·維爾納路65號的卡爾維特博物館（Musée Calvet），那兒館藏的柯羅、馬奈、博納爾、卡蜜爾·克勞黛、杜飛作品都十分豐富，還可以在它美麗的庭院里漫游。對中世紀音樂史感興趣的人則會驚喜于這里是一個珍稀樂譜手抄本的圣地。

最好的卻是薄暮時分在羅納河畔散步，岸邊人家的小型葡萄園油碧碧的，青藤深處立著各種未來派造型的繽紛稻草人，隔一座斑駁的石頭旋梯就是童謠中唱到的建于十二世紀的阿維尼翁橋，正式名稱是圣貝納澤橋（Pont Saint—Bénezet）——貝納澤是當?shù)氐囊粋€牧童，傳說他受到天使的召喚，要在羅納河上為阿維尼翁人建橋，怎奈無人肯聽，直到貝納澤在圣靈的感動下舉起了巨大的磐石，人們才紛紛掏腰包資助這項工程，并組成了“橋梁兄弟會”；而貝納澤死后也就葬于橋墩上的圣尼古拉斯小教堂內(nèi)。這座長九百米的石拱橋原本有二十二個橋洞，在羅納河不定期的肆虐泛濫下如今只剩了四座，圣貝納澤橋的歷史是阿維尼翁橋梁工人變著花樣填補修葺它的歷史，直到1668年的一次大洪水徹底卷走了橋身的大部分構(gòu)件，再也無可修葺為止。現(xiàn)在，我眼前的這座斷橋在夕陽中披浴著粼粼金光，橋洞下是藍絲綢般暫時不生波瀾的羅納河水，近旁是巍峨的教皇宮看護下寧靜的老城區(qū)，對岸的十四世紀奧古斯丁修會鐘樓正送來沉郁的晚鐘，像一曲低回的詠歌，訴說著作為起點和終點的亞威農(nóng)城。

民間都說普羅旺斯有三害：艾克斯（Aix—en—Provence）的宗教審判庭，終年肆虐的米斯特拉爾風，還有卷走過無數(shù)船只和生命的湍高河（Durance）。羅納河起于瑞士，橫貫法國東南部，在阿爾勒南部分成大小羅納河兩支，于地中海畔形成卡爾瑪格三角洲，“三害”之一的湍高河正是羅納河第二大支流，在阿維尼翁附近匯入后者。湍高河自身的支流包括大峽谷間的梵冬河，而梵冬大峽谷又與匯作臥谷露鎖泉源的雪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溝壑起伏的索爾格河正從臥谷露鎖泉源中轟鳴而出……普羅旺斯的各支水脈就是這樣在地面或看不見的地底糾結(jié)牽連，此消彼長，成壞住空。夢想繪制一張可靠地圖的人也許注定要刻舟求劍，雙手空空地站在岸邊，而那一重重吹彈可破的綠色，還有仿佛源自童年時代魚蝦恣意嬉游的水流的囁嚅或轟響，將長久盤縈于他的白晝和夜晚，成為對他的嘉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