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這篇科普式介紹漳州近現代史的文章中,
我們執意提煉出“理想”一詞。
理想,直指陳炯明閩南護法區的自治實驗,
漳州這座小城從此開始了現代城市化轉型,新生活的夢想被制造出來
并允諾給民眾。至今,徜徉于騎樓老街,閩南風味濃郁的紅磚建筑或許已老去,
當年的“設計師”面對藍圖時的那份激動卻似乎仍舊新鮮。
理想,亦是“愛拼才會贏”的閩南人根骨中的一份信奉。為更好的生活,
向外走,下南洋,發家之后周濟鄉里,財路中轉中立起一個天一郵局的傳奇,
可能不比“白銀滿谷”的晉商銀號不令人感慨。
想,去做。閩南人不多廢話。而漳州這座小城,
也自在歲月流轉中沉淀下一份于沉默中對理想的細細恪守。
“援閩”總司令的自治實驗
1920#8198;年,一群剛剛經過五四運動洗禮的北大學生南下漳州,參觀這里的城政建設成果,回到學校后,在自己的報紙《北京大學學生周刊》中對漳州大加贊譽。而在那之前不久,吳稚暉、胡漢民等國民黨元老也來漳參加這里的一個縣長暨教育科長會議。隨后,正被關押在京城警察廳里的陳獨秀也收到一封赴漳州主辦教育的邀請函……
一時間,群賢畢至或將至,讓地處南方的小小漳州成為與甫歷新文化運動的北京遙相呼應的輿論焦點。這種欣欣向榮的新生局面,并非事起突然。這一切,要從陳炯明——一位在中國現代史中背負罵名很多年的軍閥說起。
對于漳州來說,陳炯明不得不提。他是清末秀才出身,又在廣州法政學堂受過強軍理念的熏陶,文治武功,皆能施展。第一次護法運動后,孫中山深感建立一支屬于自己的軍隊的重要性,是年末,一直追隨孫中山的陳炯明被任命為“援閩”粵軍總司令。粵軍由原警衛軍20營組成,這支軍隊對孫效忠,應護法而生,由粵入閩,奪取閩南26縣,建立了以漳州為中心的閩南護法區。
陳炯明信奉“安那其主義”,也就是今天所說的“無政府主義”,它提倡社會個體自愿互助、結合、自治,建立平等自由的和諧社會。中國的安那其主義先驅劉師復與陳炯明同為廣東老鄉,1910年,秘密謀劃廣州新軍起義而未能成事的陳炯明流亡香港,加入了劉師復組織的“支那暗殺團”,與之成為生死之交的朋友,并在治政理念上受劉氏影響,希望逐步通過自治、聯省與聯邦的方式統一中國。
漳州,自然而然成了試驗田,開始了向現代城市的華麗轉身。
陳炯明治城開明而嚴謹,在社會風氣上,整飭漳州舊有的賭博嫖娼逞兇等民風弊習,在城鎮建設上,他委托擅長市政工程建設的廣東老鄉周醒南幫襯規整漳州老城,即現在漳州薌城區,拆除宋清古城垣、廢私塾建立新式學校、改良幣制、修建公路橋梁、供水供電、規劃象征近代文明的城市公園,以及極力推進街屋與騎樓建設之舉。
帶給漳州老城最大改觀的是保留宋清古城格局的街巷改造。據周醒南所撰《漳州市政征信錄初編》所載,他在漳州時共拓寬取直街道35條,并建設了十余條騎樓街。而原府署前商業鬧市區的幾條主次干道,包括南市街(今香港路)、三民路(今延安路)、少司徒街(今北京路)則是改造重點,大刀闊斧重新鋪砌路面,所用的石條來自拆毀了的象征封閉與防御的古城垣,沿街整齊而干凈的騎樓群則取道廣州經驗,建成后一掃原來商業鬧市區的臟亂頹廢之氣。
而漳州的中山公園則是民國時期閩南最早的城市公園,始建于1918年末,費時一年,原本叫做漳州第一公園,依著陳炯明當時的規劃意圖,還要在芝山和丹霞書院再建第二和第三公園以構成漳州近代城市的公園綠地系統,但1920年陳匆匆返粵,計劃擱淺。根據當時的規劃圖,公園初建時在西北和東南角還修建了在當時看來非常時髦先進的球場與運動場,供市民鍛煉,加強身體素質,而西南角府署前的土地廟,則被拆建成整齊清新的蘭圃,城市面貌似乎要從這里開始煥然一新。
一座承載著先進時代觀念的開放式近代城市初具規模,陳炯明也一下子成為中國南方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時任廈門海關外籍稅務司的英國人J.H.Macoun贊嘆“中國人自行設計、興建了一座現代化的城市”。而卓有成效的舊城改造在閩南也很快蔚然成風,廈門跟進,泉州效仿,似乎成為一種潮流。
一切都看起來近乎完美,可惜陳并沒有充裕的時間來延續這個成果。1920年8月,陳炯明班師回粵,原福建督軍李厚基再次接手漳州事務,一切由陳氏開始的市政建設戛然而止。對陳炯明來說,也許這還不是最壞的。七年后,何應欽率北伐軍入漳,漳州第一公園被他拿來借花獻佛,換成了中山公園的名頭,紀念“先總理”孫中山。而原本橫穿中山公園的陸安西路,也在后來被改成了新華西路(陸安為陳炯明筆名)。
漳州城慢慢淡化陳氏痕跡,總與陳孫之間的恩怨脫不了干系。我在香港路一帶轉了幾圈,這些質樸又難掩破舊的騎樓,卻似已被設計者鍛入了時代的靈魂。樓屋里像是已經經營百年的理發店、竹篾店、五金店繁體的招牌字,還有似是穿越時空而來、敲著梆子穿梭于廊下的流浪藝人,分明都在盈力接續一段來自民國時期的余息,氣縷遲緩,神態安定,合著該是一身中山裝的古樸味。
離開漳州,我們轉道龍海,在石碼、海澄、白水和浮宮鎮都走了一遭。當初漳州老城區的騎樓建起來之后,這些原龍溪和海澄縣轄管的鄉鎮,都支持周醒南的市政建設理念,由商會集資興建過騎樓街,并且以騎樓為載體的集市商貿一直繁盛至改革開放初期。然而,時代的改變之風揚起,這些鄉鎮騎樓在三十多年的時間里衰敗速度令人驚奇,石碼與海澄好歹仍在延續商住功能,而白水與浮宮,多棟騎樓已門楣深鎖,老舊得住不了人,走在騎樓街,是那種人走茶涼的清冷。
老建筑歸于破敗是在所難免,也許我們更惋惜的是人們對居屋改造所反映出來的情感,這些鄉鎮里,原來騎樓底連貫的長廊,很多都已被人為阻斷,一堵磚墻隔開左右鄰居,個人空間界限分明,至于騎樓利用長廊為行人遮陽避雨的善意,早已被這堵墻給回絕的嚴嚴實實。
天一信局的閩僑奮斗
在#8198;通訊技術和匯兌業務落后的時代,天一信局是一座溝通閩南華僑與故鄉的橋梁,承載著海外僑胞的濃濃鄉情。它曾是民營郵政業的翹楚,專為漳州、廈門與泉州等旅居東南亞的大量閩南僑人提供投遞銀信服務,聲望一度超過后來清朝官辦的郵政局,而業務范圍在鼎盛時極度擴大,信局分店從菲律賓開到了上海。在見證漳州的海外交流史方面,天一信局是頗為厚重的一筆。不過,時移世易,天一信局正在被遺忘,除了部分熱心史志與集郵的人,再知道它的,恐怕少之又少。
天一信局總部位于漳州龍海角美鎮流傳村,臨近九龍江入海口,舊時投遞僑批,走的多是村頭的水路。我們在一個下午前往流傳村,村屋古厝分布密集,路窄而多,問過好幾次路,終于見到陶園,一座迥異于中式傳統民居的南洋風格拱券式外廊建筑。
陶園是天一信局現存三棟建筑的其中一座,始建于1921年,原本是作為后花園而存在,但園內往昔的精心布置都早已成廢墟,不過洋房前的一叢芭蕉葉下,還留存著一處江南園林式的水榭石臺,破舊的石欄桿綴以花瓶樣子的石雕來作裝飾,依稀可見以前主人的用心。住在陶園二樓的徐老太太是天一信局創辦人郭有品之長子郭行鐘的最小兒媳婦,年歲已逾八旬,談吐不俗,原來年輕時隨兒孫出大陸到過香港和馬來西亞等地,見識頗廣。在她自己房間的小廳中,對門懸掛一幅郭有品的黑白照片,眉清目朗,相框底下是“郭有品”閩南語發音對應的羅馬拼音字母:KAY YEW PIN。
從陶園繼續往前走,百米外是天一信局的苑南樓和北樓。苑南樓建造時間比陶園早十年,同為南洋風格的二層拱券式外廊建筑,最開始是天一信局的辦公樓,后來旁邊更為雕龍畫棟與寬敞氣派的北樓建成,取代了苑南樓的辦公經營功能,成為天一總局。據說,當時郭家人在兩棟樓之間還建了鋼筋混凝土天橋來銜接,但如今已找不到絲毫痕跡。北樓現在住著郭有品的后人,原來的辦公室則被改建成起居室、雜貨倉,甚至洗手間,但是門匾上還能看到“辦公重地,閑人免進”的字樣。
因為山多地少,糧食短缺,迫于生計,閩南地區很早就有人開始以輸出勞工的方式向海外移民,這些出洋人以青壯年男性為主,目的地則多是東南亞的菲律賓、馬來西亞等地。在這些早期華僑傳統的封建忠孝觀念里,與家鄉保持聯系、贍養老家父母仍是必須擔負的責任。不過,19世紀中期,國內并沒有類似于郵局與銀行的金融郵政機構來促成僑民與家鄉的溝通,于是,民間產生了水客,一種專門攜帶銀信或其它水貨產品往返于南洋與僑鄉,并從中賺取雇傭費用的職業。
漳州原龍溪縣流傳社人郭有品在17歲時前往菲律賓的馬尼拉謀生,打拼四年,未有成就。1874年,郭有品開始做起水客,專門為菲律賓僑商及華工攜帶銀信回國,積累了不少運送經驗和資本。1880年,深知水客行業獲益之豐的郭有品在老家今流傳村創辦了天一信局,并隨后在華僑集結地菲律賓馬尼拉、當時閩南繁盛的大港口口岸廈門以及僑眷密集地晉江安海,各設一個分號局。前面一個作收匯局,總局與后兩個分號則屬派送局。在派送局,每批僑信到達,都會在樓前升起“天一旗”,讓附近村莊遠遠就能望見,僑眷便互相傳告,紛紛前來領取信件或打聽海外親人的消息。當天未領取的,信局會在次日派出專人投遞。
“天一”取自漢儒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深察名號》中的“天人之際,合而為一”,用這樣的名字,許是為了表達天下一家的用心。郭有品經營僑批和銀信投遞業務非常講究信譽,在天一信局創立早期,每一批銀信他都親自護送押運,有一次,回國途中船遇臺風沉沒,僑匯盡失,回國后,他毅然變賣自己的田產來支付丟失的匯款,在僑民心中留下非常好的印象,自己的業務員數量也迅猛擴展。為了防止自己雇傭的信差向僑眷苛求匯費,他還制定制度,所有僑批均須匯款華僑自定匯費,并將款額直接寫在信封上,并注明“批工x元x角x仙”,讓僑眷對所收匯款一目了然,也方便對賬。
1901年,郭有品在廈門染鼠疫去世,年僅48歲。這時的天一信局,經營規模之大,經手匯款之巨,比早先初創時卻已不知翻了多少倍。據《廈門海關十年(1892~1901)報告》中記載,公元1889年至1901年,廈門海關共收郵件 108570件,匯票93442美元,近一半的郵件寄往天一信局投遞。天一信局每個分局的僑匯總額月均數萬大銀,巔峰時期,天一信局的年僑匯額達千萬元大銀,超出閩南地區僑匯的三分之一。郭死后,其長子郭行鐘承父業,同樣經營有方,業務又增,至1911年共在東南亞7個國家設21個分局,在國內設7個分局。至1921年又增設吉隆坡、金塔及上海、港尾4個分局。
不過,陣線拉得過長,并不利于管理,在應對外部危機時,反應遲鈍也成為經營重傷。1921年,東南亞一帶由于戰后經濟的變遷導致物豐價廉,僑商經濟受損嚴重,不少人選擇歇業回國,天一信局的僑匯大不如前。緊接著,新加坡與國內郵政局先后提高民信郵資,天一信局在下坡路上越走越遠,終于在1928年停業,到了不得不轉賣分局房產來彌補虧空的尷尬境地。
從郵政史來講,天一信局的存在對今天也許仍有著不可忽視的借鑒意義。但是,對閩南人來講,與他們更為密切的可能是天一信局從側面映射出這個人群在開辟遠洋、對外交流時所顯露出的勇敢、開放、勤勞精神與濃厚的思鄉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