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曾“衣著”華麗
愛爾蘭國家博物館內,各色珍貴文物熠熠生輝。一件被標注為“14世紀中國元代青白釉串珠紋開光花卉玉壺春瓶”的館藏,安靜地躺在珠光寶氣之中,若不仔細端詳,很難察覺這件凝聚了中國元代工匠“鏤雕花”、“堆貼花”、“串珠紋”等技法的青白色釉竟是這樣華美。
事實上,這類品種在我國不乏傳世或出土之作,世界許多博物館亦有收藏。而且,以傳統追求完美的收藏眼光論,殘損對于藝術品的影響絕對會令其價值大打折扣。為何單單這一件頸腹間被打了孔的“殘品”卻值得表上一番?
原來,愛爾蘭國家博物館所藏的這件青白釉玉壺春瓶,其不二的珍貴程度主要來自于其自身所承載的豐富史料信息,而這些信息不僅是文字,甚至是久遠的寫真圖像,以及它背后那段鮮為人知的曲折歷史。早在入藏愛爾蘭國家博物館之前,這件瓷瓶曾經以另一種姿態出現在一份珍貴的繪畫史料之上。
1964年,法國國家圖書館展出了館藏的弗朗索瓦-豪日·德·蓋涅(Franccedil;ois-Roger de Gaignières 1642-1715)繪畫史料。這批以圖片為主的珍貴史料主要反映了1700年前后法國的文化以及歷史。值得注意的是,在蓋涅的“紙上收藏”中,一幅完成于1713年前后,高45厘米、寬30厘米的紙本水彩畫,繪制的就是由這只元代青白釉串珠紋開光花卉玉壺春瓶打孔改造而成的執壺。圖中的這把執壺為串珠紋飾、開光,陰刻線條,鏤雕花卉,——清晰可辨;金屬配件上的章紋、銘文、各種鏨刻都被如實地描繪而出。
依此記錄,無疑此瓶或曰執壺曾是法國貴族、上層顯貴的收藏,更確切地說,一度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王太子(Louis de France, le Grand Dauphin 1661 - 1711)的私產。在蓋涅為此玉壺春瓶執壺繪制的水彩畫后附有4頁手稿,其中明確注明了這一點,并指出在繪制時(1713年),這件器物的新主人是路易十四的財政主管德·高馬丹(Louis Urbain Lefebvre de Caumartin 1653-1720)。實際早在1689年此物就出現在王太子的財物清單上,而一個多世紀前,1560年的楓丹白露宮(Chacirc;teau Royal de Fontainebleau)財物清單上也有提及。似乎熱愛藝術的法國貝里公爵讓一世(Jean Ier de Berry 1340-1416)也曾是此元代青白釉串珠紋開光花卉玉壺春瓶的主人,或者至少擁有過類似的中國青白釉玉壺春瓶。
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期這段時間,有學者,特別是法國的費爾南·馬澤浩(Fernand Mazerolle 1868 -1941)與英國的阿瑟·廉(Arthur Lane 1910-1963)從執壺金屬配件上的章紋入手向更久遠追溯,推測此瓶在1488年之前就進入歐洲,極有可能14世紀時被曾經在1241年對峙蒙古帝國拔都入侵的匈牙利王國擁有。
馬澤浩假設,1338年在中國元代景教(Nestorianism)遣使覲見駐阿維農(Avignon)的教皇本篤十二世(Benedict XII, Jacques Fournier 1334-1342在位)過境匈牙利時,匈牙利王室得到了這只玉壺春瓶。這極有可能是最早一批進入歐洲的中國瓷器。繼而在1381年,加裝了華貴的金屬(最可能是銀)流、柄、托、蓋,改造青白釉玉壺春瓶為執壺后,匈牙利國王路易一世(Nagy Lajos 1326-1382,1342-1382在位)將之作為禮物贈予那不勒斯國王查理三世(Charles III 1345-1386,1381-1386在位)。在王室、貴族之間互贈禮物是當時相當普遍的習俗。此后在歐洲各王室、貴族互相的外交、聯姻活動中不斷輾轉易主;15世紀時為那不勒斯王族的財產;即便無法確定準確的時間和方式,但16世紀時即已進入法國。
法國記錄者蓋涅
事實上,這位能夠讓我們看到瓷瓶另一種樣貌以及身世的蓋涅,也是法國文化史上非同小可的人物。據記載,蓋涅父子兩代人與當時法國大領主以及最頂層的貴族都有著十分密切的聯系,最初,弗朗索瓦的父親艾美·德·蓋涅(Aiméde Gaignières)的身份其實是上流社會的服務者,不過這種身份在1642年發生了轉變。這一年,老蓋涅通過與來自古老世襲貴族的雅克琳娜·德·布朗士缶(Jacqueline de Blanchefort)聯姻,使自己躋身成為貴族階層,這也為日后弗朗索瓦在上流社會的新地位鋪好了道路。
蓋涅在年輕時代就鐘情于歷史研究,并搜集了大量的實物資料,特別是關于教會以及法國王室的。當時的弗朗索瓦身處“御馬”一職(這是一個主管領主所有仆役、監督馬廄管理、制定領主出行計劃、分配侍從預算的要害職銜),這一職位也使他與最頂層貴族以及博學之士都過從甚密。他也因此搜集了一大批原始的書信、手寫件、宗譜、文件、肖像與刻板,并在其隨身仆人、古文字學者赫彌(Barthélemy Rémy)以及雕刻師、畫師布丹(Louis Boudan)的幫助下,繪畫、復制了幾千幅的器物、印璽、墓碑、教堂彩窗、細密畫、掛毯,乃至城堡、教堂、修道院和城市遠景等等。蓋涅的繪畫史料工程在當時即受到相當的重視,英王威廉三世(William III 1650-1702)以及奧爾良公爵(Duc d'Orléans)都希望花下巨資來占有這批豐富而珍貴的資料,而蓋涅則更愿意將這批匯聚了畢生精力的收藏留在法國。
于是,在1711年2月19日,蓋涅決定將完整的繪畫記錄連同自己的收藏品,全部獻給法國國王路易十四(Louis XIV 1638-1715)。而王室宗譜學者皮埃爾·德·克萊航波(Pierre de Clairambault 1651-1740)在國王最出色的外交官陶西侯爵(Jean-Baptiste Colbert de Torcy 1665-1746)的指令下,完成了第一版“蓋涅收藏清單”,但蓋涅卻致死都保留著對這批記錄以及收藏的用益權。這也成了克萊航波所有“煩惱”的開始。
今天我們還可以在檔案中看到克萊航波向陶西侯爵控訴蓋涅轉移、竊取其收藏時的信件。信件中提及,蓋涅曾在1714年12月訂立過一份遺囑,希望追隨多年的仆役們可以從他的收藏、資料中獲益,這一舉動對一心想要收歸這批藏品的克萊航波刺激不小,同時也令蓋涅在最后的日子里,幾乎陷入了牢獄般的生活——他的日常生活被嚴密地監視,所有的門鎖被更換,窗戶也被砌死。1715年3月27日,蓋涅得到最終的解脫,克萊航波也終于可以舒心地整理、分類呈給國王的“蓋涅收藏清單”了。清單中的大部分藏品被直接送進了王室圖書館以及其他官方保管場所,其余部分在1717年7月被拍賣,被拍賣的藏品包括徽章、硬幣、瓷器、肖像畫等等。
蓋涅整理的繪畫史料則被保存在法國國家圖書館(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以及英國牛津大學飽蠹樓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至今。300年以來,這批史料為無數學者提供了豐富的參考,其中就包括法國著名的建筑師、為新藝術運動帶來深遠影響的維奧萊·勒·杜克(Eugène Emmanuel Viollet-le-Duc 1814-1879),他對古建筑的修復很多都得益于“蓋涅收藏清單”。
順便提一句,在18世紀中葉,王室宗譜學者皮埃爾·德·克萊航波的收藏亦被王室獲得,他竊取的幾卷“蓋涅收藏”也被發現。
英國藏家的囊中物
就如同中國清代末年、民國初期,群雄并起、社會動蕩,皇家、王府收藏外流,琉璃廠等處古董店因而繁榮一樣,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1793年1月21日法國國王路易十六(Louis XVI 1754 - 1793)被送上斷頭臺,王室與貴族財產遭到沒收,各類奇珍散落并陸續現身店鋪,有錢的英國人紛紛前往法國淘寶。正是在此背景下,英國人威廉·托馬斯·柏克福德(William Thomas Beckford 1760-1844)才有機緣獲得了這把法國王室舊藏的玉壺春瓶執壺。
富有的威廉·托馬斯·柏克福德是英國作家、藝術評論家,更是品位出眾的收藏家、狂熱的建造者,他的父親老威廉·柏克福德也是聞名于18世紀倫敦政界的風雨人物;他的母親則是英國老牌政治家喬治·漢密爾頓(George Hamilton 1697-1775)的女兒瑪利亞·漢密爾頓(Maria Hamilton 1725-1798)。
年輕的威廉·柏克福德向蘇格蘭著名建筑師、造園師、薩默塞特府(Somerset House)的設計者威廉·錢伯斯爵士(Sir William Chambers 1723-1796)學習相關知識,后者對中國的寺廟、民居、花園都抱有極大的興趣;而英國水彩風景畫家亞歷山大·柯岑斯(Alexander Cozens 1717 - 1786)同樣是威廉·柏克福德的良師益友,并對他影響頗深;甚至,柏克福德還曾向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 1756-1791)學習過音樂。簡言之,將那件玉壺春瓶收入囊中的年輕紳士,堪稱是具有完備藝術修養、極富才華的。但他的情感道路卻并不平坦。1786年,柏克福德年輕的妻子瑪格麗特(Margaret Gordon 1763-1786)死于分娩。
錦衣玉食、才華橫溢、青年喪偶,一切似乎讓“卓越”亦顯得“平庸”了,而上天勢必要讓威廉·柏克福德的故事更加曲折。
1784年的秋天,柏克福德與表親威廉·考特尼子爵即后來的第九代德文伯爵(William Courtenay, 9th Earl of Devon 1768-1835)的曖昧關系暴露,丑聞令威廉·柏克福德遭道貌岸然的英國上流社會摒棄。事實上,他雖然極其富有,卻是沒有任何貴族頭銜的平民,甚至是遭貴族階層嫉妒、鄙視的“暴發戶”。于是威廉·柏克福德開始了遠遁流亡的生活,期間妻子的過世更令其遭受打擊。悲劇之后,柏克福德展開了更廣泛的歐洲游歷,無數次前往法國,還有德國、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他揮金如土,不知疲倦甚至沖動地大量搜集藝術品。卡托桑多時期的繪畫(Quattrocento,意大利語millequattrocento:1400的簡寫,指約1420-1500年即中世紀至文藝復興的過渡時期)、文藝復興的藝術、莫臥兒帝國(1526-1857)的玉雕,還有來自中國的藝術品,都構成了柏克福德收藏的精華。
豐山堡藏豐山瓶
漂泊多年的柏克福德,最終還是返回了家鄉,位于英國威爾特郡的豐山(Fonthill)小鎮。
為了實踐自己的建筑夢想,1796年前后,柏克福德在家鄉開始了近乎瘋狂的豐山堡(Fonthill Abbey)建設計劃。這是一座絕對浪漫的哥特教堂式的宏偉建筑,授意當時知名的英國建筑師詹姆斯·瓦特(James Wyatt 1746-1813)設計,高大的塔樓似乎是為柏克福德所創作的小說《Vathek》中的主人公哈里發俯瞰世界而準備的,無數精美的彩窗、包括32幅國王與騎士的畫像則出自弗朗西斯·艾寧頓(Francis Eginton 1737-1805)之手。工程高峰時有近千人為柏克福德服務,直到1813年最后的裝修才宣告完成。毋庸置疑,豐山堡堪稱19世紀初最著名的建筑之一,而在1823年出版的一本配手繪圖像介紹豐山堡的讀物里,這件現藏于愛爾蘭國家博物館的玉壺春瓶加裝金屬配件的執壺,赫然其中。
1822年,由于極其過分的“鋪張浪費”,加之失去了穩定收入主要來源—兩座在牙買加的甘蔗種植園,負債而資金短缺的威廉·柏克福德決定將豐山堡和一部分藏品賣掉,出售物品的總數不少于72,000件,豐山堡周圍所有的農舍皆被征集用以展出,來自倫敦的買家和好奇的參觀者紛至沓來。在印度靠軍火發了大財的約翰·法夸爾(John Farquhar 1751 -1826)以33萬英鎊的高價將豐山堡和出售的物品納入名下。此前,在1810年,柏克福德的小女兒蘇珊嫁給了同樣熱衷于藝術品收藏的第十代漢密爾頓公爵亞歷山大·道格拉斯-漢密爾頓(Alexander Douglas-Hamilton, 10th Duke of Hamilton 1767-1852)。一年后,1823年,法夸爾將豐山堡的藝術品與家具再次出售,由于當時市場低靡,柏克福德與女婿漢密爾頓公爵以遠遠低于一年前售出時的價格回購了絕大多數舊藏,以至于豐山堡的藝術品收藏幾乎得以保全。
當柏克福德于1844年英國的溫泉勝地巴斯(Bath)去世時,留給兩個女兒的遺產只剩下8萬英鎊,女婿漢密爾頓公爵則繼承了柏克福德的收藏。1882年6月,一批柏克福德的舊藏在漢密爾頓宮(Hamilton Palace)被委托給佳士得(Christie's)拍賣,拍賣持續了三周之久,聞名一時。那只已經去掉了貴金屬配件得還原貌的青白釉玉壺春瓶以27英鎊7先令—在當時不小的代價于這次拍賣會上易主。柏克福德的收藏在此后陸續散失,其中精品今天在英國倫敦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劍橋昂格雷西莊園(Anglesey Abbey)、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弗里克美術收藏館(The Frick Collection)、華盛頓國家藝術館(National Gallery of Art)、亨廷頓圖書館(The Huntington)等處依然可以見到。
據記載,瓶子的金屬配件應該是在1822年以后遭摘除而遺失的,博學而深具品位的柏克福德應該非常了解這些章紋與銘文的重要史料價值而不會去做如此焚琴煮鶴之事。今天愛爾蘭國家博物館將元代青白釉串珠紋開光花卉玉壺春瓶收藏,并成為該館最耀眼的展品。而此瓶今天更多地被叫做“蓋涅-豐山瓶(Gaignières-Fonthill V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