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中國”在哪里,你和我從哪里來?1988年7月7日,酷熱的高考語文考場上,曾有200多萬莘莘學子為同一篇考古文章傷透了腦筋。20多年后的今天,如今的普通人與歷史文明之間,有沒有更近一些?作為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中華文明之根在哪兒?
帶著無數個問號,本刊跟隨一支隊伍深入晉南豫西,從灣道嶺遺址、陶寺遺址、襄汾丁村遺址、侯馬晉國鑄銅作坊、中條山銅礦遺址、西陰村礦冶遺址、運城鹽池及池神廟、平陸虞坂古鹽道、三門峽黃河棧道,一直到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翻山越嶺體驗考古、安營扎寨聆聽講座,所有的真相與答案在一步步探索中逐漸清晰、明朗。
“發現”從凌晨開始
6月19日,我受邀參加“發現中國”文化考察活動。最初,我以為這是一個新穎的旅游項目,等看到主辦方發來的有關資料后,我又簡單地判斷為這是一個有趣的考古活動。然而,登上延誤了6個小時的航班, 20日凌晨3點到達太原機場時,我才遲鈍地感覺到:不是來看風景的,不是來玩考古的,在接下來的6天時間里,等待我們的將是一個艱難的、不同尋常的“發現”之旅。
我的“發現”從凌晨就開始了。從機場奔赴酒店的路上,看看同行的隊員就會感覺到,這是一支相對特殊的考察隊,隊員里既有北京大學、復旦大學的教授,也有國內有名的考古專家;既有知名作家和著名歌唱家,也有來自北京、山西、浙江的企業家;除此之外,還有幾家媒體的記者和幾家高校考古專業的大學生志愿者。
看著這些隊友,我突然有了隔行如隔山的困擾。在這個很容易把欲望當作夢想的年代,我和歷史脫節了。每天都在為明天忙碌,很少回顧過去,甚至連漏洞百出的古裝劇里的橋段都會信以為真,漸漸地,我便無意中迅速地忘記了歷史,成了一個只幻想明天的“歷史盲”。
是的,補課的機會來了,我將和這些歷史專家、學者一起踏上晉南豫西這片神奇的土地,去發現、去探究。雖然我不可能通過這短短的6天時間就精通歷史,但和隊友們相比,我惟一的優勢就是有更加強烈的好奇心,這就夠了。
挖到了5000年前的古陶片
盡管凌晨4點才到酒店,但上午10點多,山西省考古研究所歷史考古室主任吉琨璋的講座就開始了。
據吉琨璋介紹,山西省共發現舊石器時代文化遺存300余處,經過系統發掘的遺址有近30處。其中,西侯度遺址是目前已知的中國境內最早的舊石器時代文化遺存之一。新石器時代,從時間和類型上分為前仰韶時期、仰韶時期文化、廟底溝二期文化和龍山時期文化。屬于龍山時期文化的陶寺遺址距今4600~4000年,除擁有大量的遺址和墓葬外,還發現了圓角長方形城址,總面積280萬平方米,由早期小城、中期大城、后期小城三部分組成。這里不僅可能有我國最早的都城,而且還有最早的觀天授時的考古證據。
1926年,中國考古學第一人李濟先生調查山西南部和發掘西陰遺址的目的是探索中華文明起源。今天,推進中華文明起源的研究還在進行中。而他創造的田野考古方法,至今仍被中國考古學界沿用。令人期待的是,當天下午我們就來到了考古現場。
灣道嶺遺址是山西省考古所最新接手的項目。這是一處仰韶文化晚期的遺址,距今有5000多年的歷史。接受完考古工作者的培訓后,隊員們分組進入到4個探方里。我拿著一把手鏟,一點點地刮著地層上的泥土,思緒卻飄到了盜墓小說里,期待著能發現令人驚艷的寶貝。但這里沒有傳奇,只有按部就班的程序。每個探方從落鏟開始,都有專人做詳細記錄,從土質、土色變化,后人刨的坑,都得一清二楚。挖完了,考古隊還能復原發掘前的地表,推斷古人如何造墓,如何下葬,幾千年前的歷史變得鮮活起來。
頭頂烈日,隊員們小心翼翼地辛苦作業,手酸腿麻,再加上因渴盼而變得急躁的心情,時間流逝得格外緩慢,但興奮的歡呼聲終于響起來了。有人挖到了一個大陶罐的局部,有人則發現了磨制的小石刀。我們小組挖到了一塊5000年前的陶片,我小心拂去粘在陶片表面的泥土,托在掌心里仔細打量,陽光下,繩紋清晰可見。觸摸著這塊粗糙的陶片,恍惚間便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我終于明白了參與過無數次考古的齊東方教授說的話:下輩子如果選擇職業,我不會選擇考古,如果選擇事業,我一定還選擇考古。考古的魅力就是如此。
感受最早的中國“時間”
真的很巧合,6月21日是夏至,為了在中國最早的觀象臺上迎接第一縷陽光,整個團隊于前一晚在陶寺遺址露營。
凌晨4點半,大家從露營地走到相隔不遠的觀象臺時,天還沒有亮,觀象臺靜靜地矗立在夜色中,13根復原的夯土柱帶著神秘的氣息指向天空,而太陽還沒有升起的跡象。
不能不提陶寺,80多年前,考古專家李濟曾有過猜測與疑問,臨汾是堯帝的古都,但連關于他的都城的精確位置的傳說也都沒有聽到過,可是,這位偉大君王是否建造過一個雛形的城市?
上世紀80年代,陶寺遺址的發掘似乎在揭開這個謎底。1979年,在陶寺發現了距今4300年的古城遺址,迄今30余年,中國社科院考古所考古隊一直在這里進行發掘。專家發現陶寺遺址具備了王國諸多要素。至今不被西方所認可的“早期中國”,很可能就在那里。在中國曾有“帝王所都曰中,故曰中國”的說法,而陶寺遺址古觀象臺遺址以及圭、表復原后發現陶寺地理位置所在正是“天地之中”,而且專家根據考古發現和古文獻記載進一步大膽推測,陶寺遺址不僅僅是堯都遺址,甚至可能是堯和舜共同的都城。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在陶寺中期城址內發掘出的那座總面積為1400平方米的半圓形夯土基址,以及三道夯土擋土墻和13根夯土柱遺跡里,確實可以透過半圓圓心外側的夯土墻縫隙望見春分、秋分、夏至、冬至時太陽從遺址以東的塔兒山升起的位置。該發現證實了《堯典》中觀天授時的記載,將我國觀天授時的考古證據上推到4100年以前。
四周還是靜悄悄的,周邊的村莊還沒有從青色的淡淡的晨靄中醒來。但太陽終于在我們的期盼中露出了它紅彤彤的臉。當第一縷晨曦透過觀象臺縫隙照亮所有隊員的雙眼時,我突然感覺到,清晨的太陽原來如此美好。
青與白的誘惑
我們的“發現”之旅開始變得艱苦起來。太陽炙熱地烤在頭上,而要去的古礦洞深藏在中條山上,附近沒有好走的路,細碎的沙石踩在腳下,一不小心就會滑倒。當我們揮汗如雨、翻山越嶺進入到銅礦洞中時,一陣愜意的涼風襲來,我看見洞壁上綠色的銅礦石閃著幽幽的光。
中條山的銅,是在其發展演化進程中的火山噴發和裂槽沉陷時期形成的。在侯馬鑄銅作坊遺址,我們了解到青銅器的鑄造工序:制范、熔銅、澆筑。侯馬古稱“新田”,是晉國的晚期都城所在地。發現于鑄銅遺址的“侯馬陶范”,紋飾華美、工藝精湛,且分鑄法的運用更加熟練,在世界金屬史上別具一格。
離開中條山,我們又來到了池神廟。站在廟宇高高的房檐下,浩淼的鹽池盡收眼底。
中國商人最早出自山西,最早的商品就是鹽。鹽的出現,除作為人體必需的礦物質,也作為重要資源被歷代統治者所爭搶控制。誰控制了鹽,誰就擁有了財富,擁有了權力。
而當我們頂著烈日,徒步穿越那條運鹽專道時,更加體會到如今再普通不過的鹽曾經多么珍貴。這條位于平陸縣的虞坂古道,全長約8公里,高差近400米,是春秋時期惟一可通行戰車的重要坡道。先秦文化研究會的專家魏嵩山指出:“虞坂是中國也是全世界現存的有據可查的最早的人工道路”,簡稱“天下第一路”。
古道崎嶇不平,殘缺的石板上還留有深深的車轍印,我似乎看到了推著獨輪車,把當地鹽運送到四面八方的古人,也正是他們,執著地走出了一條晉商的商貿之路。
這里就是最早的“中國”?
一周之前,我還沒聽說過這個叫二里頭的村莊,更不了解著名的“二里頭文化”,以至于當來到這個普通的小村莊,面對一大片收割完畢的麥田時,我依然雙眼茫然、內心空空。這讓我暗自慚愧。當許宏博士目光堅定地告訴我們:這里就是華夏王朝文明的開端時,我心里竟然還有了質疑的聲音:真的?假的?
但我很早就知道了許宏的名字,很多隊員都說他是最儒雅的考古專家。這位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員還兼著二里頭工作隊隊長,參與并主持過很多遺址的發掘工作,位于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的鉆探與發掘也是由他主持的。二里頭遺址上最為豐富的文化遺存屬二里頭文化,其時代約為公元前第二千紀的前半葉即公元前1800~1500年,相當于古代文獻中的夏、商王朝時期。著名的“二里頭文化”即由此而得名。
許宏介紹說,經過半個世紀的田野工作,在二里頭遺址發現了迄今所知中國最早的宮城、最早的城市道路網、最早的大型宮殿建筑群、最早的青銅禮器群、最早的官營手工業作坊、最早的車轍痕跡,還有用工最巨、制作極精的早期龍形象珍品——大型綠松石龍形器……這樣的規模和內涵在當時的東亞大陸都是獨一無二的。可以說,二里頭時代的二里頭都城就是當時的中央之邦,就是最早的“中國”。
二里頭遺址現存面積約300萬平方米,實際面積還要大于此。但許宏并不著急,在他看來,保護比發掘更重要。 更讓他慶幸的是, 二里頭依然有著普通小村莊的平靜與安逸,這里的村民并不了解腳下踩著的千年古城。許宏說,就連駐扎在村里的考古隊駐地,也沒有村民進去過,更不會知道里面陳列著數百件出土的文物。
考古隊駐地門外就是一座沒有發掘的漢代“大冢”,被村民們當作高高的戲臺,民間藝人正在上面演唱洛河大鼓,抑揚頓挫的唱腔伴著有節奏的鼓點,讓人聽得思緒萬千。零星的雨點飄落下來,不遠處的麥田靜默不語,而腳下的漢代大墓還未從千年古夢中醒來。
我想起了復旦大學的葛劍雄教授這兩天說過的話:在一個沒有充分交流的世界,中國文化從未真正走向世界,其他文化也是如此,所以只能在其影響范圍內具有先進性。一個自信的文化不需要拼命想著輸出,而是理解與分享。
結束語:六天的行程結束了,我忽然不再擔心做過什么或者忘掉什么,也不再擔心答案與判斷是否精準,這些都不重要,對很多像我一樣的人來說,重要的是“發現”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