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丁玲在解放區時期的創作中塑造了一批個體獨立并勇于承擔社會責任的女性形象,丁玲認為女性問題已成為影響革命隊伍的重要因素,她從多個層面指出延安女性解放問題未被重視、女性人格和價值被忽視的現象。延安新體制下主流意識形態確立其話語權威的過程,正是其遮蔽女性自我存在的過程。
關鍵詞:丁玲 女性意識 性別秩序
丁玲是以描寫現代女性的苦悶與絕望步入文壇的,到了延安,她對女性問題的痛心疾首卻時常與延安的政治話語顯得格格不入。丁玲與延安的抵牾除了與王實味等知識分子相同的問題之外,還有其女性意識與延安政治話語錯位的問題。這種錯位主要體現在如下兩個方面:
一、誰是理想的女性
解放區不乏展現女性與民族、國家關系的作品,這些作品中女性多以控訴者的角色來喚醒人們對民族、國家話語的認同。但是,《我在霞村的時候》的主人公貞貞卻不同,遭受日軍凌辱的她,本身也是歷史的見證者和合理的控訴者,而且她還獻身于抗日運動。然而理應成為抗戰女英雄的貞貞回鄉后卻蒙受非議,一再被邊緣化。究其原因,是對她的形象評價包含了對女性倫理道德的評價,這種評價的重要性甚至超越了她在民族解放方面所做貢獻的因素。
丁玲筆下貞貞的遭遇不僅僅是一個鄉村女青年在大的悲劇性社會背景下的遭遇。除了貞貞的痛苦之外,更讓人注目的是她“有熱情的,有血肉,有快樂,有憂愁,卻又是明朗的性格”。貞貞從一開始就有著明確的自主獨立意識,自由戀愛是其追求幸福的第一步。落入魔掌,她也沒有自暴自棄,而是為我軍秘密傳遞情報,實現了自身的社會價值。回鄉之后她拒絕夏大寶的求婚,拒絕一切憐憫和施舍,最后離鄉走出自己的路。文中的“我”驚異地看到新的東西又在她身上表現出來了。那么這“新”的東西是什么呢?是離開愚昧的鄉村走向更廣闊的天地,是堅定的信念。結尾丁玲為貞貞設計了頗令人玩味的獨白,“我這樣打算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旁人,所以我并不覺得有什么對不住人的地方,也沒有什么快樂的地方”。顯然,貞貞的選擇是自主的選擇。丁玲認可的正是她實現自我價值的行動,而這一點在延安文學作品中是極為罕見的。中國傳統社會中,女性自覺不自覺地生成按照男性中心的倫理規范看待外部世界和女性自身的眼光,以至于婦女自覺不自覺地依附于男性,將自身置于“第二性”的地位。霞村人正是基于這樣的思想基礎把貞貞當做女性中的異類,將其排斥于正常“人”的生活之外。
丁玲對其筆下的理想女性傾注了更多的熱情,也提出了更高的希冀。她不僅希望她們獲得與男子平等的政治權利和經濟地位,而且希望她們的獨立人格被尊重,希望她們能夠實現女性社會價值,獲得精神自由。在她心目中,女性個體獨立并勇于承擔起社會價值是最難能可貴的,然而,被丁玲賦予理想和希望的作品主人公卻并沒有獲得延安政權高層和文壇主流的認可。
戰時的特殊狀態使得“階級、民族所遭受的災難浩劫涵蓋了女子個人由于性別而遭受的壓迫奴役”,女性尋求個性解放的奮斗被籠統歸于階級、民族奮斗中。丁玲筆下的理想女性既不是戰爭女英雄,也不是積極宣傳黨的方針政策的黨政女干部,甚至不是促進戰時后方生產的“賢妻良母孝女”。就當時的婦運工作而言,“他們群眾婦運的特色,是折中于良妻賢母與社會主義之間的改組派主義,是由農村出身并且熟悉農村生活的干部來干的。她們不需要‘摩登’的女權論者”。在解放區主流文學中,女性往往被強調的是其革命性,女性被認可的身份是過去苦日子的見證者和改造者。與丁玲同樣從國統區來到延安的其他作家,似乎也無一例外地認可了這種理想的女性。丁玲筆下的女性,并不是大家公認的理想女性,而丁玲卻堅決地站到了她們那一邊,認可她們的崇高品質,從她們身上看到了生命力和希望。然而如果肯定了貞貞,那么霞村人的錯誤即是明顯的。
二、你和誰站在一起
如上文所述,對于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丁玲傾注了自身的理想和感情,與她們同歡樂、同悲傷。對于“我”而言,抱著“神氣的趣味”聊著貞貞,總“想報告些什么的”的小媳婦、小姑娘們,冷臉的雜貨鋪老板一類人,只能“忍住了氣”以無視來對抗。對于霞村女人們令人扼腕的愚昧和盲從,丁玲讓“我”成為理解貞貞的朋友,堅決地站在了貞貞的一方。“理想的女性”融入了作者設計的小聯盟之中,卻與大眾疏離。丁玲筆下主人公與大眾間的矛盾頗似魯迅的小說、雜文中“獨異個人”與“庸眾”之間的緊張。丁玲的小說無法被當時的大眾所接受也源于此。
相對而言,當時被樹為文壇典范的趙樹理的作品就更容易被廣泛認可。三仙姑等趙樹理濃墨重彩描寫的女性形象往往是作為反面人物出現的,三仙姑周圍的“她們”可能也有著并不幸福的婚姻,也有著對美、對幸福的渴望,可是她們對三仙姑沒有絲毫的同情,而趙樹理和“她們”是站在一起的。稍有叛逆傾向的“三仙姑”,最終臣服于傳統的道德觀念和行為規范之下,至于她個人幸福與否,顯然趙樹理和區上的婦女一樣并不關心。他一方面肯定小二黑、小芹的自由戀愛,表現農村的新人、新思想、新風貌;另一方面,又回歸舊式農民立場,對舊婚姻制度的受害者極盡嘲諷,并最終要求她們回歸傳統道德規范。趙樹理熱情地為農民寫作,始終站在農民的立場上,而這種立場有時可能體現的是農民的封建傳統思想。在這一點上,丁玲和趙樹理是顯然站在不同視域的——這不是褒丁抑趙,分析這一差異我認為應當將文本放回到歷史大背景中,解放區文學“和其他歷史時期不同之處在于,戰時形成的地緣政治文化,對文學的發展、風貌形成了強有力的制約”,趙與丁兩位作家的不同命運正是這一“制約”的結果。
站在誰那一邊,本來只是作者個人價值評判立場,然而戰時的特殊條件影響了人們的正常思維。“站在誰的一邊”在整風運動后被確立為知識分子的傾向性問題。《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下文簡稱《講話》)中指出:“對于革命的文藝家,暴露的對象,只能是侵略者、剝削者、壓迫者及其在人民中所遺留的惡劣影響,而不能是人民大眾。……如果把同志當做敵人來對待,就是使自己站在敵人的立場上去了。”《講話》明確規定了對待人民群眾應有的態度。按照這種標準來評判《我在霞村的時候》和《小二黑結婚》兩部作品,顯然在“貞貞”和與之相對的整個霞村間,丁玲選擇站在了貞貞一邊,即站在了霞村大多數民眾的對立面;而趙樹理站在了與“三仙姑”相對的大多數人一邊。就群眾對文學作品的接受而言,丁玲并不是對群眾排斥,她也認為應當“適合群眾”,但是“適合群眾”不表示要“取媚群眾”。對丁玲而言,對群眾中大量殘留的封建意識的厘清,也是解放區文學的重要任務。但是這樣的“好心”被認定不適合解放區的環境。“不是立場問題;立場是對的,心是好的,意思是懂得的,只是表現不好,結果反而起了壞作用。”《講話》將對群眾的認識問題明確定性為作家的“立場”問題,因此,丁玲在整風中雖得毛澤東庇護逃過一劫,之后還是被加上“小資產階級作風”、“反黨”等罪名。
延安時期,黨的政策首要的目標是要教育婦女,使她們加入到革命生產的隊伍中。由于在農民中推廣新思想的阻力很大,因而婦女運動的口號不再是“婚姻自由”和“婦女平等”,而是“拯救嬰兒”和“家庭和睦”。男女之間的矛盾削弱了反對日寇和地主的共同斗爭。基于這種認識,民族解放和婦女解放被合二為一。而丁玲則是把民族解放和女性解放分成兩個問題來講。丁玲在檢討中承認《“三八節”有感》中雖著重于“鼓勵女同志要自強,……也并沒有責備男子的語句,但的確有一種‘不要靠男子,自己爭氣吧’的味道”。其實她仍然沒有明白婦女解放命題已經被作為革命事業的一個小分支被融合了。與誰站在一起,一方面是知識分子是否融合進了農村社會的問題,同時也是是否理解了黨的政策要求的體現。這一環節,丁玲站錯了隊。站錯隊的丁玲并沒有標榜自己是一個女權主義者,卻提出了后來被女性主義者所廣泛討論的一個問題——男性以革命的名義要求婦女保衛或回歸傳統,男性的社會優勢使女性所受的壓迫常常是一種“無聲的壓迫”。
丁玲成長于反封建禮教、追求個性解放和自由的大的時代背景之下,她能從眾多反封建、追求“人的解放”命題的作家中脫穎而出,是因為她從“人的解放”命題中發現了“女性解放”的命題,而且與當時普遍論及的女性解放不同,她走得更遠、更深入。她對革命的熱情是不容忽視的,她對延安女性問題的指摘也是其革命熱情的一部分。《講話》成功地對知識分子進行了規范化、制度化的指導。政策的權威化和唯一合法解釋使得知識分子不能再隨性而為。同時延安的婦女政策被有效貫徹,從而延安性別秩序被確定,丁玲最終被同化。對延安性別秩序的挑戰宣告失敗。今天來探討丁玲延安時期作品中的女性意識,事實上提出的是一個有關女性文學與政治立場的關系問題。從丁玲的個案分析,女性文學為避免重蹈男權樊籠,避免為宏大敘事所淹沒,建立一種與女性性別利益休戚相關又具批判性的政治立場是必不可少且至關重要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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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丁玲.在醫院中(丁玲文集·第三卷)[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3] 黃子平.病的隱喻與文學生產——丁玲的《在醫院中》及其它[A].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下卷[C].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3.
作 者:王 蘭,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講師,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日近現代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