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奧斯汀在其小說中一方面流露出對前工業文明時代人與自然的固有和諧的眷戀,同時也對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對和諧構成的威脅不無擔憂,這正是19世紀的歷史視野激發出的奧斯汀的生態意識。
關鍵詞:生態批評 奧斯汀
一直以來,在英國文學歷史的時期劃分中,一方面,簡·奧斯汀因其創作年代集中于19世紀初葉而被歸為浪漫主義時期作家,另一方面,如眾所知,奧斯汀短暫一生的創作一直集中于她所熟悉的那個由紳士和淑女所組成的文明和優雅的世界。她對其中形形色色人際關系的精準拿捏和對愛情婚姻的理性思考一直是評論界關注的焦點,這樣的關注視角又使她更應當與啟蒙運動時代的理性主義作家為伍。基于這樣的矛盾,本文擬跳出常規,從生態批評的視角重讀奧斯汀的相關作品,挖掘其作品中流露出的對生態和諧的推崇及當和諧遭遇威脅時的焦慮,由此呈現奧斯汀與華茲華斯、柯勒律治等浪漫主義者至少在崇尚自然、感懷鄉土方面的共性。
生態批評作為一種文學和文化批評傾向,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在美國形成,進而又在世界許多國家出現。著名生態學者王諾認為“生態批評是在生態主義,特別是生態整體主義思想指導下探討文學與自然關系的文學批
評”①。生態整體主義的核心思想是把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作為最高價值,把是否有利于維持和保護生態系統的完整、和諧、穩定、平衡和持續存在作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為評判人類生活方式、科技進步、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終極標準。② 這個定義提出兩點啟示:第一,生態批評的對象是整個文學,絕不僅僅是直接描寫自然景觀的作品,對于某些作品,即使這種批評方式與文本的明顯旨趣或原本旨趣格格不入,但是只要它有助于從作品中挖掘出對人與自然的關系產生直接或間接影響的思想文化因素,那么這種批評方式就完全具有合理性。斯洛維克甚至認為“沒有任何一部文學作品,不管它產生于何處,完全不能被生態地解讀”③。第二,生態整體主義思想并不是一朝形成,它有著深遠的思想根源,從古希臘到文藝復興時期人與自然的和諧思想,再到18、19世紀的浪漫主義者回歸自然的思想以及達爾文進化論證實的人與其他生物的血緣關系的意識,直到20世紀上半葉的生態倫理思想,這些各個時期的生態哲學思想促成了生態整體主義思想的最終形成。由此可見生態批評“并不拒絕歷史地、發展地”看待文學的生態內容④,不能脫離歷史的語境去評價它們,也不能用當代的生態思想苛求過去的作家作品。由此可見,一則奧斯汀經典作品的生態重讀具合理性,二則我們應當在歷史的維度里客觀地審視作品中流露出的生態意識。19世紀初葉的英國處于工業革命的大潮中,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發展迅速,文明的發展是以人類中心主義為出發點的,某種意義上,文明發展的過程就是人類不斷地控制生態自然,強迫自然為人類服務的過程。在一個文明對自然的破壞開始顯山露水的年代,奧斯汀一方面表達出對前工業文明時代人與自然的固有和諧的無比眷戀,另一方面也對這種和諧面臨的威脅表達出了本能的擔憂。
一
奧斯汀的作品大多以位于英格蘭南部她的家鄉漢普郡斯蒂文頓鎮的鄉間為背景。與奧斯汀年齡相仿,且出生地與奧斯汀寫作《理智與情感》時所生活的喬頓只有十英里之遙的英國散文作家威廉·科貝特認為奧斯汀的作品中寫了兩代鄉紳,第一代鄉紳土生土長,自己開辟了名下的莊園或農場,這些紳士“從小就跟土地和農民打成一片,感情很深,大家一起打拼,都是奔著好的收成,所以彼此間并不會有人為的距離,更沒有算計之心”;而另一些則是從城鎮回來的二三代紳士,莊園是繼承得之,這些“外來的紳士們無心享受鄉間勞作之樂,行為舉止明顯異地化,與當地人很疏遠,甚至輕視當地人,他們只把土地看做投機的對象,僅看重名下的土地可能給他們帶來的地租。”⑤很顯然,科貝特是以對待代表大自然的土地的不同態度來區別新老一代的紳士的。
第一代的紳士們生于斯長于斯,他們仍然沿襲著前工業文明時代傳統的農耕生活方式,天經地義地認為土地就是他們的根源,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所在,所以他們依賴著土地,受惠于土地,同時也履行著善待和保護土地的責任,他們與土地之間形成了一種可持續的良性互動,這種互動也體現在他們與土地上的人之間的平等相待和友好相處。《愛瑪》中埃比農場的主人喬治·奈特利即是這一代紳士中的代表。
奈特利(Knightley)的本意是騎士,眾所周知,中世紀理想的騎士精神包含很多優秀的品質,其中一部分為虔誠謙恭,即忠誠于信仰并善待周遭環境。這些品質在奈特利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他的農場所在的位置原先是一所修道院,修道院本是一個人神和諧共處的所在,將自己的農場選址于此傳達出奈特利是懷著宗教一般的虔誠,希望在周圍具象的自然環境中長期安居樂業。奈特利在農場的土地上栽滿樹木,勤于耕耘。作為回饋,樹木長勢喜人,豐裕的木材給奈特利一家的生活提供了長期可靠的保障。農場周邊有一片牧草地,每年的春夏季節,奈特利會讓牧草自然地衍生蔓延,到了秋天,他會將其割曬成為干草,加工保存,為的是冬天里農場的牛能夠吃到天然的有機飼料。這種人與自然之間互相依存的畫面多么令人向往。奈特利不僅善待土地,也善待土地上的人。比如,居住在農場不遠處的羅伯特·馬汀雖遠不及奈特利富有,奈特利卻從不居高臨下,而是處處照顧羅伯特,毗鄰而居,和睦相處。奈特利對待周遭環境的態度,就像英格蘭的陽光“充足卻不耀眼”,恰到好處,所以營造出了一個和諧美好的氛圍,無怪乎奧斯汀寫到埃比農場時發出這樣的感嘆:“優美的景致,令人心胸開闊。英國品種的樹,英國式的文明,英國式的房間,在充足卻不耀眼的陽光下,使人心情舒暢。”⑥可見在19世紀早期的奧斯汀的概念中,能夠代表英國最本質的民族特征的文明應當是一種在傳統的農耕方式下,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共生。
據《簡明牛津英語詞典》,奧斯汀在這里所用的culture即文明一詞從中古英語時期開始到18世紀末也確實有著與自然相關的農業生產方面的語義,指自然界的土地或者與土地相關的農業勞動,如養蜂、養蠶等。然而不容忽視,從16世紀早期開始,culture一詞已經有了精神層面的語義,用來指人的教養(civility),而civility一詞的詞根為拉丁文的civilis,意為城市(city)。從16世紀到18世紀末,culture一詞的這兩種語義并存,但是到了19世紀上半葉,工業化和城市化的迅猛發展使得越來越多的人涌向城市,culture一詞自然生產方面的語義也日漸淡化消失,而其精神層面的含義則逐漸占據主流,以至于到19世紀末時,culture已經專指人類的智力或審美能力了。該字典中引用了一位倫敦政治家的一句原話作為culture在19世紀末以后的語義的例句:“what use is culture to a laborer?”(文明對于體力勞動者有什么用?)可見此時,culture一詞的語義已經完全和與自然相關的體力勞動對立起來了。詞義的演變是社會的演變使然,而這種演變也在奧斯汀筆下的二代紳士們的意識中得到印證。
二
隨著老一代紳士的故去,莊園易主,新一代的紳士們卻因為對文明有著不一樣的理解而威脅著人與自然間和諧的延續。這樣的變遷最典型地發生在《理智與情感》里的諾蘭莊園中。小說的開篇是這樣的,“達什伍德家在蘇塞克斯定居,可有些年代了。家里置下一個偌大的田莊,府第就設在田莊中心的諾蘭莊園。祖祖輩輩以來,一家人一直過著體面日子,贏得了四近鄉鄰的交口稱譽。”⑦至少到老達什伍德這一代,諾蘭莊園的狀況與埃比農場相似,殷實而又祥和。但是老達什伍德一直單身,他去世后,侄兒亨利成了法定繼承人,豈料亨利不久也一命嗚呼,莊園便落在了亨利與前妻所生的約翰·達什伍德手里。約翰來自城市,是現代文明的象征,現代文明發展過程中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在他的身上已有所體現,所以任何情況下,他都將個人利益放在首位。為了滿足自己的經濟需求和感官需求,他不惜破壞父輩保持多年與人的和諧,與土地的和諧。
他一來到莊園,就以沒有土地繼承權為由,迫使他的繼母和同父異母的妹妹們離開田莊,并且聽信妻子的慫恿,拒絕給這些女眷們生活費,完全不顧及她們以后如何生活下去。當周圍的小型農場主們狀況不景氣時,他非但不是善意地幫助,反而趁機將這些農場低價買入,據為己有,他認為自己有“義務”這樣做,否則會對不起自己的“良心”。試想一個對家眷的生計都置若罔聞的人能對四近相鄰有什么義務和良心的概念可言,他買入這些農場完全是出于自身經濟利益的考慮,因為轉而出租這些農場便可以帶給他豐厚的租金。
除了不像父輩那樣承擔對他人的責任以外,他也無意于像父輩一樣精心打理土地,在他眼里,土地只是一道可以給他提供感官享受的風景線,所以當他認為土地的自然風景有悖于他自恃的文明的審美標準時,他開始無所顧忌地破壞土地,溫室的建造就是一例。所謂溫室最早只是放一個小爐或一盆炭火驅寒,讓綠色植物安然過冬的一間屋子而已,到17世紀末隨著英帝國越來越多人工培植從印度和西印度群島的殖民地帶回來的異域植物,溫室的構造就日漸復雜,到了18世紀下半葉,也就是奧斯汀的青少年時代,是引進異域植物最多的時期,只因為這些移栽進溫室的異域植物看起來永遠光鮮亮麗,不受自然四季變化的影響,所以在約翰看來,溫室就超越了自然之美,可以給他提供一處隨時可以把玩的景致。正是出于單純追求感官愉悅的目的,約翰不惜將已經在土地上自然生長了很多年的山楂樹連根拔除,只是為了給建造溫室騰出地方。一定程度上,這種行為是破換了英國的歷史與自然之間本來存在的緊密聯系,因為歐洲傳統的民間節日五朔節裝飾用花的來源樹種即是山楂樹;另外在英國很多教堂的壁上都雕刻有象征著萬物生生不息的綠人形象,而綠人身上所覆蓋的枝葉也有部分取自山楂樹;流傳下來的盎格魯·撒克遜時期英國人寫在牛皮紙上的安排各地區域規劃的文書中也反復提到了這種樹種,而且這個時期北歐的盧恩符文二十四個字母中的b的原意即是山楂樹。⑧幾乎可以作為一個歷史符號,代表著多少年來的自然傳統的山楂樹在約翰的眼里卻被貶斥為影響了感官景致的障礙物,需要連根拔除。這種行為正是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使然,而奧斯汀隨即借著當時在場的埃麗諾之口表達出了對這種行為的“憂慮和責難”。
與此相類似,《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拉什沃思先生因為狂熱地追捧新興的園林設計師漢弗萊·雷普頓的風景造園理念,執意要將自己莊園里一整條林陰大道的樹木全部砍掉。女主人公范妮聽到他這個打算后脫口說道:“毀掉一個林陰道!太可惜了!你忘了柯柏的話嗎?‘被砍伐的林陰道啊,我再次哀悼你們命運的不公’。”⑨范妮在這里引用的是奧斯汀最欣賞的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英國詩人威廉·柯柏在他的六卷長詩《使命》中的句子。柯柏在自己的詩作中強烈批評蘭斯洛特·布朗和漢弗萊·雷普頓等人為了創造人工園林風景而棄傳統自然面貌于不顧的做法,他們被描繪成破壞自然和諧秩序的巫師,在他們手中“湖水變成了人工草坪,樹林消失,山岡下陷,山谷隆起”。詩人悲嘆:“白楊已伐盡,簌簌的葉聲,樹陰的清涼,全都不留蹤影。”⑩與柯柏一樣,當年輕一代的紳士們打著文明的旗號以自然的創傷為代價來滿足人類的一己私欲時,奧斯汀本能地借范妮之口表達出了內心的憂慮。
三
奧斯汀去世于1817年,她的身后,英國自然面貌的日益惡化證實了她在作品中流露出的擔憂不無道理。她筆下那遍布英格蘭的肥美牧草自“二戰”以來已減少了百分之九十七之多,英格蘭已不再有各類天然牧草縱橫交錯的優美景致,今天能夠看到的只是密集栽種的黑麥等經濟作物,而正因為沒有了天然的干牧草,冬天里牛只能吃混合了各種動物尸體的飼料,這即是近幾十年瘋牛病頻發的重要原因之一。比此更甚的則是文明的發展所帶來的噪音、濃煙、森林的砍伐、動植物數量的銳減甚至絕種等等。奧斯汀在她那個時代提供的視野中能在作品中流露出如此預后性的生態憂慮意識,實屬難能可貴。誠然,也正是因為19世紀初葉自然狀況還未滿目瘡痍,所以她僅是本能地表達了對行將逝去的人與自然間和諧的眷戀與擔憂,還沒有能夠生發出后世者們更為完善的生態整體主義思想。縱然如此,我們已經能夠看到她與浪漫主義者們相同的熱愛自然的一腔情懷,因此將她歸入浪漫主義時期作家不無道理。
①④ 王諾.生態批評:界定與任務[J].文學評論,2009,(01).
②③ 王諾.生態批評:發展與淵源[J].文藝研究,2002,(03).
⑤ Cobbett William.Rural rides[M].London:J.M.Dent,1912.
⑥ Austen Jane.Emma[Z].London:Penguin Group,1985.
⑦ Austen Jane.Sense and sensibility[Z].London:Penguin Classics,2003.
⑧⑩ Donald Worster.Nature’s Economy:A History of Ecological Ideas[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
⑨ Austen Jane.Mansfield Park[Z].Wordsworth Editions Ltd,1992.
本文得到“山西師范大學教學改革項目”基金資助
作 者:張亞麗,文學碩士,山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 輯:朱 林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