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安憶的《啟蒙時代》和姜文導演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都涉及“文革”,標題采用了“啟蒙”、“陽光燦爛”這樣的正面詞匯,“顛覆”了人們對“文革”的傳統記憶,還原了生活本身的蕪雜性。《啟蒙時代》不僅寫到陽光般難忘的青春,還提到了一代人的收獲和思考。女性在兩個文本中都處于失語狀態,但王安憶揭示出了女性作為大時代襯底的一面。
關鍵詞:啟蒙 陽光燦爛 女性 記憶
王安憶的《啟蒙時代》(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出版)將混亂獨缺清明的“文革”冠以了“啟蒙”的名號,書中敘事莊重嚴肅,毫無戲謔反諷之義。1993年姜文導演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由王朔小說《動物兇猛》改編),也用上了“陽光燦爛”這樣明亮正面的詞匯形容“文革”。兩部作品的創作者究竟想表達什么,他們將傳達出怎樣的“文革”記憶?
一、“啟蒙”與“陽光燦爛”
《啟蒙時代》故事跨越的時段不是很長,從1967年底至1968年底,但講到了很多人,小兔子、南昌、陳卓然、嘉寶、小老大、高醫生、何向明等。南昌居于小說的核心,他認識了好多人,他串聯起了一個又一個的小故事。小說中的人物大多是青少年,他們在那個時代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解放。他們高談闊論,在懵懂中啟蒙和蛻變。
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也是這么一般自由隨性的歲月。部隊大院里無人管教的馬小軍們獲得了空前的解放,他們無所事事、為所欲為。影片講述他們之間的相互調侃、性幻想和打群架。從色調上就能看出創作者的態度,結尾部分講述20年后的現在,采用的是黑白色調,顯得平庸沉悶。而涉及過去,電影用的都是彩色、亮色,細細捕捉陽光下的少年情感。《陽光燦爛的日子》的橫空出世,是對傳統的“文革”敘述角度的“質疑”和“顛覆”。有論者指出:“而此外,‘馬小軍’的長輩或晚輩們,卻多少對影片感到不適。與其說造成這種不適感的,是人們所抨擊的‘殘酷’、‘粗野’;不如說正是影片破壞了人們所依照種種常識及慣常‘說法’建立起來的文化預期。”①
《啟蒙時代》也是對以往文化預期的“冒犯”,而且在《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基礎上,將對“文革”的思考推進了一步。自由自主的時光不意味著自我放縱,還意味著自我的探知、理性的思考。《啟蒙時代》中不僅有肉身之痛,更有生存之思。《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少年蠢蠢欲動的愛戀萌動是描畫的重點,馬小軍癡戀米蘭,米蘭卻和劉憶苦好上了,這導致了馬小軍的憤怒和對米蘭的性侵犯。《啟蒙時代》也講到了南昌對女孩子的好奇和迷戀。他和嘉寶,一對生澀的男女,從發生關系到懷孕、墮胎。雖然作家敘述得很平靜,但18歲少年南昌其生命的根底確實被觸動了,并不是表面上的不以為然,南昌還是會想起那個壓根都不是很熟的嘉寶(“她幾乎附在所有記憶的尾部”),成長的陣痛如影隨形。
從肉身的觸動到理性的萌發,南昌經歷著成長之痛,解讀著成長之謎。他在陳卓然、小老大、舒婭姊妹、嘉寶爺爺、高醫生等人的引領下,精神漫游于從馬克思革命理論到市民的生活理念,實現了自我的啟蒙。高醫生解除了嘉寶與南昌的難言之隱,并教給他們兩個詞:光和真理。小說結尾南昌與父親的對話中,南昌再次提到了這兩個詞,“光和真理”已經深深嵌入少年的心里,這是啟蒙的象征。光,南昌所尋求的啟蒙目標中,應該被理解為理性之光。有了理性之光的普照,才會有真理的認識。這就叫啟蒙。
書中反復提到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也成為一個隱喻和象征。這對他們而言代表著一個神秘神圣的世界,是思想上的啟蒙,文中有大段華麗歐化句子的引用。南昌第一個引領者陳卓然在場的時候,政治、文學、經濟、天文、物理、化學、工程、電氣、醫學等知識,隨著他的講解閱讀,更是撲面而來。作者營造出一種知識密集覆蓋的氛圍,超越了讀者過去對“文革”的認知。在那段最蒼白、最混亂的年代,少年人內心的生活開始了,這也是思想生活的開始。
二、失語的女性
相對于《啟蒙時代》中男孩們的大氣和思索,書中女孩們集體失語,成了陪襯性的存在。不管是來自革命家庭的蘇婭、蘇拉,還是市民家庭的珠珠、丁宜男、嘉寶,一色的小眉小眼,有著青春的氣息和美麗,但內里均沒成熟。她們議論的多是世俗瑣碎的人事,理性的啟蒙似乎與她們無關。
小說中南昌、陳卓然、阿明他們議論女人,認為女人是“淺薄”、“輕薄”、“輕快”、“輕捷”、“輕盈”的。或許女孩小時杰出,但長大后卻被后發的男孩們超上去了。女作家就此描寫有個說明:“故事里的主角是男性,把男生作為寫作對象。好像那個時代給我的印象,就是一些有思想的、高年級的男生的身影,他們是這個時代的主角。我們都是邊緣上的,只能看他們。也不排除,和青春期的前兆有關,對異性生出模糊的向往,就像小說中的舒拉。”②
《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女性主體性也是缺失的,米蘭成為馬小軍暗戀的對象,另一女性于北蓓形象更是單薄,僅是男孩們炫耀的“女朋友”。女性成為男性的情欲對象,她們也獲得了無人管束的自由,但米蘭被性侵犯,“陽光燦爛”不是屬于她們的。電影的男性敘事立場異常清晰,那是力比多旺盛的男性夏天。影片從原著作家到導演,都是男性,他們把年輕人的夢想、熱情和欲望像陽光一樣傾撒出來,宣泄即告完成。
但王安憶認為自己在女性刻畫上還是薄弱了,她感到遺憾:“我說我總覺得不滿意的地方是第三章,舒拉、舒婭姐妹,珠珠,丁宜男,一串小女兒。”③ 女作家通過書中陳卓然之口,補充了對女性的認識,是“厚”,“女人就是厚土,種什么,長什么!”在那浮躁喧囂的時代,真正沉下來,成為底子的恐怕還是她們,特別是那些默默奉獻的女性,如南昌的大姐、陳卓然的大姑。若沒有她們,世界的日常生活將全被打亂,轟轟烈烈的革命過后是一陣云煙。
女性襯起了大時代的底子,以她們為代表的市民的日子襯住了外在的轟轟烈烈,從《流逝》起王安憶就開始了這樣的思考。到《長恨歌》,她寫到1940年代評選“上海小姐”、“文革”、1980年代上海懷舊熱,但迷亂的城市形象下潛藏著的卻是以女主人公王琦瑤代表的上海心,那顆心里包蘊著不變應萬變的從容,它是一切繁華的底色,透過它,能觸摸到一個柔軟的、市民社會的上海。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曾指出人生安穩的一面有著永恒的意味。王安憶實際上秉承了張愛玲對“都市芯子”的尋找。《啟蒙時代》女性雖是失語的,但作家以她們托舉起了男性的激烈和啟蒙,書中女性人物連同她們的情感能量,成為一個背景,反襯和補足了像“啟蒙”、“革命”這樣20世紀中國的宏大主題。結尾南昌他們的革命煙消云散了,反而是年幼的舒拉在全力奔跑,這個女孩子意味著永不放棄的希望。
三、另類書寫的原因及意義
王安憶1954年出生,王朔1958年出生,他們都生于革命家庭,1966年“文革”開始,10歲左右的他們不可能是潮頭浪尖的闖將,他們度過的更多是旁觀者的少年歲月,“文革”沒有給他們留下太多的黑暗記憶。雖然小說《動物兇猛》特別是改編的影片《陽光燦爛的日子》“冒犯”了許多人對“文革”的認知,但卻是真實的。王朔說:“《動物兇猛》是給同齡人寫的,跟這幫人打個招呼。”④其中“或多或少都含有我自己的一些切身感受,有過去日子的斑駁影子”⑤。電影的標題讓人聯想到那激情涌動的少年夢想以及純真爛漫的初戀情懷。
王安憶說:“那個時代并非外人們想當然的,大一統的社會,有很多具體的個別的存在,甚至與比‘文革’前的社會更加雜蕪,因為在意識形態專一化的底下,是無政府的狀態,有許多意外之筆。”⑥《啟蒙時代》最大的貢獻在于還原了生活的蕪雜性,打破了人們對“文革”的單一思維。
如果說《陽光燦爛的日子》是激情的、迷狂的,有著詩意的張揚,那么《啟蒙時代》就是理性的,小說中有一個超乎其上的全知敘述人在訴說,他是成熟的,遠遠高于這些少年人之上,對他們理解又寬容。《陽光燦爛的日子》是有關青春的美好記憶,因為對任何一代人來說,不管外在的世界如何,青春都是不可再得的。《啟蒙時代》不僅寫到那唯一的青春,還提到了一代人的收獲和思考,雖然這并非全體,更多人還是被“文革”中推行的蒙昧主義和愚民政策所傷害。但畢竟任何時代都有清醒者,哪怕是少數,也能代表一代人的聲音。正是他們的不為時代所困,而推動和影響了下一個時代。
① 戴錦華.霧中風景:1978—1998年中國電影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405.
②③⑥ 王安憶,張旭東.成長·啟蒙·革命——關于《啟蒙時代》的對話[J].文藝爭鳴,2007,(12).
④ 王朔.我是王朔,見:王朔最新作品集[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162.
⑤ 王朔.自選集序·王朔自選集[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8.
作 者:侯 平,南開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天津外國語大學漢文化傳播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影視文學。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