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哈德·莫希禮是第一個在拍賣會上作品成交價在100萬美元以上的伊朗藝術家,他的一幅由95,000顆施華洛世奇(Swarovski)水晶、丙烯和亮粉制作而成的作品《愛》(Love/ Eshgh)在2008年3月迪拜寶龍拍賣會上以104.8萬美元成交。在過去的幾年間,莫希禮在國內和國際上都取得了難以置信的成績,已經在世界各地包括巴黎、羅馬、日內瓦、布魯塞爾、紐約、薩爾茲堡、迪拜和倫敦在內的畫廊舉辦了21場個展。他的作品在中東和阿拉伯地區的拍賣場上異乎尋常地受歡迎,在世界最重要的藝術博覽會如巴塞爾藝博會和迪拜藝術博覽會上也深得藏家喜愛。2011年,他還被路易威登相中,作為第一位中東合作藝術家為其位于迪拜和阿布扎比的專賣店設計櫥窗。他甚至成為媒體高呼“中東藝術市場崛起與繁榮”時必然被頻繁提到的象征性人物,一時風頭無兩。
法哈德·莫希禮1963年出生于前伊朗首都設拉子(Shiraz),這里素有“玫瑰和夜鶯之城”和“詩人的故鄉”的美譽,如今也成為伊朗藝術家與知識分子在政府禁令和文化審查制度籠罩之下的避難所。1980年代中期,他去了美國,在加州藝術學院學習藝術與電影制作。在那里,他常常去聽觀念藝術大師約翰·巴爾代薩里(John Baldessari)執教的藝術理論課,并一直深受其觀念影響。當時正是新幾何運動(the Neo-Geo movement)盛行之時,阿什利·比克頓(Ashley Bickerton)、彼得·哈雷(Peter Halley)、杰夫·昆斯(Jeff Koons) 這些人藝術家給他的藝術理念造成了巨大沖擊?!拔覍λ囆g的體系被難以置信地突破和全新的原創的理念范疇進一步展現感到既興奮又震驚不已。我至今都被這些藝術家激勵著,新幾何運動對我來說堪稱最重要的影響,我也一直被達達主義這一當代藝術的起源深深吸引?!?/p>
然而在他1991年畢業之際,他選擇回到德黑蘭。周圍的人都對他的這一選擇疑惑不解,然而在他看來,伊朗不僅是他的故鄉、親人們生活的地方,也是能讓他毫無壓力地做藝術的地方,對他來說壓力并非來自外界,而是他的內心。成為職業藝術家的想法在伊朗從來就不需要擺上臺面,無論外界看法如何,在莫希禮心里這里反而更簡單、天真、自由,也充滿樂趣,而這些正是處處講求成功的美國正在慢慢缺失的東西?!爱斈闵硖帥]有競爭或壓力的地方時的輕松感能給你需要的力量,之后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如我所愿了。別的都成為歷史。”莫希禮曾說。于是,當他再次面對伊朗這個全新的世界,創作開始從曾被拆解的暴露在西方視野之中的伊朗文化由內向外地生發開來,將注意力轉移到這些文化的矛盾和迷人之處上,它們如同碎片般被人們從各處撿拾起來又拼合成自己的傳統。他一直不停地創作,試圖成為一位藝術家,然而一切發生得很緩慢,“我是一朵晚開的小花苞兒。”莫希禮打趣地說。其實,他早在中東文化和藝術受到矚目之前就已經在迪拜舉辦了多場藝術展,包括1993年在德黑蘭當代藝術館舉辦的德黑蘭雙年展上,但當時并沒受到關注?!拔抑皇乔『迷趯Φ臅r間出現在了對的地點?!彼苤t遜地看待那些突如其來的巨大名聲。
從中東藝術的大環境上來看,莫希禮此言非虛。20世紀40年代,伊朗德黑蘭興起的藝術現代化運動帶動了藝術生態的現代化,畫廊、美術館等藝術機構相繼出現,莫希禮曾舉辦展覽的德黑蘭現代美術館就于1977年建成。然而兩年后興起的伊斯蘭革命又使伊朗的藝術生態停滯不前,藝術中心地位由此衰退。如今,臨近德黑蘭的迪拜憑借其舒適的商業環境、寬松的稅收政策,穩定的政治環境和財富人群的聚集,連結印度、伊朗、非洲和中東其他地區的戰略地位和與西方世界的良好關系,以及酋長馬克圖姆對藝術的熱誠,成為東西方世界藝術貿易的重要樞紐和新的中東藝術市場中心。據有關統計,阿聯酋共計415家畫廊中的一半以上聚集在迪拜,其中一部分實力雄厚的畫廊正成為中東畫廊業的代表和品牌。除此之外,西方成熟的藝術市場也對莫希禮的藝術推廣功不可沒。
可想而知,莫希禮如今已經擁有很好的創作條件,在巴黎和德黑蘭都有自己的工作室。他在德黑蘭的家和工作室位于一條小巷的盡頭,這里靠近舒適的中產階級社區,許多藝術家都居住在此。這棟兩層小樓里還住著著名的攝影師和藝術家希林·阿里阿巴迪(Shirin Aliabadi)。他的工作室里安裝有頂天立地的白色大置物架,上面通常堆放的都是他近期創作所用的材料和各種古怪的小道具,其中很多都還裝在原包裝里。在置物架的最上層放著一排積滿塵土的罐子。當他工作時,他會坐在一張華麗的鍍金椅子上,好幾張這種鍍金椅子和一個仿洛可可風格的邊桌還出現在了隔壁另一間大房間里,和他作品中喜歡使用夸張媚俗的具有象征意味的金色物件風格吻合。在莫希禮工作室各種稀奇古怪的物品中,他說自己最喜歡的是一輛亮紅色的復古自行車,這也恰好呼應了他畫作的沖突性主題:孩童般真摯的鄉愁和對伊朗近代史的反諷與感嘆。
毫無疑問,德黑蘭給了莫希禮創作的平和心境和精神內核,但美國還是給他的藝術裝了部功能強大的翻譯機。
在初入國際視野時,他創作了一系列結合了書法與數字技術的作品《abdjad》,將古老的阿拉伯文書代碼、字母與數字融入其中,這些貫穿他作品的可閱讀的書法文本是從詩歌和德黑蘭日常生活中常用的方言中提取出來的。他還以豐富的紋理描畫代表著欲望、生活與記憶的罐子和碗等器皿,將書寫著波斯語的肌理刻意制作成表面龜裂有歷史滄桑感的樣子,以求與13世紀伊朗陶工制作的自然釉或無釉瓷器質感相近。
之后莫希禮不斷改變他的藝術闡述、作品視覺效果和材料的運用范疇,運用阿拉伯家庭日常使用的各種器具和物件—蛋糕裱花機、施華洛世奇水晶和刀具等等,讓畫作有越來越多的質感和不同的塑造方法。他的作品很明顯地進入了第二個時期。
2003年,在阿聯酋舉辦的第六屆沙迦雙年展上,他的裝置作品《金色之愛超豪華》(Golden Love super Deluxe)陳列櫥里擺放著各種物品:子彈、手機、布娃娃以及迪斯尼小雕像。所有物品都被細細地涂上一層金粉。2006年蘇富比在迪拜首次舉辦現當代藝術拍賣,藝術世界的目光開始聚集在海灣地區。2007年,迪拜首次成功舉行迪拜當代藝術博覽會后,國際三大拍賣公司佳士得、英國寶龍和蘇富比先后在中東地區設立常規性拍賣。沙迦雙年展三年后,迪拜佳士得出現了莫希禮的第一幅油畫作品《伊朗地圖》,最終成交價高出估價四倍,以4萬美元售出,成為藝術家未來拍賣價格強勁攀升的開始。第二年,一張由95,000顆施華洛世奇水晶構成的世界地圖《一個世界》(One World/Yek Donia)最終以50萬美元成交,遠遠超過了6-8萬美元的估價。很快,在2008年3月的迪拜寶龍春拍上就出現了本文開頭的一幕—《愛》(Love/ Eshgh)的成交價破百萬。
2011年的3月14日,莫希禮在迪拜國際金融中心的法伽瑪藏品館(Farjam Collection)舉行了個展“愛情不是一切”(Love Is Not Everything),展覽匯集了他近十年涵蓋其各類風格的作品,從最早的“罐子繪畫”到用施華洛世奇水晶拼貼出的超現實主義的小貓圖像,再到由一堆外形輪廓是卡通人物的波斯地毯組成的裝置作品,全都來自于最早開始收藏其作品的、生于伊朗的阿聯酋著名慈善家與重要藝術贊助人法哈德·法伽瑪(Farhad Farjam)。“法伽瑪收藏”擁有豐富伊斯蘭藝術、前伊斯蘭藝術、中東當代藝術和國際現當代藝術,是當今世界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私人收藏之一。莫希禮此次為了避免市場和藏家沉迷于按照他創作材料明顯不同的兩個時期來收藏他的作品,特別按照作品的顏色而非材料來布展。與這個個展幾乎同時開幕的還有迪拜的前衛畫廊Third Line的展覽“Shukrun”,它們展出的是莫希禮的新作——將阿拉伯家庭日常使用的刀如灌木叢般密集地直插在畫廊的墻面上,組成手寫體的阿拉伯語和波斯語“謝謝你”。
觀眾和評論界普遍認為莫希禮之所以能在世界范圍內獲得如此大的成功并非僅僅源于他藝術的技術層面,而在于他既有對流行文化和藝術史的敏銳觸覺,又擊中了阿拉伯人和西方人的審美趣味。他用西方人也能看懂的語言將人們對伊斯蘭藝術的通俗印象從馬賽克、彩繪壁畫、書法和細密畫等伊斯蘭傳統藝術中拉到了當代藝術層面。 還有一個原因是,與其他伊朗地下藝術家不同,莫希說自己從來不標榜自己是一個“政治藝術家”,雖然誰都能從他那些明亮甜美的糖果畫作品中看出他其中暗含的深意。而他常常因為被外界認為在應該勇猛的時候表現得過于柔浮而備受批評,從而引來更多的曝光,但為了避免惹來麻煩,他認為最好還是與政治話題保持距離。而且,他同時也認為不必要的隱晦對他要表達的藝術主旨或作品的沖擊力毫無裨益,所以他的藝術信息傾向越來越簡化易懂。盡管簡單的日常發生的社會現象必然與那些宏大的政治話題有所聯系,不過前者對他來說更具有吸引力。
如今,西方媒體為了向那些對非歐美藝術知之甚少的公眾標榜法哈德·莫希禮在當今世界藝術界舉足輕重的地位,給他封上了“中東杰夫·昆斯”的名號,可是法赫德本人并不領情,雖然他很理解媒體需要為報道找到一個吸引眼球的噱頭。對此,他曾說:“這就是為什么抽象藝術無法引起關注的原因,因為很難去談論一個沒有明確所指的藝術。他們(媒體)必須去找到一個立意的角度,‘杰夫·昆斯’就是對我作品找的角度……我希望從來沒有被這樣說過,但是它就在那里,而且很有幫助,因為它的耳熟能詳給了你一個立足點,然后你可以在此之上建筑你自己的身份。這很好,我討厭它,但它很好。”
回想當初那個為了逃離成為成功藝術家的壓力從洛杉磯回到德黑蘭的法哈德·莫希禮,現在的他已經頗有些作為成功藝術家的壓力。在采訪的最后,他向本刊法國版總編杰羅姆·桑斯(Jérome Sans)坦承:“我很想有這樣的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我可以失敗。在工作的過程中我發現了越來越多的可能性,而我自己也把標準抬得越來越高。如果能換一換狀態,去搞個一團糟,或許會感覺不錯。我想念那種搞砸的感覺。”
Q:數年前你因為在帆布上用珍珠、水晶以及亮片等打造了一系列精彩的手工刺繡作品而在藝術界一舉成名,你是從哪里得到這一創意的呢?
A:我曾在一家日報上刊登了一則名為《急需有才華的畫家》的招聘廣告。隨后就不斷接到感興趣者打來的電話,但有趣的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其實都并不是畫家。其中一位姑娘甚至坦白承認她毫無天分, 對任何事情也提不起興趣, 我就只好回應說我會考慮一下。后來我就感覺我簡直就是在開一家人才經紀公司, 或更準確地說,“沒人才”經紀公司。但說真的,這些打來電話的應征者里有不少都是很有天分的刺繡師,而且都是女的。
Q:你作品的藝術背景都有哪些?你都受到了哪些藝術家的影響?為什么?
A:我對除了新藝術運動之外的幾乎所有藝術運動都著迷不已。但如果回想到伊朗的藝術史方面,我則是對薩菲王朝(Safavid),桑德王朝(Zandieh)以及卡札王朝(Qajar)時期的瓷磚藝術、本土繪畫、首飾與建筑藝術等萬分癡迷。我出生在伊朗的設拉子(Shiraz),該城主要于薩菲王朝與桑德王朝期間建造。可以說我是看著那些珍貴的遺跡長大的。目睹它們一點點地在眼前消失使我的藝術熱情更有緊迫感了。
Q:你如何描述你的作品呢?
A:最好的描述方法是看別人怎么評價我的作品,而不是聽我傻乎乎地自吹自擂。我覺得有一些事情曾給我的藝術創作帶來過啟發。就拿最近的一件事情來說吧,一位我并不認識的姑娘在她的Facebook網頁上貼出了我的一幅名為“ESHGH”的繪畫作品。該作品是用施華洛世奇水晶在厚的黑色亞克力背景材料上拼寫出波斯語的“愛”這個詞。在該畫的下面她列上了她朋友以及她所愛的人的名字。
有人在她這個頁面下的留言欄里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張畫是賈瓦德(Javad)風格的。所謂“賈瓦德”原是一個男性的名字,后漸漸被用來指代那些口味另類或風格眩目的事物。對我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大喜訊。因為當時我正苦于我的作品不能被人正確解讀。艷俗藝術或大眾藝術在伊朗文化里是一個很敏感的領域,通常是不會被接受為藝術的。換句話說,如果你藝術作品的口味“不佳”,那你在藝術上就將被視為一無是處。根本就沒有回旋余地。因此,一開始就旗幟鮮明地表明你采用某種“不佳”藝術口味乃故意之舉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在過去的數年里,盡管我堅持用語言解讀我的藝術作品,人們還是選擇主觀化地去理解它們,且這種趨勢越來越明顯。于是我的作品便開始順勢包容觀眾的主觀欣賞視角。他們的反應開始成為我下一批作品的靈感來源。我的藝術作品與我所來自的本土文化息息相關,那是一種與無稽怪誕只有一步之遙的伊朗文化。你可以將其描述為某種“自助餐”文化。在伊朗的婚宴習俗中有一則著名的軼事,那就是菜一旦上來了你就需要馬上沖到餐桌旁去。因為也許你只有一次機會能選到鐘意的食物,所以你得把開胃菜、主餐以及餐后甜點都一股腦地盛在一個盤子里,以確保你能品嘗到所有的菜。當你已有了烤羊肉串和米飯之后,你可能還要在上面蓋一層紅色果凍!我的藝術作品就是試圖要反映這一態度。
Q:你是如何創作的?
A:和拍一部電影或修一棟建筑很類似。如果有一個藝術創意在醞釀數周甚至數月后仍然保持其有趣性,我便開始事無巨細地規劃創作過程中現實需求方面的細節。我還會進行相關的試驗。當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剩下的就是純勞動了。要么是同一群已經對我的要求與習慣了如指掌的助手一起工作,要么就是我自己單獨進行創作,當然這是在該藝術項目的規模在我能獨立駕馭的情況下。如果最終出來的作品并不如我預期的那樣,我就會將該作品封存起來,很少再給它第二次機會。過去多年的創作經歷告訴我,給那些已經失敗的藝術作品第二次機會往往意味著將它們送上通往杳然無聞境地的凄慘旅程。
Q:你在作品里所采用的那些材料,諸如小刀、珍珠、玩具、水晶等都是從哪里來的?
A:對我來說,絕佳的一天是這樣的:我在尋找某個新藝術創意或項目的過程中偶然撞到一個藝術素材的“母礦”,就好比在集市后巷光線昏暗的小店灰塵滿布的里屋中,發現了成箱的生了銹的古老小刀,或從廢棄古老吊燈上回收來的近百公斤水晶。像這樣的偶遇時刻,往往能瞬間改變一個人藝術追求的方向。
Q:你是怎么想起在帆布上或用珍珠創作你的那些著名的刺繡作品呢?你的這種女性化與裝飾性的藝術傾向來自哪里?
A:我選擇采用女性化的創作材料可以說是刻意的。我覺得彩色的糕點、糖果以及多彩的裝飾材料等都很歡樂。接著,我猛然意識到其實歡樂是一種談論悲傷與暴力更為有效的載體。同時,我創作時所處的氛圍也迫使我去尋找一種新的藝術表達詞匯。我不想要太直接的方式,所以這種方式最適合我。在波斯語里有一句俗話—“用棉花把人頭割掉”。我覺得英文里相對應的說法應該是“用歌聲溫柔地殺我”。別誤會,我近期并不打算把誰的頭割下來,也不會向你唱什么動人的歌,我只是堅信與粗礪相比溫柔蘊涵著更多的藝術表達的潛力,無論它最終是以何種形狀或形式表現出來。
Q:你與裝飾藝術的關系如何?它是否與你來自伊朗有關?
A:在與伊斯蘭相關的伊朗歷史中,有一個時期具象藝術是被嚴令禁止的,藝術家們只能通過抽象的幾何圖形或純裝飾圖案去表達自己的藝術思想。對此,我們可以在那個時代遺留下來的瓷器、瓷磚、民族風格的毛毯以及織物上找到答案。如果不告訴你這些藝術品的年代,只讓你孤立地去欣賞它們,你會發現其中一些作品其實具有相當濃烈的現代感。在這么多年以后它們看上去風采依舊。所以,毫無疑問,我對波斯或伊朗手工藝人與工匠們所留下來的寶貴藝術作品眷戀不已。
Q:你的那些繪畫作品所展現的蛋糕具有一種模棱兩可性:看起來色彩斑斕,美味無比,可實際上卻是索然寡味,甚至令人作嘔。
A:在材料的空虛性、材料的膚淺元素以及純裝飾性方面,我們可以有多種處理方式。這些主題在當今社會里都有一定的反響。作為一個被細心培育的藝術門類,伊朗文化里的裝飾藝術本意就是為了“言之無物”。曾有一種很盛行的言論,就是“在伊斯蘭世界不能搞具象藝術”,這也就意味著裝飾藝術被捧上前臺。對于伊斯蘭世界的藝術家來說,抽象藝術才是安全的藝術。它們看上去挺美,內容也無害。它們既無涉社會話題,也無政治深意,就是一團徹頭徹尾的無意義。將這種媒介變成調色板,并通過裝飾實現“言之有物”,是讓我頗為感興趣的一件事。它使我們能夠向前邁進一步,坦然宣稱裝飾藝術也已不再安全。
Q:你的作品經常被解讀成艷俗藝術,對此你怎么看?
A:設想一下,你面前有一張空白的帆布,你先在上面撒大團大團色彩斑斕奶酪狀的東西,接著在上面掛上一兩個花盆,然后又在上面貼上幾張全家福照片,然后再加上一些圣誕樹小飾品與彩燈。最后用噴繪筆在上面寫上一行字——送給我的母親。我可以一直不停地加東西上去,以至于你都無法確定該作品什么時候能夠完成。如果我的作品都是像我說的這樣創作出來的,那我完全接受我的藝術都是艷俗藝術的指控。我想我在創作時為了能轉達出不一樣的東西而做出的一切努力算是白搭了。
Q:在你的作品里有對故事、漫畫或卡通圖片的解讀。為什么你會采用這種孩童式的美學觀念呢?
A:我覺得我在自己的藝術生涯里一直都默默地遵循著一條準則,那就是:別太認真。藝術不像數學,需要你不斷地尋找確定性。我想我之所以能成為一名藝術家恰恰就因為我對所有事情都懷有一種不確定和懷疑的態度。也許更重要的是,我壓根就不想要什么確定的態度,所以對于我來說諸如什么“嚴重不確定”這樣的態度在措詞上是矛盾的!我往往傾向于運用洋紅色的圖像,它們看上去就如同童話故事的第二幕一樣懸而未決,吊人胃口。我想目前我在情緒上也正處于這樣的一個階段,一個洋紅色階段。
Q:所以可以說你最終將一種流行姿態與物品提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層面?
A:很多事情都是巧合。并不是對所有的決定我都有完全的控制權與全面的考量權。一件作品最終完成之前所經歷的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事故與巧合往往能夠出其不意地為你指明一個你以前從來未曾注意過的新方向。比如我就曾在我家的地下室里發現了一只我妻子嬸嬸的箱子,里面有一件給蛋糕加糖霜的工具。你知道在那段時間,我正愁于找不到合適的工具解決我的一個創作問題,那就是:我要往我的畫布上施加厚重顏料但又對那種由畫筆營造出來的人工感頗為不滿意。就在這時,這件神奇的工具從天而降!我忙把顏料傾倒進這個工具,接著就開始擠捏起來,出來的效果驚人的完美。德黑蘭那些帶有羅馬風格立面的建筑躍然紙上,白色的裝飾立柱看起來宛若婚禮蛋糕般獨特精致。所以我的很多創意都有一些共同的主線貫穿其中。當時伊朗有不少人前往阿聯酋,把那邊的建筑創意帶了回來。那一時期伊朗的房地產開發可謂如火如荼,城市每天都有新變化。速度之快幾乎讓我應接不暇。我親眼目睹著那些有資金有眼光的人一步步實現著居住在理想之屋的夢想。這些對我來說都是靈感所在。這些人雖然不是藝術家,但他們堅信自己的眼光,并切實地展開行動。
Q:將低俗文化與高雅文化結合起來是什么意思?
A:用美國著名詩人坎耶·維斯特(Kanye West)的話說就是“高深地無知,文明地寫臟話”。
Q:你的藝術同波普藝術有著怎樣的聯系?你是在試圖構建某種“伊朗波普藝術”嗎?
A:近些年來人們似乎將“波普藝術”這一名詞運用地過于寬泛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波普藝術”指的是20世紀60年代在美國興起的一場藝術運動??扇缃?,只要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反映了大眾同時也得到了大眾的肯定和贊許,他或她的藝術作品就被歸入“波普藝術”。也許是缺少一個更合適的詞來描述上述類別的緣故吧。似乎藝術家團體或藝術評論家都已無能力再發明一個足以描述一整類藝術作品的以“ism”結尾的新鮮詞了。大眾所決定的就是長盛不衰的,至少在當前,不管你樂意還是不樂意,“波普藝術”正炙手可熱。很快所有在這個世界上所創作出來的藝術作品都將被歸為“波普藝術”。我只是在親歷以及放大這種藝術。波普藝術不是由藝術家發起的,也不會由藝術家結束。我可能會注意到一些集體意識里出來的東西。我覺得一般來說這種東西不大可能會從個人身上出來。上一次我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里,然后強迫自己冥思苦想,搜腸刮肚地尋找繪畫靈感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現在的我甚至都不知道如何那么做了。在那個方面,我覺得我就好像是在擇取大眾文化的東西進行重新包裝,然后再將其展示在一個白色的立方體里。全球文化范圍內所發生的不同現象之間的相似點可謂無窮無盡。觀點與態度的形成方式是如此地令人著迷。
Q:你曾說過, “我存在于我的童年與我所設想的未來之間。我們將我們身上本質的東西到處攜帶,無論我們是誰,我們身處何地”。你的許多藝術作品對西方標準和產品對伊朗的入侵或在伊朗的被禁都持一種諷刺的態度。想聽一聽你對伊朗文化在未來的發展有何觀點?
A:未來是相對的。發展中國家的未來就比發達國家的未來具有更迷人的活力。比如伊朗的變化就比法國的變化快。每次我回伊朗,不管是時隔一周還是一個月,我都能感覺到些微的變化。很多東西都正在被摧毀,被重建。在那里變化每天都在發生。似乎一夜之間一個新的地鐵站就在你家附近開放了。人們也立即就適應了這種變化。當下整個社會有一種對適應新環境的迫切愿望,似乎人類對于變化已急不可耐。過去的影子還在身側,我們卻能很快就適應新的東西,這本身就是一件讓人頗為震撼的事。我并不認為文化應是百變不侵,容不得半點變化的。如同日本或中國這些國家一樣,伊朗尊重自己的傳統。傳統在這里有自己的位置,并能隨時放射出其悠遠的光芒。但是變化與整合卻也正在另一個層面發生著。不論你是支持還是反對,全球化之大潮已不可阻擋。唯一能與全球化一爭高下的只有文化個性。在我看來,未來的挑戰就在于如何成功地讓傳統文化與一種新的全球化文化共存共榮。從好的方面來看,這種大沖撞還會帶來一些非凡的沖突與矛盾,為藝術家的創作頭腦提供絕佳的養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