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翁菱
活躍于國內外當代藝術領域近二十年的知名策展人、畫廊總監。從1996年起先后主持中央美術學院畫廊、上海外灘三號滬申畫廊,現任北京天安時間當代藝術中心總監。同時主持旅游衛視《藝文中國》節目,采訪中國當代文藝界享譽國際的藝術家和知識分子。
一個展覽常常像一株植物,擁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再經由周密的計劃落在紙上,它最后仍常常長成意想不到的樣子。這種不穩定和不可預見性,讓我在做展覽的整個過程中無法擺脫焦慮和興奮,在開幕前每每不敢離開展場,卻也是在每次落幕后最值得回味和反思的地方。
“全方位中國設計”展是我很早以前就想做的一件事。這個大題目,首先來自“中國設計”長期以來在我腦海里形成的直觀的視覺景象。每天,當我坐車從前門和天安門開過五條環路去往草場地和宋莊,當我從“帝都”飛往“魔都”再去內地川蜀老家,當我從紐約、倫敦或威尼斯“遠觀”我國……都會驚嘆于這個國家的蕪雜和躁動。時而走在馬路上,一側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都望塵莫及的魔幻建筑,另一側就是一百年不動搖的社會主義圖景,更不提野蠻生長在廣大二三線城市的各種讓人彈眼落睛的設計奇觀。加速度的城市化和全球化,帶來了血緣與地緣關系的改變;對物質生活的追求,形成了蔚為壯觀的lifestyle產業和走馬燈似的時尚;消費主義蔓延,價值觀混亂,功利主義和機會主義獨占鰲頭,生態環境惡化;信息爆炸,高科技一日千里,虛擬世界無限延展……中國土地上發生的一切,造就了今日林林總總的“設計”—“設計”便是今日中國的“全方位”鏡像。
沒想到,我心目中的這個圖景在年輕人組合AHA的作品中實現了。最初,這群剛從美院畢業不久的熱情有活力的年輕人,計劃以“全方位中國設計”為題進行社會學研究。怎么研究呢?兩個月后,他們帶來了初步研究成果—一個以互聯網為渠道、本著草根立場、基于影響中國設計的思想資源的調研—一個體積龐大的妙趣橫生的PPT。再一個月后,這上百頁研究成果被印刷在了深圳工廠制造的彩色大塑料球上,堆進了天安時間700平米的“黑匣子”劇場。從10米的樓梯通道墻壁,到場內上百個皮球,畫滿了周易、經脈、中藥、女紅、西方大師、文藝復興、八卦、小城景觀、互聯網信息……這些“有文化”的皮球亂七八糟地堆在場內,既沒有線性的時間秩序,也沒有橫向的地域區分,且任何人都可以踢一腳,讓一種文化和另一種文化碰撞,又分開。一個對當代中國設計混亂的知識結構和文化背景的絕妙諷刺。
正如周榕教授在論壇中所說—創造力和知識沒有太大關系,野蠻生長的創造力有時更有力量。這三十年,中國無疑爆發了巨大的野蠻的創造力,并轉化成令人震驚的生產力。“設計”還沒有搞明白自己是誰時,已然大面積、大幅度地改變了中國城市的面貌和中國人的生活方式。老朋友劉家琨說,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及得上中國的“速度”、“尺度”、“密度”、“強度”。我眼睜睜地看見周圍的專業人士如何被這四個“度”綁架,有人隨波逐流順流而下,有人裝腔作勢冒充大師,有人在矛盾中苦苦掙扎,有人抵制誘惑淡然出世……這一切看得多了,我想我能做的是提供一個平臺,讓他們暫時從這四個“度”里逃出來,喘一口氣,思考并且實驗:設計和今天的“人”之間發生了怎樣的關系?21世紀接踵而來的問題與危機,“設計”是救世主還是幫兇?此時此地的設計,如何承接和轉換中國的傳統?所有這些問題,都可被歸納為對一種“全方位設計”的探索,即將有形的功能性與無形的精神性—尤其是中國人的文化基因與審美,完美融合在一起的設計。
參展者從不同角度介入這個命題。張永和用一個人就能舉起的玻璃鋼管做了一個兩層樓高的裝置,由此提示從材料研究入手的重要性,以技術含量顛覆中國建筑師習慣于以外觀奪人眼目的“惡習”。有趣的是,當他介紹玻璃鋼材料因質輕易運而低碳時,引發了一場關于塑料材料環保性的有趣爭論。雖然并未得出結論,但提出了關于“中國設計影響世界”的很有意義的問題。資深設計師石大宇則專注于對竹材料的開發,由這個展覽,他得以前往浙江蘭溪實地考察,發現了民間竹工藝“敬天順時”的中國傳統。這是他第一次做大型裝置,每天駐場監工,每根竹子都包裝得干凈整潔,用麻繩捆扎,讓我格外感動。更有意義的是,一條“竹設計”產業鏈,將從這個展覽延伸出來,令人拭目以待。周偉則拋開材料,把中國傳統園林美學帶進現代室內空間,以抽象的路徑研究的方式,在垂直空間實現“移步換景”、“峰回路轉”等時空關系。事實上,這個雪白的實驗,正在紐約世貿大樓1號樓的中國中心得以實現。藝術家邵帆則在大部分設計師急急奔向未來時選擇了“后衛”,他創作了一系列令人忍俊不禁又愛不釋手的“明式玩意兒”,他把美學作為一切工作或是游戲的基礎,以一種輕松把玩的態度,從現在看到過去。
中國各個學科圈子的隔絕和割裂,是中國文化無法獲得更成規模、更有深度的發展的一個原因,亦是“設計”在今天面臨瓶頸的關鍵。設計作為以生活為載體、以人為根本的藝術,從來就不該脫離視覺藝術、音樂、舞臺藝術、社會學、生物學、環保科學、政治學……因此,我支持建筑師利用空間做裝置作品,鼓勵藝術家換位思考設計的問題,支持年輕人以他們的方式做研究,不限制呈現方式。本來還可以更多元,因為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只能在今后的展覽上進行了。
這個展覽當然不完美,實際上是克服了各方面巨大的困難才得以實現的。它雖然規模不小,但并非那種日益景觀化的供評論家和收藏家紙上談兵的“大型博物館展覽”。我最高興的是,從平臺角度,它保留了實驗場的性質,并在相當程度上起到了幫助創作者們從“當下”走出又走回的作用。一些實驗,已從展覽延伸出去,落地,并繼續生長,這已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