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詩中的詠春詩理、趣并存,意蘊深長,回味雋永。詩人記吟游春的賞心與樂事,筆觸是清新疏淡的;抒發惜春的感悟,是理智與情感并重的;出郊尋春,是有所思考、有所寄寓的。宋代詠春詩善于平衡人倫與物理的關系,整體格調樂而不浮,哀而不傷,在詩史上理性清明地散發著光彩。
關鍵詞:宋代詠春詩;游春;惜春;尋春
中圖分類號:I2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2)15-0129-02
中國古代詩歌作為經典文學體裁,傳世佳作不勝枚舉;四季時令作為人類活動的直接環境,從生理至心理層面影響著人們的生活狀態。古代詩歌中描寫春夏秋冬的歲時節令詩多如滿天星斗,而宋詩中的詠春詩,因其特有的理性清明與淡泊從容,引發了讀者獨到的審美感受與人生體悟。
一、游春的賞心與樂事
宋代是華夏文明集大成的時代,習俗繁多,在光景融和、晴風蕩漾的春日,宋人就有著形形色色的游春風俗。以下我們可通過若干片斷來體會當時的人情風貌。
1.出郊原
“清明交三月,節前兩日謂之寒食。……寒食第三日即清明節……官員士庶,俱出郊省墳,以盡思時之敬。車馬往來繁盛,填塞都門。宴于郊者,則就名園芳圃,奇花異木之處;宴于湖者,則彩舟畫舫,款款撐駕,隨處行樂。此日又有龍舟可觀,都人不論貧富,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1]11,吳自牧在《夢梁錄》中再現了一幅都城人出郊踏青,傾城游賞的清明春游圖景。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也有清明時節“都城人出郊”[2]178的記載。寒食與清明都是宋人的重大節日,邵雍《眷游》亦有句云“人間佳節唯寒食”,在此時節出郊原春游,乃宋時風俗。陽春三月,雪化冰殘,蟄伏了一冬的詩人不再囿于冬日室內的“擁爐傾小蠻”(文彥博,《雪中樞密蔡諫議借示范寬雪景圖》),轉而奔向山間溪頭,尋芳討勝,極目騁懷。
清明時節出郊原,寂寂山城柳映門。水隔淡煙修竹寺,路經疏雨落花村。(楊徽之,《寒食寄鄭起侍郎》)
山雨蕭蕭作快晴,郊園物物近清明。花如解語迎人笑,草不知名隨意生。(李彭,《春日懷秦髯》)
高田二麥接山青,傍水低田綠未耕。桃杏滿村春似錦,踏歌椎鼓過清明。(范成大,《春日田園雜興十二絕》其三)
詩人置身春日郊野,心緒與景物一起明快起來,這美麗純樸的田園風光,濾去了塵囂,圈點出一片生機盎然的心境。宋人重思慮,明物理,提倡平淡詩風,在這種理性心態的節制下,詩中的情緒看似波瀾不驚,但詩境并不清冷,字字背后皆蓄藏著詩人情感的涌動,呈現出“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3]2110的特質。
2.春社
立春后第五個戊日為春社,是祈福豐年的重要節日。農家在這一天祭祀土地神,迎神賽會,熱鬧非凡。春社早見于《周禮》,至宋代非常盛行,據吳自牧的《夢梁錄》,“立春后五戊日為社,州縣祭社稷,朝廷亦差官祭于太社、太稷壇。州府自收燈后,例于點檢酒所開支關會二十萬貫,委官屬差吏雇喚工作,修飾西湖南北二山,堤上亭館園圃橋道、油飾裝畫一新,栽種百花,映掩湖光景色,以便都人游玩。”[1]6對熱愛傳統文化的詩人而言,春社是一場視覺和精神盛宴。“社下燒錢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范成大,《春日田園雜興十二絕》其五),“今朝社日停針線,起向朱櫻樹下行”(張籍,《吳楚歌詞》),“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陸游,《游山西村》),詩人不僅以淡雅平實、樸實自然的筆觸描摹出家鄉春社的歡騰圖景,更對民風民俗的傳承贊譽有加。
3.文士雅集
如果說出郊原和春社是全民的狂歡,雅集則是文人士大夫階層特有的游春消閑方式。宋代重視人才的選拔,廣開科舉,錄取人數大幅增加,文人階層擴大。宋代文士雖多挑燈撫卷的書齋時光,但在日麗風暖的春光中,也紛紛相約游賞,把臂同行,飲酒賦詩,切磨箴規。
小園豈是春來晚?四月花飛入酒杯。都為主人尤好事,風光留住不教回。(黃庶,《和陪丞相聽蜀僧琴》)
洛浦林塘春暮時,暫同游賞莫相違。風光不要人傳語,一任花前盡醉歸。(文彥博,《清明后同秦帥端明會飲李氏園池》)
宋代夜間活動極為興盛。吳自牧《夢梁錄》曰:“杭城大街,買賣晝夜不絕,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詩人與友人們亦不滿足于在晴風麗日的光景中集會,他們欣然趕赴明月的邀約。“花間置酒清香發,爭挽長條落香雪。山城酒薄不堪飲,勸君且吸杯中月。洞簫聲斷月明中,惟憂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風惡,但見綠葉棲殘紅。”(蘇軾,《月夜與客飲酒杏花下》)落花與酒香、洞簫聲與月華流轉出了一個清澄幽雅的境界,人生如寄的體會讓詩人與賓客更加珍惜生命中的情誼與佳辰。
二、惜春的理智與情感
“凍雷驚筍欲抽芽”,春天一到,天地間陽氣萌動,萬物競發,萬戶耕種。這大好的春光,卻總是走得那樣急。宋人夏天的夢常常做得興致盎然、意猶未盡,“樹陰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蘇舜欽,《夏意》),而在春日中一覺醒來,多生出春芳凋歇、流年如梭的感慨。
綠樹交加山鳥啼,晴風蕩漾落花飛。鳥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歸。(歐陽修,《豐樂亭游春三首》之一)
故園今日海棠開,夢入江西錦繡堆。萬物皆春人獨老,一年過社燕方回。似青如白天濃淡,欲墮還飛絮往來。無那風光餐不得,遣詩招入翠瓊杯。(楊萬里,《春晴懷故園海棠二首》)
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紅影上簾鉤。窺人鳥喚悠揚夢,隔水山供宛轉愁。(王安石,《午枕》)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示張寺丞王校勘》),宋代熱烈奔放地描寫賞春戲春的詩作已較唐朝大幅減少,詩人更多地站在生命全局的角度,將眼前的春景置于年復一年的季節交替和興衰往復的造化規律中,進行理性遠觀。又譬如王安石的《午枕》:“百年春夢去悠悠,不復吹簫向此留。野草自花還自落,鳴鳩相乳亦相酬。舊蹊埋沒開新徑,朱戶欹斜見畫樓。欲把一杯無伴侶,眼看興廢使人愁。”春夢短暫,人生百年也似春夢一場,“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4]48,但詩人看到野草的花落榮枯、鳴鳩的相乳相酬,能夠體會到正是這新舊交替的規律使得自然界得以欣欣向榮、正常運轉,正如宋初晁炯《意不求如》詩曰:“風花榮速落,水月凈明深。物物觀天理,資吾入道心”,這是宋人的理性修為,體現出一種萬物靜觀皆自得的生命境界。
宋人的惜春之情既體現在“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蘇軾,《東欄梨花》)這種人生如寄的感慨中,也顯露在“紅紫飄零草不芳,始宜攜杖向池塘。看花應不如看葉,綠影扶疏意味長”(羅與之,《看葉》)這份閑定自適的心態間;既表現在“身閑酒美惜光景,唯恐鳥散花飄零”(歐陽修,《啼鳥》)這般細微的思量里,也蘊含在“春風取花去,酬我以清陰”(王安石,《半山春晚即事》)這份眷戀與曠達并存的情懷中。宋代儒釋道共存,文化氛圍濃厚,學風自由寬松,宋人注重理性思考和歸結人倫物理,這種重思辨的精神特質發而為詩,使在唐代流連光景、綺麗艷的詠春詩在宋代具有自成一格、深入淺出的理趣。“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辟”,繆越在《論宋詩》中如是說。宋詩著重于探求事物表象之中義理,宋代的詠春詩大多透過陽春煙景,思索融融春日背后自然造化的法則和規律,強調以冷靜的態度對人生宇宙進行分析解讀。
三、尋春的寄寓與哲思
宋代學風濃郁,教育規模擴大,士人入仕數量增多,而與此相應的是,朝廷對官員的罷黜也更為頻繁,宋代貶謫流放者超過前朝。詩人們在經受貶謫的失意與苦悶的同時,尚能理性看待逆境對自身人格的鍛造與錘煉:“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前塵隔海,揮揮衣袖,自是超然曠達;身處“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的遠僻之地,亦保有“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歐陽修,《戲答元珍》)的心境。“城中未省有春光,城外榆槐已半黃”(唐庚,《春日郊外》),在乍暖還輕寒的早春時節,善感的詩人們便出郊去尋覓天地之間那星星點點、遮遮掩掩的春意。“還家五度見春容,長被春容惱病翁。高柳下來垂處綠,小桃上去末梢紅”(楊萬里,《南溪早春》),早春不僅呈現出視覺上的光和景明,更有解凍心靈的功效,在標舉性理、淡然自得的宋人心中,早春成為一種人格精神的象征。又如“京洛雪消春又動,永昌陵上草芊芊”(陸游,《感憤》),這萌動的春意和芊芊陵上草,是詩人渴望北伐的恢復之志;“東風露消息,萬物有精神”(王,《春近》),這生機盎然的春日氣象,是詩人宦海沉浮后仍能樂觀地瞻望于前的堅守。
杏花這一意象以其不落凡俗的姿容和時值早春的花期,常常出現在歷代吟詠早春的詩歌之中,但宋代詠春詩中的杏花既承載了相同的歷史情懷,又綻放著這個時代特有的理性之光。與唐詩中風姿綽約、明媚爛漫的杏花意象相比,宋代詠春詩中的杏花多是一番清秀雋永的韻致。
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葉紹翁,《游園不值》)
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王安石,《北陂杏花》)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云:“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在詩人心中,杏花或代表新生事物的蓬勃力量,或象征著詩人的高尚的道德情操與先進的政治理想。“今年二月凍初融,睡起苕溪綠向東。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陳與義,《懷天經、智老,因訪之》),“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陸游,《臨安春雨初霽》),即使是看似無有深意、隨意拈來的杏花,也浸潤了詩人的文化氣息,朵朵泛著清輝,映襯出他們理性清明的精神世界的一角。
“過了春江偶回首,隔江一片好人家”(楊萬里,《二月一日曉渡太和江三首》其一),我們趟過歷史的河流,再回望宋代詠春詩,會體味到其“芒焰在簡淡之中,神韻寄聲律之外”[5]1397的理性平和。繆鉞《論宋詩》曰:“宋詩如食橄欖,初覺生澀而回味雋永”,宋代詩人創造的這片樂能不浮,哀能不傷的清麗景致,在時間河流的浸潤和后人的注視下正歷久彌新,熠熠生輝。
參考文獻:
[1]吳自牧.夢梁錄.從書集成初編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9.
[2]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注[M].鄧之誠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
[3]蘇軾.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劉勰.文心雕龍注釋[M].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5]吳之振.宋詩鈔[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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