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蘇童筆下塑造了一群缺失自我的病態女性,她們往往出身底層、地位卑微,卻勾心斗角、工于算計;愛管閑事,無事生非;家長里短、小肚雞腸。本文通過《狐貍》《線襪》等短篇小說分析這些病態女性的表征,揭示造成這種病癥的深層心理和社會原因。
關鍵詞:蘇童小說 病態女性 缺失自我
蘇童善寫女性,這是不爭的事實。奇怪的是,在蘇童小說里,幾乎所有的女性都呈現出一種病態。清純、溫婉、典雅,這些女性身上所獨具的美好品性在蘇童筆下幾乎都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自私、嫉妒、偏執、搬弄是非、斤斤計較、工于算計……然而,這些女性無一例外地把精力和目光轉向自己的同類,她們用強烈的好奇心和巨大的熱情探究別人的隱私,搬弄家長里短,制造蜚短流長。所以,有論者說蘇童有“‘血腥’的厭女結”,甚至指責他患有“嗜血癥”。①
其實不然。對蘇童的惡毒指責和曲意解讀是一種偏執,是把作家獨特的“個人經驗”書寫等同于普遍的“歷史經驗”的演繹,而以單一的、僵硬的社會政治和道德倫理標準去衡量多元的、靈活的個性化寫作。書寫底層社會中的女性,挖掘女性身上的弱點,首先取決于童年生活留給蘇童的獨特記憶和感受。“一條老街,房子是平房,東家走到西家,連門都不要敲,家家門戶洞開。你就是不想觀察,只要留心,就能記住無數個活靈活現帶著大蒜氣味的女人和女孩兒。對這些女性,我真的能做到所謂的信手拈來。”② 有生活打底,蘇童筆下的女性就顯得異常生動鮮活。無論是正處于青春期的執拗古怪而又敏感躁動的女孩(《花生牛軋糖里》),還是在爭風吃醋、互相敵視的氛圍里成長的少女(《像天使一樣美麗》),也無論是日復一日地在光線晦暗的醬園里唇槍舌劍、勾心斗角的店員(《另一種婦女生活》),還是整天坐在門口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拆線襪,像一個哨兵一樣監視著對面鄰居的襪子奶奶(《線襪》)……這些穿梭于“香椿樹街”(蘇童虛構的一條南方街道)上的市井女性,總是讓你感覺像自家鄰居一樣親切、熟悉和懷念。
事實上,蘇童從不回避他對女性的鐘愛,“我喜歡以女性形象結構小說”,“女性身上凝聚著更多的小說因素”③。縱觀蘇童小說創作,最為奪目的當屬這一大批豐富深刻、各具特色的女性形象:有從歷史深處款款走來的憂傷女子蕙妃、碧奴;有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紅粉女子頌蓮、秋儀;也有頗具現代色彩的都市女郎冷燕、修紅。但是,出現最多的還是生活在六七十年代的市井女性,比如錦紅、詩鳳、倪紅、簡少芬、顧雅仙、杭素玉……蘇童對這些女性的觀照,已經提升到對人性的觀照程度,對她們的塑造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達到了人性的深度。寫女性,其實就是在寫命運。從弱勢群體的角度,蘇童發現了女性在文學上有著更多的寫作空間,從人性之“病”的角度揭示女性命運的母題在創作中反復出現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我們發現,蘇童塑造的這一群底層婦女形象,集中反映了他對女性生存的獨特思考和深刻洞察。她們地位卑微,生活慘淡,自身雖然不幸,卻又互相爭斗著,彼此折磨著,且樂此不疲。《狐貍》寫紅旗小學倪、袁兩位女教師之間短暫的糾葛和爭斗。倪紅是新進的音樂教師,她的美麗脫俗和不凡氣質引人注目,她藏而不露的單身身份更引起了隔壁鄰居袁老師的懷疑。令袁老師失望的是,她對這位神秘女子的一次次試探都遭拒絕,一次次窺視均無收獲,兩人之間漸漸產生了敵對情緒。終于有一天,倪紅被幾名陌生男子挾持著離開,她過去的妓女身份也真相大白。謎團解開之后,“得勝”的袁老師才真正感受到幾分輕松和愜意。小說把袁老師微妙而復雜的斗爭心理寫得曲折逼真,女性之間由妒而生疑,由疑而生恨的心理展露無遺。一個并不復雜的故事卻有力地揭開了人性內里的陰暗,一個有些凄涼的結局道出了風塵女子難逃的宿命和無力的抗爭。在《線襪》里,我們看到的是女性之間的另一場更加持久的斗爭。兩人年齡懸殊,一個是年逾八旬的襪子奶奶,一個是風流少婦美仙。襪子奶奶年輕守寡,靠拆洗舊線襪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兒子娶了媳婦又和她分家,她的孤獨和不幸著實令人同情。更匪夷所思的是,丈夫活著的時候淫欲無度、禽獸不如,死后“住進”墻上的鏡框里也還是常年地“監視”著她。然而,被“婦道”的傳統不自覺地“監視”了一輩子的襪子奶奶,反過來時刻不忘用“婦道”的眼光監視著鄰居美仙。美仙已為人婦,卻風流多情,“天生是個招蜂引蝶的花瓶”。男人小季是個卡車司機,經常出車在外,這給美仙創造了更多偷情的機會。于是,整天“盯梢”的襪子奶奶和美仙自然就成了一對冤家。兩人的戰爭就在日常的柴米油鹽、瑣碎家常里綿綿展開。比如美仙對襪子奶奶的多管閑事雖然恨得牙癢癢,可是表面上還要做出討好的舉動。最后襪子奶奶死了,美仙總算徹底自由,再談起襪子奶奶,“臉上竟然是一種獲赦后的微笑”。小說最奇怪的是襪子奶奶的死,好端端的她竟死于一只丈夫穿過的舊線襪,說到底是死于對故去多年的丈夫的懼怕。襪子奶奶就這樣悲哀地度過了沒有自我的一生,卻還要用對美仙的監視進行“自我”婦道的完成,于是,小說結局出現美仙的微笑也就成了對襪子奶奶一生的微妙反諷。蘇童并不在意對美仙的行為進行道德上的考量,但是,我們從美仙的小奸小壞里聽得見人性灰塵“簌簌”掉落的聲音。由此可見,蘇童寫女性與女性的對峙和斗爭,不僅顯示了她們存在的困境和生活的艱辛,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女性自身的弱點。這些弱點已經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靜靜地存在于人性的中間地帶,只是我們平時從未留心過。蘇童是敏銳的,他在小說里把這個堆積了人性灰塵的中間地帶猛然間抖開,讓我們一下子有了新的發現。
蘇童用他的敏感和耐心,為我們塑造了底層婦女群像:她們勾心斗角、工于算計;她們愛管閑事,無事生非;她們家長里短,小肚雞腸。蘇童還毫不留情地指出她們的失職,作為母親,對子女缺少必要的關愛和教育;作為妻子,對丈夫缺乏應有的溫情和體貼。《橋上的瘋媽媽》中的素素母親在對服飾美的極端追求中發瘋,小說中女兒的“缺席”也難掩生活之艱和生存之痛;《西窗》里紅朵的奶奶不僅不相信自己的孫女,還惡毒打
罵、中傷紅朵,紅朵不得不決絕地出走;《灰呢絨鴨舌
帽》中老柯的妻子始終無視宿命般的禿頂對丈夫心靈
的巨大打擊,丈夫臨死前無聲的囑托對她來說成了一個永遠都無法解開的謎團!母性的缺失,愛情的空白,幾乎成為這些底層婦女無法避免的病癥。究其根底,應該是環境所致。嚴峻的“文革”政治環境極端漠視人世間的愛情和浪漫,人心在干枯的文化環境日益粗糙麻木,生存的意義退化為一種最原始的生理滿足。所以,《點心》里的女性形象就顯得有些滑稽和突兀。《點心》是一篇表現愛情的小說,女點心師阿翹在一個不恰當的年齡,在一個不恰當的場合,莫名地與鄉下鍋爐工小德發生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面對阿翹的情感強攻,小德卻渾然不知,最后倉皇出逃,這種結局不禁成為對那個禁欲時代的一個絕妙反諷。中年點心師對年輕鍋爐工的熾熱愛情滋生出來的強大的、過剩的母性,又在不經意間對蘇童女性小說中母性缺失主題構成了一個嘲弄。
蘇童熱衷于在“女—女”的對立沖突中盡顯人性之病,這也體現出他對女性命運的高度關注和深層思考。女性與女性之間的斗爭,一方面顯示出她們卑微的地位和性格的特殊性,一方面揭示出她們艱難的生存環境和復雜的反抗心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斗爭也是合乎情理的。畢飛宇說:“中國的農業文明決定了中國的社會結構是家國同構的結構,國是皇帝的,家是丈夫的,女人在這樣的體制下沒有任何的自我。”④ 沒有自我,是中國男權社會里女性生存面臨的一大困境。她們既無力對抗幾千年沿襲下來的社會政治壓力,也無力對抗占強勢地位的男性,于是,她們只好把不滿情緒釋放到同樣是弱勢力量的女性身上。對同性的戰勝,使她們重新確立了自我,也使她們難以言說、無處申訴的痛苦得到釋放。然而,正是在這種同類的斗爭中,她們喪失了自己最最寶貴的母性,喪失了愛的能力,心靈變得粗鄙丑陋、黯淡無光,人性開始扭曲變形。自我的缺失,似乎出于她們反抗自身、反抗男性、反抗社會的一種本能,但同樣也是一種人性的淪喪和生存的悲哀。蘇童以個性審視的目光,探究女性生命的律動,發現了女性在狹窄的生存空間里艱難掙扎的身影,窺視到女性內心深處難言的秘密。沒有自我,母性缺失,制造了蘇童小說中婦女形象的性格缺陷和悲涼命運,這不僅是女性自身的不幸,也凸顯出一個時代的不幸。
① 楊書:《血腥的“厭女結”:蘇童“紅粉意象群”頌蓮形象的析解》,見《貴州大學學報·社科版》1999年第3期。楊書認為“栽殘婦女,在世紀末中國男性作家寫作中成為一種流行時尚。其中較富特色的是蘇童式栽殘——用美麗來掩飾恐怖和驚嚇,把與事實相悖的邪惡、骯臟、變態、血腥作為組構‘美麗女性’的要素”。
② 姜廣平、蘇童:《留神聽著這個世界的動靜——與蘇童對話》,見汪政、何平編:《蘇童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68-169頁。
③ 蘇童:《怎么回事》,《紅粉·代跋》,長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頁。
④ 畢飛宇:《在煙雨西湖的青白山居. 蘇童畢飛宇對談女性情感》,浙江在線新聞網站,2010-04-19。
作 者:金揚眉,碩士,鄭州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大學語文和寫作。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