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本文開頭,先講一則閑篇。1941年8月上旬,大公報總編輯張季鸞先生病重臥床,向來對抗戰持有樂觀態度的他,在時局與身體都很艱難時,仍然對抗日的勝利抱著堅定信念。
其時,代理大公報主持筆政的是張季鸞一手提拔的王蕓生。王在探視張總編時,兩人交換了對抗日形勢的看法。王蕓生提及目前較為消沉的人心,請教如何從社論上給予鼓勵。張季鸞略微沉吟,回復說:不如就說“我們在割麥子”。蕩開筆法,不寫日軍飛機如何侵擾,只說百姓在割麥子。寫社論,關鍵不過立意。王蕓生意下領會,回到報館書寫成章。當月19日,大公報刊出了王蕓生職業生涯的名篇《我們在割麥子》。
“就在最近的十天晴明而敵機連連來襲之際,我們的農人,在萬里田疇間,割下了黃金之稻!”“這廣大區域的早稻收獲,敵機能奈之何?所以我們還是希望天氣晴朗,敵機盡管來吧,請你來看我們割稻子!抗戰至今日,割稻子實是我們的第一等大事。”
這就是張季鸞的高明之處,人人都在憂愁天上的日軍飛機,人人都在擔憂抗日的走向。可是他看到的是另外的景象,地面上的生活照舊。一邊是大勢下的必然紛擾,一邊是無法截斷的生活常態。
別人都在談抗日的時候,季鸞先生談的卻是“割麥子”。61年后,廣州成為系列游行的一站。涉日游行弄出了不小的動靜,甚至出現小規模的失控,一幫廣州志愿者在游行隊伍散去后,走上街頭,趁夜晚去收拾游行人群制造的垃圾。
他們游行,我們在撿垃圾。
如果說張季鸞以生活對抗大勢,擺出農忙的景象,襯托出沉著抗日的內涵,而廣州志愿者的行動,也在粗野的人群動向、激越的愛國潮流下,置入穩重的公益情懷。同樣是涉日題材,同樣是一動一靜,兩下的意蘊驚人的吻合。
在這次行動中,廣州青年世代再次展現出令人欣喜的立場。去到花園酒店整理被踩踏的綠化帶,收拾被砸爛的盆花,清掃礦泉水瓶等垃圾,有的是一直踐行公民行動的舉牌哥舉牌妹,也有剛成立不久的民間NGO,還有在附近上班的市民,沒人動員,他們出現了。對于他們的行動,中大郭巍青教授給予了恰當的評價:對中學生的廣泛贊揚,是對于事件的“反思性判斷”,屬于“審美判斷”范疇。“它不依賴廣泛歸納和統計,恰恰依賴特殊性。表達喜愛、趣味與向往。
這番評價的潛臺詞是,在時下的喧囂中,廣州人、尤其是少年人做到了不入流俗。無論風往哪個方向吹,他們堅持公民行動不動搖,哪怕是在面對復雜的政治議題。
說到底,跟在游行隊伍后面撿垃圾的廣州人,不一定就是贊成那些口號,但他們出現在特定的集會場域,一下子就在襯托對比中具有了尖刻的符號意義。如果要細究這意義何為,無非是兩個字:生活。無論游行對群眾的卷入有多么狂熱,此地人的生活要繼續。大型集會,或暴風驟雨般的游行,不論其訴求是什么,但衡量集會質量、參與者素養的,是看他們如何處置所產生的垃圾。換言之,群眾集會中是否顧及公益方面,決定了許多東西。
在去年名噪一時的占領華爾街運動中,所謂“占領者”看似叛逆和激進,可在對待環保上相當“保守”。他們有專門的志愿者做清潔工作。人民網記者在現場記錄了以下場景:
“占領華爾街”示威者更加注意維持營地的清潔衛生。一位叫弗雷德(Fred)的志愿者告訴記者,從周三開始,他每天都來這里為扎營的示威者們打掃衛生。他帶來掃帚,從上午11點到下午2點,在這里掃除垃圾,每天工作4個小時。而“占領華爾街”的組織者也用籌集到的捐款購買了足夠多的掃帚和垃圾桶擺放在營地一角,每天早上8點,中午12點,下午4點,晚上8點,安排示威者們輪流打掃營地清潔。而現場擺放的幾個巨大垃圾桶,也都有專人在每個整點時分負責清理。此外,組織者每天也都會將需要清潔的睡袋帳篷等器具集中到一起進行處理。
這一細節描寫,足以安慰那些因不了解“占領運動”而對其感到恐懼、或認為其敏感的讀者——他們在表達自己的愿望,申訴民意,他們也在收拾垃圾。
在香港的“占領華爾街”活動中,也有一幫香港年輕人聚集在中環匯豐銀行樓下過道。他們也相當重視營地的衛生,營地里設有公共廚房,每一種垃圾都受到嚴格處理,哪怕是最容易臟污的灶火部分,也都像住家那樣干凈。
尊重環境,實際上就是尊重自己,尊重他人——也就是尊重自己的訴求。他們當然沒有麥子收割,他們在商業社會里固守著那么一點點“地盤”,觀者能接收到明亮的情緒。
對于成熟的游行集會來說,包括那些不正式的群體聚集,如果只是一味表達訴求,忽略環保,呈現出對所在地的侵入,那么我們可以懷疑它的誠意。如何對待垃圾,實質上就是如何對待自己。
臺灣曾發生過號稱百萬紅衫軍的超大型集會,可是沒有發生違法的沖撞或突進。原因不只在于他們能做到人群散盡、片紙不留,更因為他們的秩序感與法治意識借此表現無遺。在香港最近一次的超十萬人集會中,有分發垃圾袋來支持環保游行的習慣。這就不難理解,有一個人暈倒,十萬人可以即刻閃出一條救護通道,這是屬于應急狀態下的秩序問題。
還記得2008年春運疊加雪災,曾經嚴重考驗廣州的應急能力。流花火車站附近道路全封閉,十多萬人擁擠在幾條街道上。那時的垃圾只能靠環衛工人,沒有人群的自覺支援。
有人昏倒,是從人群的頭頂傳遞出去搶救的。報社拍到了這一幕,盡管在技術上屬于上乘之作,可往深里想想:這何嘗不是敗筆?因為秩序感消失了,誰能說這與垃圾遍地沒有因果關系?
去年日本大地震,一邊是日本人一如既往地遵守社會秩序,默默排隊領取相關的救災物資,另一邊是在日本機場,恐慌的中國人在候機廳亂成一鍋粥。哪個更能顯示力量呢?
小到一個人的力量,大到一座城市的力量,不是單靠狂呼吼叫的音量來決定的。若不能撿垃圾,就不能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或者說,注定行將不遠。沒有什么大道理可言,生活自有力量,它不說話,但是它會以特定的方式“發言”或取態。
有論者說,趕緊收拾人心。現實點看,不如去撿垃圾。我們在撿垃圾。這已經點明了存在感,也蘊含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