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瑜
調查記者,生于上世紀80年代,新疆人
今天,無論全國各地的人對上海人有多少看法,說到上海人這三個字,我的胸口總是一暖,我對上海人的感情始終如一。上世紀70年代,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曾經接納過來自全國各地的知青,其中,石河子以上海知青最多。在十分艱難的歲月里,有一對上海知青夫婦,待我如親生父母,他們在我生命中留下的印記,永難忘懷。張文娟老師——到現在我還是稱呼她張媽媽。在連隊里,她是皮膚最白、模樣最漂亮、嗓子最好的人。我爸媽都是團場最普通的職工,那時我剛有了小弟,爸媽每天早上把小弟送到專管吃奶孩子的老奶奶那里,急急忙忙去地里干活,我?guī)缀醵际菑垕寢屨展?。每天我還睡得迷迷糊糊,張媽媽就早早站在籬笆墻那邊,用軟軟的好聽的聲音叫我:“小燕子——上學啦!”
張媽媽牽著我上學去,夏天早晨陽光好,總記得清涼的風掠過白楊樹葉子,發(fā)出嘩嘩的聲響。有時候她愛人和我們一道走,高高瘦瘦的個子,常穿一件黑襯衣,戴副黑框眼鏡,總帶點笑。在那個年代,他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戴眼鏡的人,他寫得一手好書法,連隊大院里的黑板報,全都是他一個人操辦。連隊的電影院,也是他負責管著,收發(fā)電影票,拉銀幕,放電影,放廣播……除了種地,我覺得他幾乎什么都會干。張媽媽在我們那里當幼兒園的老師,管著幾十個三歲到六歲的孩子。每個班一二十個孩子,這個還在寫字,那個已經哭鬧起來,可是我從沒有見過張媽媽發(fā)過脾氣或者大聲呵斥,她的聲音總是那樣好聽?!耙婚W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這是張媽媽教給我們的歌。
張媽媽家里和別人家是不一樣的,她的家里掛著窗簾,雖然是很普通的花布。東西也是很少,卻總是整整齊齊。新疆風沙大,有風的天氣,人的臉上身上都是一層浮土,張媽媽和她愛人的臉總是洗得干干凈凈,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衣服平平整整,雖都是舊的,卻總是那么整潔妥帖,兩個人的面貌總是清清爽爽。有一天,我還在她的家里聽到了收音機里傳出的鋼琴聲!那是5歲的我從未聽過的聲音。鋼琴聲伴著他們軟軟的上海話,我呆住了,年幼的我第一次開始想象一個遙遠的不同于連隊的地方。
直到我慢慢懂事,才從大人的嘴里知道,其實那時候在連隊的知青過得并不好。有的領導整人,就專門在夜里讓知青一個人去墳場附近的麥子地澆水;有的不給知青足夠的煤炭,冬天那么冷,知青要提前自己撿很多樹枝、包谷稈和棉花稈……可是總有職工悄悄地幫這些知青干地里的活,平時給他們送個搟面杖啊,送個小案板,送點裝被子的棉花。那時候已經是1984年,整個冬季只有定量的土豆、白菜和蘿卜,連隊的食堂沒有什么油水,大米一家一年只有一斤,油和白糖、布料全都是憑票供應——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張媽媽耷拉著腦袋的樣子,她總是像小白楊,精精神神地站在院墻那邊,聲音飽飽地叫我上學。連隊里的大人們也都說張媽媽帶孩子操心得好,脾氣也好,雖都是文化人,張媽媽和她愛人卻沒有一點點架子。
兩年前的冬天,北京的街道上已經是圣誕節(jié)的裝扮,不知從哪里傳出鋼琴聲,“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童年的回憶,全都回來了,我聲音顫抖著打電話給我爸媽,一個星期之后,他們通過許多老人,終于找到了張媽媽在上海的電話,“喂——”張媽媽在電話里柔和地拉著腔,隔了那么多年,她的聲音還那么溫暖,那么好聽。張媽媽好高興,讓我去上海一定去看他們,他們也要回兵團轉一轉——她說,她的愛人,他還是那么帥,“老來老老還是很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