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管使用的是鯊魚的哪一部分,鯊魚種群數量的銳減已是不爭的事實。香港大學海洋和淡水生物學院教師薛綺雯認為,只要市場價格沒有限制,那么對鯊魚的捕殺仍將繼續下去,魚群將最終消失。“如果沒有了鯊魚大家都是失敗者。”因此,對政策制定者來說,眼下最緊要的是要基于科學研究和保護鯊魚的目的,制定出可以讓各利益相關方都能妥協的辦法。
過去的一個月是崔和最郁悶的時刻。因為一段關于“拒食魚翅是極大浪費”的言論,時任中國水產流通與加工協會秘書長的他在微博上成為了許多網友攻擊的目標。事情源于今年8月媒體對崔和的訪談。崔談到了國際社會指責“中國的魚翅消費導致鯊魚瀕臨滅絕”的言論“不公平”,給廣大消費者造成了誤解,并提出中國并不是獵捕鯊魚的主要國家。在中國內地價格不菲的魚翅多在商務宴請中被消耗掉。
崔和認為,網絡對他的圍剿裹挾著大量“仇官仇富”的情緒。“現在,我對誰都不想再談這個問題。” 面對記者的追問,崔和連連擺手。
在香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海產品貿易中心,也因魚翅引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幾年來,在環保組織的呼吁下,越來越多的企業為表明立場,果斷地與“魚翅”劃清界限。
2012年9月初,當香港國泰航空有限公司宣布停止托運魚翅后,矛盾激化到了頂點。香港海產進出口商會及香港魚翅行商會號召逾百人到國泰航空的總部示威。
意外兼捕?割鰭棄肉?
的確,中國并不是捕撈鯊魚的主要國家,不少國家的捕撈量遠大于中國。根據英國“國際瀕臨絕種野生動植物貿易調查委員會”以及美國皮尤環境組織的報告顯示,鯊魚的頭號獵捕國是印尼,獵捕數量約占全球鯊魚捕獲量的13%,其次是印度(9%),而后是西班牙(7.3%)。
不過中國卻是世界上最大的魚翅消費國和貿易國。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魚翅的產量和貿易量一直處于上升狀態。對其需求最大的往往是亞洲國家,包括中國、馬來西亞、泰國和印尼每年都從世界各地進口大量魚翅。特別是中國,隨著經濟不斷發展,對魚翅的需求已經出現爆炸性增長。全球魚翅貿易中有接近95%的貿易量涉及到中國,并且有50%以上魚翅是從香港進口。香港也成為了世界上最大的魚翅轉口貿易中心,被稱為“魚翅之都”。環保組織估計,為了滿足以香港為中心的魚翅貿易需求,每年有2300萬至7300萬只鯊魚被捕殺,其中主要是遠洋鯊魚。最近的估算表明,在過去的50~100年間,過度捕撈已經在世界范圍內導致大型肉食魚類的種群規模銳減90%。
“魚翅消費導致鯊魚瀕臨滅絕”,這是世界的主流聲音,也讓以崔和為代表的海產品貿易從業者非常不滿。崔和說:“偷自行車的不懲罰,反而去懲罰用它的人,不公平。”他進一步表示,鯊魚是一種“兼捕魚類”。目前中國捕撈業沒有專門以鯊魚為捕撈對象,由于鯊魚和其他魚類混在一起,從業者在捕撈其他魚類的過程中可以意外捕獲鯊魚。
業內人士普遍認為,在正規的大型遠洋捕撈中“兼捕”的確存在。究其原因主要在于,鯊魚肉并不好吃。“軟骨魚類的組胺降解極快,組胺降解的結果就是出現尿騷味。此味道只有油炸可輕微掩飾,但幾乎無法根除,且鯊魚肉是出了名的糙,在全球都是最低級廉價的魚肉種類。”長期研究魚類的網友“開水族館的生物男”給出了專業解釋。但是僅靠兼捕顯然無法滿足龐大的市場需求。與鯊魚肉相比,魚翅可謂價值連城。一副背鰭和尾鰭的重量只占整條鯊魚的5%左右,但經濟價值卻占到鯊魚價值的60%以上。農產品和水產品營銷專家、北京海橋公司董事長樊旭兵指出,現在中國近海內已經很難再見到鯊魚,漁民基于經濟利益最大化的考慮往往去遠洋“釣鯊”,于是催生出了不少現代化的專業捕鯊船。這些捕鯊船一旦沒有足夠的儲藏空間,也沒有很好的冷凍手段,那么選擇“割鰭棄肉”就成為了最佳選擇。“過去漁業資源豐富時,他們就這么干。現在政府沒有強制性規定的地方也還在這么干。”
為了防止對鯊魚的過度捕撈,近年來,美國、歐盟、澳大利亞等國相繼通過了反“削鰭”法,漁船需要裝載一定比例的魚翅和魚肉才能上岸。遺憾的是,時至今日反“削鰭”法僅在60余個國家中推行,且依然帶有明顯的漏洞。例如,許多國家將魚翅割取量限制在不逾上岸計捕鯊魚量的5%以內,來自加拿大卑詩大學最新的研究卻表明,有近50種鯊魚的體重和魚翅的重量比例僅為3%左右。在歐盟國家,漁船還可以分別堆放魚翅和魚肉,這樣計算重量比例幾乎不可能。美國也存在著法律真空,一艘船被發現非法裝載了約3萬公斤的魚翅,由于其注冊為貨輪,最終只能以船主的勝訴而告終。
中國的情況同樣令人擔憂。按照“開水族館的生物男”的描述,海峽兩岸的漁民間長期存在著一條隱秘的利益鏈。隨著沿海漁業資源日益匱乏,捕魚的成本越來越高,于是“聰明”的漁民便會在公海進行貨物交易。臺灣漁船能享受到政府的柴油補貼,卻受限于取翅禁令,于是他們便把柴油和不能上岸的魚翅混搭在一起賣給大陸漁民,大陸漁民則用其他漁獲與之交換。一些經濟價值較高的臺灣養殖魚類也常經此渠道流入大陸。
“魚翅之都”的變化
近年來,保護鯊魚的行動可謂如火如荼,并取得了顯著成果。在華人地區影響最為深遠的莫過于姚明的一則公益廣告。從2006年起,姚明就一直擔任野生救援協會的“全球護鯊大使”。西裝革履的他在廣告里表情冷峻地推開了侍者端上來的一碗魚翅羹,然后對著鏡頭嚴肅地道:“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這句廣告詞很快成為了最流行的護鯊口號。而姚明本人也因此獲得了第十屆國際水產峰會的嘉獎。
WWF(世界自然基金會)香港分會亦在2007年開始實行鯊魚保育項目。他們向本地公司倡導不會出售、推廣或于企業活動中進食魚翅,至今已有包括匯豐銀行和太古集團在內的140家企業做出了承諾。來自布魯姆海洋生物保護協會的一份最新調查,還發現了一個頗為有趣的現象,即港人消費魚翅的場合主要在婚禮(89.7%)和生日(55%)宴會上,且最重要的點菜方式是宴會套餐(87%,其中主要是婚宴),父母則是婚宴菜單主要決定人。該協會還繪出了香港近20年來的結婚登記數量與魚翅進口量的曲線圖,結果二者居然呈現出一定的負相關。
“我們注意到了這個消費習慣,于是在2010年的時候推出了‘無翅宴會菜單選擇計劃’,邀請酒店及酒樓增加一個沒有鯊魚菜肴的宴會菜單選擇。這個計劃的目的是使消費者和企業能夠持續使用環保海鮮。”香港WWF負責鯊魚項目的曾翠芝向記者介紹道。
如今“無翅宴會”的成效已經初步顯現,已有107間餐廳和酒店參與了該計劃。不少餐廳只供應綠豆制成的仿魚翅。有些酒店甚至開始提倡客人減少魚翅消費,若有客人預訂酒席,酒店就建議客人以其他菜品替代魚翅,并免費贈送一晚的酒店套房或以其他折扣作為鼓勵。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半島酒店集團,自2012年1月1日起,旗下所轄香港、上海、北京、東京、曼谷及芝加哥等多個城市的半島酒店均停止供應魚翅食品。
“魚翅之都”的變化讓國際社會感到欣喜,卻讓魚翅貿易商們惴惴不安。統計數字顯示,今年1至7月香港進口魚翅量驟減,只有2092公噸,僅及2011年全年1萬公噸的五分之一。于是也就有了香港海產進出口商會代表在微博上與人大代表打“口水戰”,甚至到機場抗議的一幕。
貿易之爭
“從歷史上看,魚翅自明中期中國人發明以來,因明熹宗喜食魚翅,這道菜一度為宮廷所寵;明亡后,直到清朝中期,社會上都普遍認為這不是一道吉利之菜,很少有人食用,直到乾隆帝將其納入宮廷八珍,才又變身珍饈之列,與鮑魚、海參、燕窩等齊名”,中國農業大學食品科學與營養工程學副教授朱毅,在一次講座上稱,眼下環保組織所倡導的禁翅行動,與以往歷史上魚翅消長原因大不相同,這一回與國際魚翅貿易緊密相連。
香港大學海洋和淡水生物學院教師薛綺雯15年來一直在從事與鯊魚相關的研究。她認為,鯊魚處于海洋生態系統中的食物鏈的最頂層,是最高級的捕食者。它們的存在能調節位于食物鏈下端物種的種群規模,消滅生病和體弱的獵物,防止某些物種壟斷生態系統資源。有相當種類的鯊魚就像大象一樣生長緩慢,壽命較長,產下的后代數量也很少,并且要為養育后代投入大量的精力。
由于人類的過度捕撈,大量原本可以繁衍后代的鯊魚還未到成熟期便被捕獲,導致鯊魚的種群規模銳減乃至枯竭。一旦它們滅絕將嚴重影響到生態平衡。例如,北大西洋的大白鯊、雙髻鯊等巨鯊遭到濫捕后,有利于魟魚、鰩魚及細小鯊魚繁殖,而這些魚喜歡捕食帶子、生蠔及蜆等貝殼類海鮮,這直接導致美國北卡羅萊納州當地漁民賴以維生的貝類海鮮業徹底崩潰。于是,環保機構對禁止魚翅貿易的呼聲越來越高。來自國際鯊魚保護組織的索尼婭·福旦姆認為:“按照IUCN(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的觀點,對于類似鯊魚這樣的稀有物種不應該做出讓步。”但要讓全世界的國家都出臺禁止魚翅貿易的政策幾乎不可能。
美國加州近期通過的禁魚翅法案就受到了當地華裔聯盟組織的強烈反彈。華裔魚翅業者已聯合提出民事訴訟、指控該法案違反美國憲法。東方食品商會代表周曉濱強調,他們與環保界一樣支持保護鯊魚,但全面禁魚翅并不是合理的途徑。如同禁煙一樣,政府可以以加重香煙稅的方式減少抽煙人口,但民眾仍然享有選擇是否抽煙的權利。
來自香港協同行貿易公司的梁萊基代表魚翅貿易商們在一場主題為“未來魚翅市場發展方向”的國際論壇上語氣激動地控訴道:“魚翅行業不應該被趕盡殺絕!我們應該想想漁民的生計,那些在非洲和拉丁美洲的漁民會為此減少至少1/3的收入。全世界獵捕鯊魚的行動涉及鯊魚肉、鯊魚骨和鯊魚皮,環保組織卻只針對魚翅開刀,我實在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記者向多名業內人士了解到,意大利、法國及西班牙確有獵捕鯊魚和食用鯊魚肉的傳統。而鯊魚軟骨也被認為具有改善炎癥、愈合傷口、緩解關節炎等療效,被制成保健品在歐美市場銷售,且被運動員廣泛使用。提及此崔和更憤憤不平地說:“姚明就是被利用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使用了多少鯊魚骨。”
魚翅行業者的說辭并沒有獲得廣泛認同。薛綺雯認為,不管使用的是鯊魚的哪一部分,鯊魚種群數量的銳減已是不爭的事實。只要市場價格沒有限制,對鯊魚的捕殺仍將繼續下去,魚群將最終消失。“如果沒有了鯊魚大家都是失敗者。”對政策制定者來說,眼下最緊要的是基于科學研究和保護鯊魚的目的,制定出讓各利益相關方都能妥協的辦法。
樊旭兵亦認為,站在行業角度,加工商和貿易商的訴求有其合理之處。但關于捕鯊和魚翅貿易的探討,應該進入到更深層次,而不應該只是停留在表層“沒有買賣,就沒有殺戮”的口號式爭論上。他建議香港魚翅貿易商們能夠更多地擺事實、講數據,拿出更有公信力的報告,包括在其提出的“禁止魚翅貿易有損漁民利益”的問題上。
樊旭兵同時指出,對尚未瀕危的鯊魚品種只要加強管理,還是可以適度捕撈。“我們不能把所有責任都推給中間商,一定要把正常的鯊魚消費和魚翅消費區別開來,不能因為吃魚翅而徹底否定掉捕撈鯊魚這個行業。單純的魚翅貿易是要反對的,因為確實存在海上割鰭的現象。只要貿易商們能證明自己販賣的魚翅并非割鰭所得,而是連魚身也一起被消費掉了,那么吃魚翅便無可厚非。問題的關鍵是,在欠發達國家沒有更有效的解決辦法前,魚翅貿易商需要自律,不采購有問題和來源不明的魚翅。”
誰步鯊魚后塵?
漁業是國際化程度很高的行業,任何國家都無法置身事外。太平洋上的島國帕勞曾于2003年成立反捕鯊法,結束在本國領海內的一切商業捕鯊活動,并設立世界上首個鯊魚保護區。原以為鯊魚可以在23.7萬平方海里的海域中自由生活、繁衍,卻不想在該國水域內發現了載有鯊魚魚翅的中國船只,曾一度引發過大規模抗議。受中國巨大的魚翅需求的驅動,總有非法捕鯊者一次次鋌而走險。
但是鯊魚絕非孤例。面臨過度捕撈的還有一些金槍魚品種、珊瑚礁魚類。以珊瑚魚為例,在印度尼西亞、菲律賓和馬來西亞的珊瑚三角地區,過去的20年間產卵珊瑚魚數量下降了79%。香港自1980年起成為活魚貿易集中地以來,過去10年間這項交易迅速增長。逐漸富裕起來的中國內地對珊瑚魚的需求增加是活魚貿易增長的重要因素。在北京及上海每公斤珊瑚魚的零售價可以高達350美元。樊旭兵指出:“在全世界范圍內,除了東南亞原產地外,只有中國人在食用珊瑚魚,這是一個比食用魚翅影響更為惡劣的國際貿易問題。”過度需求使得很多漁民會采用更加“短平快”的方式捉魚——將氰化物噴到珊瑚礁上熏暈珊瑚魚,直接導致其它魚類的死亡,并帶來極大污染。隨著野生珊瑚魚數量減少,人工養殖成為了一條重要途徑。類似石斑魚這樣的肉食珊瑚魚類需要依靠小魚維生,養殖規模的增加又加速了漁民對幼魚的捕撈,各種拖網似的捕撈方法又對海底珊瑚形成了毀滅性打擊。人工養殖又造成了新的生態循環破壞。
因此,WWF已決定對蘇眉魚(珊瑚魚的一種)采取措施。蘇眉魚目前被列入《瀕危野生動植物國際貿易公約》。按照公約要求,批準買賣蘇眉魚前,必須提交“無傷害野生族群”(NDF)證明,并且有配額限制出口數量。WWF香港分會高級環境保護主任杜偉倫表示,他們“希望能在珊瑚大三角地區區域性暫停買賣和食用蘇眉魚。”
歷史上,關島大蝙蝠、北美旅鴿、長毛蜘蛛猴、中國北鮭魚等都在人類過度的口腹之欲下徹底消失。現在輪到了鯊魚和珊瑚魚瀕臨絕境。
誰還會成為下一個?
中國已經到了需要警惕自己的餐桌問題的時候。
(實習生黃子彥、陳大宏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