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朋友們都說他是一個隨性而浪漫的人,喜歡呼朋喚友,喝茶飲酒,喜歡海闊天空式地聊天。他甚至比年輕的時候,更愿意做一些簡單的事情,相信一些單純的夢。比如他近期寫專欄,總喜歡以一個兒童故事開頭,深入淺出地寫一些深刻的社會問題。
2012年8、9月,本刊記者分別在廣州、臺北的不同場合見到被稱為“知名公益教授”的江明修。
廣州,酒店里。他是“要求很多”的麻煩客人,因為他覺得“大陸酒店的服務員普遍不夠熱情,因而每次都會提出各種要求”。
中山大學的午餐分享會。他是臺灣教授,分享了“臺灣的微公益”,演講結束后,跟學生談個不停,以至于到下午2點半都還沒吃午飯。
在臺北街頭,江明修是一個街頭漫游者,帶著朋友在街上隨意地走。月初的一個晚上,他帶著本刊記者走過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和門店,來到一間綠藤纏繞下的工人茶館,一個接納任何人,付錢完全自愿的茶館;又走過一個很小的公園,他說,這個公園前幾年差點被拆掉,是一位女大學生舉牌抗議才保留下來的。
這是江明修熟悉并自在的社區,在這里,一個人的力量就可以保衛一座公園。
而在綠蔭遮蔽的紫藤廬,你又會遇到一個愛喝茶、愛聊天的江明修。朋友們都說他是一個隨性而浪漫的人,喜歡呼朋喚友,喝茶飲酒,喜歡海闊天空式地聊天,有時候會表現出一種近似無厘頭的奇思幻想,比如最近他開始向朋友推薦他在加拿大買的一只捕夢網:印第安人相信,把捕夢網掛在床頭,可以將噩夢留在網上,而美夢會穿過網線飛入夢境,在網上的噩夢也會在第二天太陽升起后消失不見。
重要的不是噩夢是不是真的消失,而是你敢不敢相信夢,敢不敢天真,敢不敢做一個捕夢者。
顯然,和第三部門、公益機構、社區大學打了三十多年交道的江明修,為自己的明天,不斷做出選擇。
動蕩時代的青年
江明修自嘲自己一輩子只做過一個職業——教授,他的成長道路似乎也非常順利。出生于一個家教甚嚴的書香門第之家,祖籍福建永定,父親是校長,母親是老師兼畫家。父親從小就要求他讀最好的中學和大學。
但他們這一代人,從青年時期開始,就經歷著臺灣動蕩不安的改變。隨著1975年蔣介石去世、臺美關系劍拔弩張,上世紀70年代末的臺灣,開始了劇烈的社會變革,青年人普遍開始關心政治,并積極參加各種社會公共事務。
1977年,江明修考入臺灣政治大學就讀行政管理專業,宿舍樓下有一個專門賣盜版書的書攤,在那個時期,他看了大量“禁書”,包括陳寅恪、魯迅等過去不能接觸的書。那個時候江明修常常受到警告,老師勸他們不要去搞革命,“將來天下就是你們的,現在多讀書。”
“念大學研究所的時候,感覺就像有個無形的網絡在你上面,你就是要去反對。”那是一個躁動的年代,年輕人向往著更美好的生活,紛紛出國讀書,留學潮中,江明修與大多數青年人一樣選擇了赴美讀博,一去就是五年。正當他在大西洋彼岸受到西方自由民主的熏陶之時,臺灣社會也開始了革命性的轉型。
1987年7月15日,蔣經國發布“總統令”,宣布臺灣地區解除戒嚴。從開放黨禁,開放報禁,開放兩岸老兵返鄉,到蔣經國宣布蔣家不接班等,1987年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讓臺灣社會民主化進程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臺灣民主化給臺灣社會帶來的最大變化,并不是政治制度上的變化,而是臺灣公民權利意識上的變化。各種社會運動蓬勃興起,不論是農民、婦女還是原住民,都陸續走上街頭,發出長期以來被壓抑的聲音。“一件件事情出來的時候,你根本來不及沉淀跟反應。這些都會成為過去,可是什么東西會帶著我們走下去,我們應該怎樣抉擇?”江明修面臨著人生的重大選擇,所處的社會也在面臨著選擇。
上世紀80年代末,在威權體制的崩解和社會運動的彌合之中,民主被一步步建造起來,對抗性的民間社會開始逐漸走向公民社會,人們開始認識到民主的建立不只需要專制政權解體,也不只是有選舉制度和政黨競爭。
1990年,江明修回到臺灣政治大學公共行政學系任教。他開設的第一門課程叫做《非營利組織管理》,雖然在現在看來,當時對非營利組織的認識還是有偏差,但這卻成為他日后從事第三部門研究的一個起點。
當時很多人不理解他為什么會研究當時極為邊緣的領域。江明修的回答是,“其實并沒有拯救世界之類的崇高理由,只是因為我喜歡。”
在社區建一所“不可能”的大學
“我從小生活在一個環境很安全的社區,整個社區的氛圍就容易讓你去關注一些弱勢群體和正義,比如關心小動物被虐待,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江明修一直將他對NGO與社區的興趣歸結于他快樂的童年。
而社區,的確一直是江明修的興趣所在。昔日邊緣的社會學科研究日后成為了臺灣民間社會的主流,而作為研究者,應當參與和推動這些社會實驗,而非坐而論道。
江明修最早的社區實驗,可以追溯到1999年成立的苗栗社區大學。這是臺灣的第三所社區大學,“當時10個人中有9個人都說我的想法是不可能實現的,剩下的一個站在那里看不懂。”江明修頗有些自豪地笑著。
其實早在1994年,臺灣就通過《社區總體營造計劃》開始發展地方文化建設,在各地社區營造推動者的支持下,懷著對鄉土的濃烈使命感,許多社區組織應運而生,社區大學就是其中的路徑之一。江明修理想中的社區大學寄托著把教育、社會、政治、文化等多重改革理想集于一身的社區營造和公民社會藍圖。數年之后,社區大學這一形式在地方上還是產生了不小的反響,臺灣各地紛紛效仿。
行動者的歷史常常充滿著富有意味的巧合。1999年3月,江明修建立社區大學的想法取得了時任苗栗縣縣長的支持,也獲得了文化局提供的資金支持。社區大學于當年秋季開始招生,第一期便有1500多人報名,后來的每期都有將近3000人報名。
成立第三天,9·21地震發生。“如果我們晚了兩天就不會成立了,所有資金都轉向災區去了。”江明修感嘆道,他常常喜歡把一些成功歸結于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
社區大學充分實現了自由主義的理想,在這所以社區居民為學生的“大學”中,公共性、本土化和進步性是其核心,所有課程的目的都是在倡導永續終身學習、厚植公民社會以及落實本土關懷。社區大學開設的課程結構分為知識性和思想性。具體課程由學術知識類課程、社團類課程、生活藝能類課程、非正規教育認證課程、特色課程組成。
作為社區大學的校長,江明修一直將社區大學視為一個NPO組織運作。在內部治理中,他一直在推動團隊建設、師資培訓和財務資助三部分。
在他看來,團隊建設部分現已完成。換句話說,核心團隊已經形成民主自由的氛圍。NPO的效率與民主的平衡一直是難題,江明修覺得關鍵是對話。曾有一次,一個同伴向江明修提出,希望開除某位同事。雖然大家一起工作許多年,那位同事工作也還努力,但很多理念已經落后,難以趕上團隊前進的腳步。他做了一個痛苦的決定,面對許多人的不滿,選擇自己出面,通過坦誠的溝通將其勸退。
江明修希望看到社區涌現出更多具有社區意識、公民意識的老師,他希望社區大學的課程更加生活化,寓教于樂。“我們不想把理念標榜到道德層面,我們不談倫理與道德,社會上說這些的人太多了。我們就是希望看到大家愿意分享、愿意對話和妥協,愿意參與這樣一種社區的氛圍。”
對于行動者而言,平衡外部利益和內部矛盾是一門藝術。有時候就有人問他,你和社區大學的理事們都是地方上的頭面人物,你跟他們在一起,有沒有不被尊重的感覺。江明修不置可否,“有時候他們大選旁落了,你要知道如何去維護他們的面子。”
社區大學成立十多年,江明修越來越重視年輕人的接班和執行團隊獨立運作的自主能力。他常常反思,覺得自己有時候起了太多牽頭作用,總是告誡自己要多聆聽,少發言。現在,他給自己的定位是一個陪伴者,而不是一味地去主導。“愿意來參加的都是公共意識比較好的,你只要愿意放權出去,最后決策結果都不會太離譜的。
在十余年的實踐中,江明修對NGO中的群我關系有了新的理解。在他看來,NGO是組織,但組織中的個人是獨立自主的。“真正的‘我們’是不應該讓‘我’變小的。所以我們應該提倡大家做天賦當中擅長的,先做個人,再做組織。以前在談倫理的時候就會說大家的個性不要太彰顯,其實這樣對嗎?某種程度上,沒有個性彰顯便是文化壓制。所以我覺得社區大學是個很好的對話形式。”
如今,在臺灣各地,各種類型的社會組織如濕地生態一般多元共存。諸如社區空心化、資本侵蝕這類的社會問題依然未決,但自我賦權的強烈意識和對社區的認同感已經內化到許多組織的生命力中,多元共存的社區組織正在逐漸融解人與人之間固有的邊界與隔閡。“當小我變大的時候,大我會變得更大。小我跟大我是非常好的協奏曲。”他說。
伴隨著臺灣NGO的成長,很多人認為江明修的研究道路一直在進化。但他認為,其實主題沒有變,核心就是公民參與和公民對話。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他將自己的小我與大我進行了轉換與結合吧。
社區對話是他目前最想推動的事情,也是他的理想社會圖景。“我們年輕的時候,有很多的使命感,有很多的行動想要去落實,可是我們的方法跟視野不足,可是這些都沒有關系,對話本身會產生很多力量。”
生活在別處
“來臺灣找我爬山、喝茶、讀書,如果你們愿意的話。不要談什么公民社會,對我來說這些都有點沉重,還是來玩,我帶大家走一走。”在中山大學的沙龍中,江明修對在場的聽眾說。在沉重的社會問題和嚴肅的學術研究之外,他喜歡向周圍人展現他愜意的生活方式:看書、品茶、爬山。
生活中江明修,更加隨性、隨意。有人說他浪漫,也有人說江明修是“老頑童”,江明修說要去掉那個“老”字。“男人35歲以上就不要談年紀了。”他甚至比年輕時,更愿意做簡單事情,相信單純的夢。比如他近期寫專欄,總喜歡以一個兒童故事開頭,深入淺出地寫一些深刻的社會問題。
在2012年7月的一個專欄中,江明修寫到了他最喜歡呆的茶館,紫藤廬。“紫藤廬,臺灣第一個古跡再利用的人文茶館,歷經幾十個寒暑,到現在仍然是許多文化人記憶里的溫暖的‘家’。除了喝茶,紫藤廬內提供的餐點,亦如其名,一碗沁涼的‘紅豆湯米苔目’入口,那滋味可讓我喚起兒時和曾祖母相伴的舊時光的美好。”紫藤廬有很多故事。前任屋主周德偉教授在上世紀50年代曾企圖為臺灣引進西方自由主義思想與制度。臺灣第一個實驗劇團“耕莘實驗劇團”在這里醞釀創辦。“美麗島事件”前后,這里又成為政治異議者、前衛文化及藝術工作者的聚會場所。
9月9日,在紫藤廬,江明修對本刊記者提到了捕夢網,他說:“我們常常會有一種沉重感,很失落,感覺找不到方向。有時候你會想事情怎么會變這樣呢?那時候你需要自我激勵,你要補一些好夢進來,你要做一個無可要求的樂觀主義者。你怎樣做一個無可要求的樂觀主義者呢?只要你決定要做就不要遲疑,讓別人覺得你有一種天真。”
江明修對他的朋友說,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墓碑上一定要刻著五個字:詩人江明修。
(實習生何麗英、陳玉芬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