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片中的“三灣一弄”

電影蘇州河有一段稍顯“矯情”的開場白：“我經常拿著攝影機去拍蘇州河，沿著河流而下。從西向東，穿過上海。近一個世紀以來的傳說、故事、記憶、還有所有的垃圾，都堆積在這里，使它成為一條最臟的河。可是還是有許多人在這里，他們靠這條河流生活，許多人在這里度過他們的一生。看的時間長了，這條河會讓你看到一切，看到勞動的人們，看到友誼，看到父親和兒子，看到孤獨，我還在一條駁船上看到過一個嬰兒的降生……”伴隨著這段話在鏡頭里出現的，是來往穿梭的駁船，昏暗的天空，一座座橋，遠景里破舊的公房，還有更新更為人熟知的——東方明珠、外白渡橋……

蘇州河是上海的象征。它和黃浦江，石庫門不同，代表了一種原生態，純上海市民，“在底層”的上海。王安憶里提到蘇州河，不忘說一筆“老遠就聞到臭味”，這臭味卻像是蘇州河賦予上海的芬芳原味。在攝影師陸元敏的鏡頭里，蘇州河同樣散發著上海地方的氣息：行人，小店，黑白，逼仄，艱難環境中的悠然自得。看久他的照片，會令人膚骨浸染獨屬于上海的那種略顯矜持、昂貴，矯情，浪漫，又實則貧窮低下的生活氣質。

三灣一弄的舊浪漫

蘇州河，古名松江，又稱松陵江和吳淞江，發源于太湖瓜涇口，東經笠澤，流經三江口而直瀉東海。其水勢浩瀚，“江凡獨流入海者，謂之瀆”；又因魚蝦滿江，網捕柵圍，而以捕魚工具的“滬”字冠之，被稱為滬瀆。其水清澈，在唐代詩人皮日休的視野里，她遠勝于新安江——“松陵清凈雪消初，見底新安恐未如；穩憑船舷無一事，分明數得膾殘魚”，是遙遠蘇州河的面貌寫照。

全長53公里的蘇州河，一般概念中被分為東段和西段。過去，西藏路以東兩岸都在租界內，西藏路以西是華區。西段的南岸在租界擴張之后也劃進租界，北岸，即所謂的閘北是華區，中國最早的民族工業很大程度上起身于此。沿河兩岸的建筑曾是這段歷史的記錄。按照蘇州河的功能，把全長53公里的蘇州河它分為三段：東段從外白渡橋天河南路，這里集中著大量的公共建筑，包括當年各國的領事館、銀行、飯店、大戲院等，這個范圍里的老建筑大都比較高檔，很大部分還保留著；河南路橋到恒豐路橋是中段，這里倉庫密集，有特色的西洋建筑也很多；恒豐路往西的西從而最早是外鄉人聚集的棚戶區，后來是工業區。

陸元敏照片中的蘇州河一帶，大致表現的是80，90年代的蘇州河。那個時段，蘇州河兩岸居民總數超過300余萬人，到1996年時已經有405萬人，72個街道。屬于城區的普陀、閘北、虹口、靜安、平均人口密度為每平方公里15000人，而密度最大的黃浦區竟達到每平方公里62782人，像“三灣一弄” （潭水灣，潘家灣，朱家灣和藥水弄）等棚戶區在蘇州河畔也比比皆是。《青年社交》記者王慧萍曾經花一個月的時間走訪棚戶區，寫出報道《最后的棚戶區》。也有本地作家這樣描寫蘇州河畔的棚戶一族：

“屋里都小，你簡直想像不出有那么多雜物可以擺放，床底下，柜子上面，舊的鞋子、籃子、木條、紙板箱……棚戶都連在一起，幾家一排，自然地形成一條窄巷，巷和巷之間也都可以走通，變成約定成的路。如果早晨路過，你差不多能看到那里人家的生活流程：為孩子穿衣，劈柴引煤生爐子，滿巷子追著喂孩子吃飯，擇下一頓吃的菜，曬霉爛的舊衣物，就著一個陰溝洞刷牙倒痰盂涮馬桶……我一點也不想看到這些，可是，各家的窗戶總是大開，一切都在你眼皮底下。”

如今的“三灣一弄”已經被以中遠足球隊蜚聲國內的中遠兩灣城樓盤所取代，蘇州河兩岸的棚戶區也所剩無幾。然而許多老上海人的心中，那一段棚戶區的歲月依舊鮮明。做眼鏡生意的陸先生不是在棚戶區長大，但是他回憶說，中學班上有一半同學都來自棚戶區。他感嘆，確實有時候是環境決定意見，現在那幫同學在今天社會混得好的實在太少。棚戶區的同學待人厚道，很多操一口蘇北話，住在蘇州河兩岸，而現在早年那幫同學也不知蹤影了。蘇州河畔的搗衣聲成為了黑白負片中定格回憶，也為陸元敏帶來了藝術聲望。

您最早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拍攝蘇州河的？是不是都拍攝于九十年代初？

嗯，對，我拍攝蘇州河主要就是在90年代初。

為什么選擇拍蘇州河？

“上山下鄉”結束之后，1976年我回到上海，被分配到市政工程研究所工作。所以我這時拿起照相機，是因為工作，而不是說我立志要做個攝影家。市政工程最主要的就是路、橋，后來拍蘇州河也與這有點聯系。我工作后的第一件事情，是拍上海第一座人行天橋。這座天橋在延安路上，因為造得特別難看，早就被拆除了。后來我越來越厭煩這項工作，就把工作辭掉了。當時也沒有“辭職”這種說法，是“工作對調”，于是換到一個文化館，就是吳淞區文化館。吳淞當時是個新區，后來撤銷了，變成寶山區文化館。我家離寶山文化館實在太遠，所以后來我又到了普陀區文化館，一干這么多年。

我拿照相機雖然特別早，但其實覺悟得特別晚。開始拿照相機拍照時，我只是把它當做在“玩”，或者是在完成工作，并沒有明確地意識到自己想要拍攝些什么東西，就這樣從70年代一直到90年代，實在是太漫長了。90年代初時，就好像佛家講的“頓悟”，我忽然就開竅了。

那個時候我正好從寶山調到普陀區，每天經過蘇州河，于是這條河成為一個我實踐自己想法的載體。我的本意并不是對這條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而主要是想實踐我的看法：照片還是要拍成照片，而不是像神話一樣的東西。自然而然地，蘇州河正好成了這樣一個主題，恰巧符合當時追求主題攝影的潮流。

蘇州河的獨特點在哪里？

我一直覺得非常慶幸的是，我將自己的想法付諸于實施時，正好碰上了90年代，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1993年以后，蘇州河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不斷地變化。我那時候特別喜歡模糊了時代感的照片，越是模糊越是美麗。假如一張照片看不出是什么年代拍攝的，既可以把它看成是幾十年前拍攝的，也可以看做是現在剛剛拍的，這種懸念就是最吸引我的。

蘇州河當時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你在河邊溜達上一圈，就會發現，這片地方雖然不大，卻可以勾起你很多回憶。幾十年前那樣的，現在還是，這是一個永遠不動的地方，你所看到的東西都是過去看到的，包括氣味、聲音、空氣、質感，都跟原來一模一樣。我去翻看《三毛流浪記》的漫畫，里面很多地方畫到了蘇州河，這種印象，與我拍照時看到的是一樣的。

您的鏡頭中出現最多的、最吸引您視線的似乎始終是人，或者說人的生活狀態，以及他背后的情感、故事？

這可能和我的拍攝方法有關系。我那時候拍蘇州河，就是單純地拿著照相機去拍，不會和人打交道，我不大善于和拍攝對象交流。我后來看到國外有一個很著名的攝影大師，他也反對和拍攝對象交流。

現在有些人拍蘇州河，總想要找制高點，拍全景。這是既有利又有弊的。全景可以完整的拍攝整條河流，但是和人的關系就會變得疏遠；像我這樣比較膽小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照片反而顯得更親切。照片中所包含的人之間的感情，更容易引起觀者的共鳴

河水流遍工業地圖

從十九世紀六十年代起，外商開始在中國開設工廠，主要集中于蘇州河以北和黃浦江西岸。這大大刺激了有識之士振興民族工業的愿望。在“實業救國”的理想下，上海的民族資本開始發展起來。由于具有“通江達海、連接腹地”的航運優勢，蘇州河成為我國早期民族工業十分集中的地區。

在西藏路以西蘇州河沿岸，大量的廠房拔地而起。至20世紀20年代，兩岸有較大規模的紡織、面粉、榨油、機械制造等工廠數十家；至1949年，滬西工業區內工廠密布，各類工廠企業1914家，許多企業在國內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直至改革開放前，滬西工業區依然是上海重要的老工業基地，上海最重要的紡織工業集中區。因此蘇州河是上海民族工業的發祥地。

以紡織業為例，我國最早的紡織廠是位于普陀區澳門路的上棉二十二廠。1878年李鴻章籌辦上海機器織布局，并于1890年開辦中國第一家機器織布的紡織廠。該廠1893年被燒毀，由盛宣懷在原址重建，改名為華盛織造總廠。1931年，被我國紡織業巨頭榮氏集團購買，定名為“申新紡織九廠”，1940年時成為我國最大的棉紡廠。1948年2月2日，申新九廠工人罷工，遭到反動派鎮壓，制造了震名全國的申九慘案。1956年國營后，為紀念“二二斗爭”，廠名改為上海第二十二棉紡廠。

自此以后，普陀區的蘇州河沿岸集中了眾多民族資本紡織廠，以及內外棉株式會社的五、七、八、十二、十三廠等外資紡織廠，成為當時上海乃至全國大型紡織企業最集中的地區。以后又陸續吸引了一批絲織廠（如上海第一絲織廠）、毛紡廠（如寅豐毛紡廠和上海十二毛紡廠）、印染廠（如上海第一印染廠和第九印染廠）、紡織機械廠（如上海第三紡織機械廠）等，成為中國重要的綜合性紡織工業集聚區。

除此之外，普陀區蘇州河南岸今昌化橋東有我國近代第一家華商面粉廠阜豐面粉廠，光復西路2521號的上海熒昌火柴廠是我國最早的民族資本火柴工業，普陀區光復西路的上海造幣廠，是我國著名的鑄造金屬貨幣的工廠。廠前橫跨蘇州河的橋梁也被稱為造幣廠橋，或洋錢廠橋，現名為江寧路橋。位于澳門路江寧路口的中華印刷廠，創建于1912年，已有近百年歷史。類似民族企業在蘇州河沿岸曾經星羅棋布，合成一幅上海民族工業地圖。如今，大部分企業遺跡不在，但也有少數在歷史的剪刀手中幸存下來，成為新上海的地標式景觀。

你做過相關功課嗎？

這是無意之中造成的結果。比如我原來只是拍一個人在家里，但是這正好反映了上海一個普通市民家庭的生活。選擇蘇州河，拍這條河流，也難免帶入人和背景。其實專題不是這么做的，做專題就應該對這條河流有所了解，至少要做些相應的功課，查查資料。我是從來不做這種功課的。

現在還拍蘇州河嗎？

蘇州河這個題材，我也覺得自己拍得還不夠。但是不管怎么樣，已經不可能再回去那個時間拍了。時間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東西。

昨天你打電話給我時，我正好在地鐵里看到了一些舊上海擺渡口的照片。那時候的照片真是好啊，我覺得。擺渡船上有很多人，穿長衫的，穿西服的，大家都對拍照感到新奇，拍照片的時候大家都會看著鏡頭。現在的擺渡船，安裝了空調，乘坐的人也不多，完全拍不出曾經的那種氣氛。

而且現在數碼照相機這么普及，人人都可以拍攝記錄，不比過去照相機只在有限的人手里，他們也未必愿意把膠片浪費在這種地方。拍照是非常耗費時間和精力的。一卷膠卷沖洗、放大、晾干，貼到照相本上，是很繁瑣的一個活兒。如果不是一個熱愛攝影到極致的一個人，早就厭煩了這些瑣碎的工作。數碼相機則大大節省了過去暗房里的時間。

蘇州河新顏“不搭界”

蘇州河歷史上經歷的鳳凰涅槃，是上海人津津樂道的一段佳話。在陸元敏鏡頭中的蘇州河，昏黑的水和白沫的浪，顯示出極差的水質。經過十年多環境綜合整治，蘇州河邊商品房林立，小區整潔美麗，綠水鮮花，沿岸已建成綠色走廊10.3公里，許多工廠、碼頭原址上已建起了公共綠地和景觀岸線，連“魚翔淺底”這樣的景觀也不再是夢想了。但陸元敏談到蘇州河的變化，卻坦言不再想拍攝這個題材，正因為老蘇州河那種生機勃勃，魚龍混雜的味道已經找不到了。

“現在的蘇州河作為一種景觀，功能發生了變化。景觀是什么呢？你可以這樣理解，它是和公園差不多的。我過去之所以不在公園里拍，而是選擇了蘇州河，就是因為它有特別多的記憶、特別多的人。岸邊有造幣廠、印鈔廠等各種工廠，同時這又是一個非常混亂的地帶，金融業與屠宰場混在一起。這是蘇州河最有趣的地方。沿著這條河，你就可以找到各種有趣的事和人。”

他回憶說，那時的單位在武寧路曹楊路橋，往東走，越來越繁華，直到黃浦江；往西走，越來越荒僻，都是工業區，到真北路這里完全像農村。“這是一條沿岸變化非常明顯的河流。如今作為景觀河，沿岸的風景都變成了一樣的。當然不能說這樣不好，畢竟過去又臟又臭，現在卻這么干凈。但是這條河已經和你不搭界，不相干了。”

不過如今的他，依然喜歡在城市里游走，捕捉上海這座城市的面貌。一晃而過的行人臉，焦急的步履，新舊交替的大樓，都是陸元敏喜歡追逐的細節。

您認為畫面重要還是內容重要？

對，通常更吸引我的是畫面，而不是內容。現在拍照片越來越容易，選擇拍照對象就越來越困難，因為我不想總是在重復。但拍照的樂趣還是無窮的，比如人的組合發生變化，還有不斷出現的新技術、新相機。即使拍攝同一樣東西，用了新的照相機，色彩、視角也會發生變化，最后產生不同的效果。

您在蘇州河創作期間很喜歡用黑白照表現景物，原來的黑白攝影跟現在的彩色攝影相比，您覺得有什么不同呢？

以前黑白照片當然很漂亮，現在不斷改換各種數碼相機，也很有趣。我比較喜歡低科技的數碼相機。越低越好，越是原始的東西越顯得有趣。有些相機賣到幾十萬人民幣，我覺得沒必要花這么多錢，相機有時候淘汰得很快。

我覺得得到樂趣就可以了，拍照片更像是件自娛自樂的事。即使你拍了無數照片，也不過有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的照片可以拿出來讓大家看，其他照片其實大多時候派不上什么實際用場。

您有沒有喜愛的攝影師？

過去信息比較閉塞，那時我也不知道森山大道。所以閉塞也有閉塞的好處，不會太早受到別人的影響，而是按照自己的步調，以各種方式慢慢走過來。后來再看到他的照片，的確也會受到一些影響。

我覺得有時候可能只是那么一兩張照片，對一個拍照片的人來說，影響卻已足夠。我最喜歡的一位法國攝影家，叫安德烈槃科特茲，他是匈牙利人。他有一張照片拍攝畫家蒙特利爾的家，樓梯在一角矗立，門口附近的小桌子上擺放著鮮花，這與上海的普通家庭非常相像，那種帶著一點浪漫的法國情調在上海也能找到。我特別喜歡這張照片。那時正是“文革”，這張照片居然無緣無故地出現在我家的寫字臺下，想起來這也是件很奇妙的事。

LINKS

蘇州河水由西向東流入黃浦江。但上海的都市化則是從東頭的河口開始，溯流向西延伸的。沿河兩岸曾經錯落地散布著農田、濕地、蘆葦、溝汊，冷僻的地方野氣愈重，“秋風一起，叢葦蕭疏，日落時洪瀾回紫”。在都市化的鋪展之勢面前，這些土生土長的東西已不能與膨脹的經濟共棲，它們不得不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在它們騰出來的空間里，參差地立起了英國領事館、禮查飯店、百老匯大廈、文匯博物院、新天安堂、光陸大戲院、公濟醫院大檔、郵政局大樓、自來水廠、天后宮、河濱大樓、自來火房、圣約翰書院（后為圣約翰大學）等等各擅勝場的建筑。這些樓群臨水而立，時人譬之為“連云樓閣”。它們以商業繁華為擴展中的都市畫出了一種側面的輪廓，流經其間的蘇州河就此成了一條城市的內河。

一百多年來，城市長足發展的過程是與人力影響和支配蘇州河的過程連在一起的。人力的影響和支配，使蘇州河日甚一日地被兩岸的社會經濟構造所籠罩，也使蘇州河在不息的流淌之中一點一點地失去了自然本色。